?北京派的擺花也是別有味道,連下人對盆花也是特別地珍惜,你看哪一個大宅子的馬號院裏,或是門房前邊,沒有幾盆花在磚頭疊的座子上整齊地放著?想到馬號維杉有些不自在了,他可以想像到他的洋車在日影底下停著,車夫坐在腳板上歪著腦袋睡覺,無條件地在等候他的主人,而他的主人……

    無聊真是到了極點。他想立起身來走,卻又看著毒火般的太陽膽怯。他聽到少朗在書桌前麵說:“昨天我親戚家送來幾個好西瓜,今天該冰得可以了。你吃點吧?”

    他想迴答說,“不,我還有點事,就要走了。”卻不知不覺地立起身來說:“少朗,這夏天我真感覺沉悶,無聊!委實說這暑假好不容易過。”

    少朗遞過來一盒煙,自己把煙鬥銜到嘴裏,一手在桌上抓摸洋火。

    他對維杉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皺了一皺眉頭——少朗的眉頭是永遠有文章的。維杉不覺又有一點不自在,他的事情,雖然是好幾年前的事情,少朗知道得最清楚的——也許太清楚了。

    “你不吃西瓜麽?”維杉想拿話岔開。

    少朗不響,吃了兩口煙,一邊站起來按電鈴,一邊輕輕地說:“難道你還沒有忘掉?”

    “笑話!”維杉急了,“誰的記性抵得住時間?”

    少朗的眉頭又皺了一皺,他信不信維杉的話很難說。他囑咐進來的陳升到東院和太太要西瓜,他又說:“索性請少爺們和小姐出來一塊兒吃。”少朗對於家庭是絕對的舊派,和朋友們一處時很少請太太出來的。

    “孩子們放暑假,出去旅行後,都迴來了,你還沒有看見吧?”

    從玻璃窗,維杉望到外邊。從石榴和夾竹桃中間跳著走來兩個身材很高,活潑潑的青年和一個穿著白色短裙的女孩子。

    “少朗,那是你的孩子長得這麽大了?”

    “不,那個高的是孫家的孩子,比我的大兩歲,他們是好朋友,這暑假他就住在我們家裏。你還記得孫石年不?這就是他的孩子,好聰明的!”

    “少朗,你們要都讓你們的孩子這樣的長大,我,我覺得簡直老了!”

    竹簾子一響,旋風般地,三個活龍似的孩子已經站在維杉跟前。維杉和小孩子們周旋,還是維杉有些不自在,他很別扭地拿著長輩的樣子問了幾句話。起先孩子們還很規矩,過後他們隻是亂笑。那又有什麽辦法?天真爛漫的青年知道什麽?

    少朗的

    女兒,維杉三年前看見過一次,那時候她隻是十三、四歲光景,張著一雙大眼睛,轉著黑眼珠,玩他的照相機。這次她比較靦腆地站在一邊,拿起一把刀替他們切西瓜。維杉注意到她那隻放在西瓜上邊的手。她在喊“小篁哥”。她說:“你要切,我可以給你這一半。”小嘴抿著微笑。她又說:“可要看誰切得別致,要式樣好!”她更笑得厲害一點。

    維杉看她比從前雖然高了許多,臉樣卻還是差不多那麽圓滿,除卻一個小尖的下頦。笑的時候她的確比不笑的時候大人氣一點,這也許是她那排小牙很有點少女的風姿的緣故。她的眼睛還是完全的孩子氣,閃亮,閃亮的,說不出還是靈敏,還是秀媚。維杉呆呆地想一個女孩子在成人的邊沿真像一個緋紅的剛成熟的桃子。

    孫家的孩子毫不客氣地過來催她說:“你哪裏懂得切西瓜,讓我來吧!”

    “對了,芝妹,讓他吧,你切不好的!”她哥哥也催著她。

    “爹爹,他們又打夥著來麻煩我。”她柔和地喚她爹。

    “真丟臉,現時的女孩子還要爹爹保護麽?”他們父子倆對看著笑了一笑,他拉著他的女兒過來坐下問維杉說:“你看她還是進國內的大學好,還是送出洋進外國的大學好?”

    “什麽?這麽小就預備進大學?”

    “還有兩年,”芝先答應出來,“其實隻是一年半,因為我年假裏便可以完,要是爹讓我出洋,我春天就走都可以的,爹爹說是不是?”

    她望著她的爹。

    “小鳥長大了翅膀,就想飛!”

    “不,爹,那是大鳥把他們推出巢去學飛!”他們父子倆又交換了一個微笑。這次她爹輕輕地撫著她的手背,她把臉湊在她爹的肩邊。

    兩個孩子在小桌子上切了一會兒西瓜,小孫頂著盤子走到芝前邊屈下一膝,頑皮地笑著說:“這西夏進貢的瓜,請公主娘娘嚐一塊!”

    她笑了起來拈了一塊又向她爹說:“爹看他們夠多皮?”

    “萬歲爺,您的禦口也嚐一塊!”

    “沅,不先請客人,豈有此理!”少朗拿出父親樣子來。

    “這位外邦的貴客,失敬了!”沅遞了一塊過來給維杉,又張羅著碟子。

    維杉又覺著不自在——不自然!說老了他不算老,也實在不老。可是年輕?他也不能算是年輕,尤其是遇著這群小夥子。真是沒有辦法!

    他不知為什

    麽覺得窘極了。

    此後他們說些什麽他不記得,他自己隻是和少朗談了一些小孩子在國外進大學的問題。他好像比較讚成國外大學,雖然他也提出了一大堆缺點和弊病,他嫌國內學生的生活太枯幹,不健康,太窄,太老……

    “自然,”他說,“成人以後看外國比較有尺寸,不過我們並不是送好些小學生出去,替國家做檢查員的。我們隻要我們的孩子得著我們自己給不了他們的東西。既然承認我們有給不了他們的一些東西,還不如早些送他們出去自由地享用他們年輕人應得的權利——活潑的生活。

    奇怪,真的連這一點子我們常常都給不了他們,不要講別的了。”

    “我們”和“他們”!維杉好像在他們中間劃出一條界線,分明地分成兩組,把他自己分在前輩的一邊。他羨慕有許多人隻是一味的老成,或是年輕,他雖然分了界線卻仍覺得四不像——窘,對了,真窘!

    芝看著他,好像在吸收他的議論,他又不自在到萬分,拿起帽子告訴少朗他一定得走了。“有一點事情要趕著做。”他又聽到少朗說什麽“真可惜,不然倒可以一同吃晚飯的”。他覺著自己好笑,嘴裏卻說:“不行,少朗,我真的有事非走不可了。”一邊慢慢地踱出院子來。兩個孩子推著挽著芝跟了出來送客。到維杉邁上了洋車後他迴頭看大門口那三個活龍般年輕的孩子站在門檻上笑,尤其是她,略歪著頭笑,露著那一排小牙。

    又過了兩三天的下午,維杉又到少朗那裏閑聊,那時已經差不多七點多鍾,太陽已經下去了好一會兒,隻留下滿天的斑斑的紅霞。他剛到門口已經聽到院子裏的笑聲。他跨進西院的月門,隻看到小孫和芝在爭著拉天棚。

    “你沒有勁,”小孫說,“我幫你的忙。”他將他的手罩在芝的上邊,兩人一同狠命地拉。聽到維杉的聲音,小孫放開手,芝也停住了繩子不拉,隻是笑。

    維杉一時感著一陣高興,他往前走了幾步對芝說:“來,讓我也拉一下。”他剛到芝的旁邊,忽然吱啞一聲,雨一般的水點從他們頭上噴灑下來,冰涼的水點驟澆到背上,嚇了他們一跳,芝撒開手,天棚繩子從她手心溜了出去!原來小沅站在水缸邊玩抽水機筒,第一下便射到他們的頭上。這下子大家都笑,笑得厲害。芝站著不住地搖她發上的水。

    維杉踟躕了一下,從袋裏掏出他的大手絹輕輕地替她揩發上的水。她兩頰緋紅了卻沒有躲走,低著頭盡看她擦破的掌心。維杉看到她肩上濕了一小片

    ,暈紅的肉色從濕的軟白紗裏透露出來,他停住手不敢也拿手絹擦,隻問她的手怎樣了,破了沒有。她背過手去說:“沒有什麽!”就溜地跑了。

    少朗看他進了書房,放下他的煙鬥站起來,他說維杉來得正好,他約了幾個人吃晚飯。叔謙已經在屋內,還有老晉,維杉知道他們免不了要打牌的,他笑說:“拿我來湊腳,我不來。”

    “那倒用不著你,一會兒夢清和小劉都要來的,我們還多了人呢。”少朗得意地吃一口煙,疊起他的稿子。

    “他隻該和小孩子們耍去。”叔謙微微一笑,他剛才在窗口或者看到了他們拉天棚的情景。維杉不好意思了。可是又自覺得不好意思得毫無道理,他不是拿出老叔的牌子麽?可是不相幹,他還是不自在。

    “少朗的大少爺皮著呢,澆了老叔一頭的水!”他笑著告訴老晉。

    “可不許你把人家的孩子帶壞了。”老晉也帶點取笑他的意思。

    維杉惱了,惱什麽他不知道,說不出所以然。他不高興起來,他想走,他懊悔他來的,可是他又不能就走。他悶悶地坐下,那種說不出的窘又侵上心來。他接連抽了好幾根煙,也不知都說了一些什麽話。

    晚飯時候孩子們和太太並沒有加入,少朗的老派頭。老晉和少朗的太太很熟,飯後同了維杉來到東院看她。她們已吃過飯,大家圍住圓桌坐著玩。少朗太太雖然已經是中年的婦人,卻是樣子非常的年輕,又很清雅。她坐在孩子旁邊倒像是姊弟。小孫在用肥皂刻一副象棋——他爹是學過雕刻的——芝低著頭用尺畫棋盤的方格,一隻手按住尺,支著細長的手指,右手整齊地用鋼筆描。在低垂著的細發底下,維杉看到她抿緊的小嘴,和那微尖的下頦。

    “杉叔別走,等我們做完了盤棋和棋子,同杉叔下一盤棋,好不好?”沅問他。“平下,誰也不讓誰。”他更高興著說。

    “那倒好,我們辛苦做好了棋盤棋子,你請客!”芝一邊說她的哥哥,一邊又看一看小孫。

    “所以他要學政治。”小孫笑著說。好厲害的小嘴!維杉不覺看他一眼,小孫一頭微鬈的黑發讓手抓得蓬蓬的。兩個伶俐的眼珠老帶些頑皮的笑。瘦削的臉卻很健碩白皙。他的兩隻手真有性格,並且是意外的靈動,維杉就喜歡觀察人家的手。他看小孫的手抓緊了一把小刀,敏捷地在刻他的棋子,旁邊放著兩碟顏色,每刻完了一個棋子,他在字上從容地描入綠色或是紅色。維杉覺著他很可愛,便放一隻手在他肩上說

    :

    “真是一個小美術家!”

    剛說完,維杉看見芝在對麵很高興地微微一笑。

    少朗太太問老晉家裏的孩子怎樣了,又殷勤地搬出果子來大家吃。

    她說她本來早要去看晉嫂的,隻是暑假中孩子們在家她走不開。

    “你看,”她指著小孩子們說,“這一大桌子,我整天地忙著替他們當差。”

    “好,我們幫忙的倒不算了。”芝抬起頭來笑,又露著那排小牙。

    “晉叔,今天你們吃的餃子還是孫家篁哥幫著包的呢!”

    “是麽?”老晉看一看她,又看了小孫,“怪不得,我說那味道怪頑皮的!”

    “那紅燒雞裏的醬油還是‘公主娘’禦手親自下的呢。”小孫嚷著說。

    “是麽?”老晉看一看維杉,“怪不得你杉叔跪接著那塊雞,差點沒有磕頭!”

    維杉又有點不痛快,也不是真惱,也不是急,隻是覺得窘極了。

    “你這晉叔的學位,”他說,“就是這張嘴換來的。聽說他和晉嬸嬸結婚的那一天演說了五個鍾頭,等到新娘子和儐相站在台上委實站不直了,他才對客人一鞠躬說:‘今天隻有這幾句極簡單的話來謝謝來賓的好意!’”

    小孩們和少朗太太全聽笑了,少朗太太說:“夠了,夠了,這些孩子還不夠皮的,你們兩位還要教他們?”

    芝笑得仰不起頭來,小孫瞟她一眼,哼一聲說:“這才叫做女孩子。”她臉漲紅了瞪著小孫看。

    棋盤,棋子全畫好了。老晉要迴去打牌,孩子們拉著維杉不放,他隻得留下,老晉笑了出去。維杉隻裝沒有看見。小孫和芝站起來到門邊臉盆裏爭著洗手,維杉聽到芝說:

    “好痛,剛才繩子擦破了手心。”

    小孫說:“你別用胰子就好了。來,我看看。”他拿著她的手仔細看了半天,他們兩人拉著一塊手巾一同擦手,又吃吃咕咕地說笑。

    維杉覺得無心下棋,卻不得不下。他們三個人戰他一個。起先他懶洋洋地沒有注意,過一刻他真有些應接不暇了。不知為什麽他卻覺著他不該輸的,他不願意輸!說起真好笑,可是他的確感著要占勝,孩子不孩子他不管!芝的眼睛鎮住看他的棋,好像和弱者表同情似的,他真急了。他野蠻起來了,他居然進攻對方的弱點了,他調用他很有點神氣的馬了,他走卒了,棋勢緊張起來,兩邊將帥都不能安居在當中

    了。孩子們的車守住他大帥的腦門頂上,吃力的當然是維杉的棋!沒有辦法。三個活龍似的孩子,六個玲瓏的眼睛,維杉又有什麽法子!他輸了輸了,不過大帥還真死得英雄,對方的危勢也隻差一兩個子便要命的!但是事實上他仍然是輸了。下完了以後,他覺得熱,出了些汗,他又拿出手絹來剛要揩他的腦門,忽然他呆呆地看著芝的細鬆的頭發。

    “還不快給杉叔倒茶。”少朗太太喊她的女兒。

    芝轉身到茶桌上倒了一杯,兩隻手捧著,端過來。維杉不知為什麽又覺得窘極了。

    孩子們約他清早裏逛北海,目的當然是搖船。他去了,雖然好幾次他想設法推辭不去的。他穿他的白嗬嗟褲子葛布上衣,拿了他的草帽微覺得可笑,他近來永遠地覺得自己好笑,這種橫生的幽默,他自己也不了解的。他一徑走到北海的門口還想著要迴頭的。站崗的巡警向他看了一眼,奇怪,有時你走路時忽然望到巡警的冷靜的眼光,真會使你怔一下,你要自問你都做了些什麽事,準知道沒有一件是違法的麽?他買到票走進去,猛抬頭看到那橋前的牌樓。牌樓,白石橋,垂柳,都在注視他——他不痛快極了,挺起腰來健步走到旁邊小路上,表示不耐煩。不耐煩的臉本來與他最相宜的,他一失掉了“不耐煩”的神情,他便好像丟掉了好朋友,心裏便不自在。懂得吧?他繞到後邊,隔岸看一看白塔,它是自在得很,永遠帶些不耐煩的臉站著——還是坐著?——它不懂得什麽年輕,老,這一些無聊的日月,它隻是站著不動,腳底下自有湖水,亭榭鬆柏,楊柳,人——老的小的——忙著他們更換的糾紛!

    他奇怪他自己為什麽到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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