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他也不是懊悔,清早裏鬆蔭底下發著涼香,誰懊悔到這裏來?他感著像青草般在接受露水的滋潤,他居然感著舒快。奢侈的金黃色的太陽橫著射過他的輝焰,湖水像錦,蓮花蓮葉並著肩挨擠成一片,像在爭著朝覲這早上的雲天!這富足,這綺麗的天然,誰敢不耐煩?維杉到五龍亭邊坐下掏出他的煙卷,低著頭想要仔細地,細想一些事,去年的,或許前年的,好多年的事,——今早他又像迴到許多年前去——可是他總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本來是,又何必想?要活著就別想!這又是誰說過的話……”

    忽然他看到芝一個人向他這邊走來。她穿著蔥綠的衣裳,裙子很短,隨著她跳躍的腳步飄動,手裏玩著一把未開的小紙傘。頭發在陽光裏,微帶些紅銅色,那倒是很特別的。她看到維杉笑了一笑,輕輕地跑了幾步湊上來,喘著說:“他們租船去了。可是一個不夠,我們還要雇一隻。”維杉丟下煙,不知不覺地拉著她的手說:

    “好,我們去雇一隻,找他們去。”

    她笑著讓他拉著她的手。他們一起走了一些路,才找著租船的人。

    維杉看她赤著兩隻健秀的腿,隻穿一雙統子極短的襪子,和一雙白布的運動鞋;微紅的肉色和蔥綠的衣裳叫他想起他心愛的一張新派作家的畫。他想他可惜不會畫,不然,他一定知道怎樣的畫她。——微紅的頭發,小尖下頦,綠的衣服,紅色的腿,兩隻手,他知道,一定知道怎樣的配置。他想象到這張畫掛在展覽會裏,他想象到這張畫登在月報上,他笑了。

    她走路好像是有彈性地奔騰。龍,小龍!她走得極快,他幾乎要追著她。他們雇好船跳下去,船人一竹篙把船撐離了岸,他脫下衣裳卷起衫袖,他好高興!她說她要先搖,他不肯,他點上煙含在嘴裏叫她坐在對麵。她忽然又靦腆起來低著頭裝著看蓮花半晌沒有說話,他的心像被蜂螫了一下,又覺得一陣窘,懊悔他出來。他想說話,卻找不出一句話說,他盡搖著船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才抬起頭來問他說:

    “杉叔,美國到底好不好?”

    “那得看你自己。”他覺得他自己的聲音粗暴,他後悔他這樣尖刻地迴答她誠懇的問話。他更窘了。

    她並沒有不高興,她說:“我總想出去了再說。反正不喜歡我就走。”

    這一句話本來很平淡,維杉卻覺得這孩子爽快得可愛,他誇她說:

    “好孩子,這樣有決斷才好。對了,別錯認學位做學問就好了,

    你預備學什麽呢?”

    她臉紅了半天說:“我還沒有決定呢……爹要我先進普通文科再說……我本來是要想學……”她不敢說下去。

    “你要學什麽壞本領,值得這麽膽怯!”

    她的臉更紅了,同時也大笑起來,在水麵上聽到女孩子的笑聲,真有說不出的滋味,維杉對著她看,心裏又好像高興起來。

    “不能宣布麽?”他又逗著追問。

    “我想,我想學美術——畫……我知道學畫不該到美國去的,並且……你還得有天才,不過……”

    “你用不著學美術的,更不必學畫。”維杉禁不住這樣說笑。

    “為什麽?”她眼睛睜得很大。

    “因為,”維杉這迴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他低聲說,“因為你的本身便是美術,你此刻便是一張畫。”他不好意思極了,為什麽人不能夠對著太年輕的女孩子說這種恭維的話?你一說出口,便要感著你自己的蠢,你一定要後悔的。她此刻的眼睛看著維杉,叫他又感著窘到極點了。她的嘴角微微地斜上去,不是笑,好像是鄙薄他這種的恭維她。——沒法子,話已經說出來了,你還能收迴去?!窘,誰叫他自己找事!

    兩個孩子已經將船攏來,到他們一處,高興地嚷著要賽船。小孫立在船上,高高的細長身子穿著白色的衣裳在荷葉叢前邊格外明顯。他兩隻手叉在腦後,眼睛看著天,嘴裏吹唱一些調子。他又伸隻手到葉叢裏摘下一朵荷花。

    “接,快接!”他輕輕擲到芝的麵前,“怎麽了,大清早裏睡著了?”

    她隻是看著小孫笑。

    “怎樣,你要在哪一邊,快揀定了,我們便要賽船了。”維杉很老實地問芝,她沒有迴答。她哥哥替她決定了,說:“別換了,就這樣吧。”

    賽船開始了,荷葉太密,有時兩個船幾乎碰上,在這種時候芝便笑得高興極了,維杉搖船是老手,可是北海的水有地方很淺有時不容易發展,可是他不願意再在孩子們麵前丟醜,他決定要勝過他們,所以他很加小心和力量。芝看到後麵船漸漸要趕上時她便摧他趕快,他也愈努力了。

    太陽積漸熱起來,維杉的船已經比沅的遠了很多,他們承認輸了預備迴去,芝說杉叔一定乏了,該讓她搖迴去,他答應了她。

    他將船板取開躺在船底,仰著看天。芝將她的傘借他遮著太陽。自己把荷葉包在頭上搖船。維杉躺著看雲,看荷花梗,看水,看岸上的

    亭子,把一隻手丟在水裏讓柔潤的水浪洗著。他讓芝慢慢地搖他迴去,有時候他張開眼看她,有時候他簡直閉上眼睛,他不知道他是快活還是苦痛。

    少朗的孩子是老實人,渾厚得很卻不笨,聽說在學校裏功課是極好的。走出北海時,他跟維杉一排走路和他說了好些話。他說他願意在大學裏畢業了才出去進研究院的。他說,可是他爹想後年送妹妹出去進大學;那樣子他要是同走,大學裏還差一年,很可惜,如果不走,妹妹又不肯白白地等他一年。當然他說小孫比他先一年念完,正好可以和妹妹同走。不過他們三個老是在一起慣了,如果他們兩人走了,他一個人留在國內一定要感著悶極了,他說,“炒雞子”這事簡直是“糟糕一麻絲”。

    他又講小孫怎樣的聰明,運動也好,撐杆跳的式樣“簡直是太好”,還有遊水他也好,“不用說,他簡直什麽都幹!”他又說小孫本來在足球隊裏的,可是這次和天津比賽時,他不肯練。“你猜為什麽?”他問維杉,“都是因為學校蓋個噴水池,他整天守著石工看他們刻魚!”

    “他預備也學雕刻麽?他爹我認得,從前也學過雕刻的。”維杉問他。

    “那我不知道,小孫的文學好,他寫了許多很好的詩,——爹爹也說很好的,”沅加上這一句證明小孫的詩的好是可靠的。“不過,他亂得很,稿子不是撕了便是丟了的。”他又說他怎樣有時替他撿起抄了寄給《校刊》。總而言之沅是小孫的“英雄崇拜者”。

    沅說到他的妹妹,他說他妹妹很聰明,她不像尋常的女孩那麽“討厭”,這裏他臉紅了,他說,“別扭得討厭,杉叔知道吧?”他又說他班上有兩個女學生,對於這個他表示非常的不高興。

    維杉聽到這一大篇談話,知道簡單點講,他維杉自己,和他們中間至少有一道溝,——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間隔,——隻是一個年齡的深溝,橋是搭得過去的,不過深溝仍然是深溝,你搭多少條橋,溝是仍然不會消滅的。他問沅幾歲,沅說:“整整的快十九了,”他妹妹雖然是十七,“其實隻滿十六年。”維杉不知為什麽又感著一陣不舒服,他迴頭看小孫和芝並肩走著,高興地說笑。“十六,十七。”維杉嘴裏哼哼著。究竟說三十四不算什麽老,可是那就已經是十七的一倍了。誰又願意比人家歲數大出一倍,老實說!

    維杉到家時並不想吃飯,隻是連抽了幾根煙。

    過了一星期,維杉到少朗家裏來。門房裏陳升走出來說:“老爺到對過張家借打電話去

    ,過會兒子才能迴來。家裏電話壞了兩天,電話局還不派人來修理。”陳升是個打電話專家,有多少曲折的傳話,經過他的嘴,就能一字不漏地溜進電話筒。那也是一種藝術。他的方法聽著很簡單,運用起來的玄妙你就想不到。哪一次維杉走到少朗家裏不聽到陳升在過廳裏向著電話:“喂,喂,我說,我說呀!”維杉向陳升一笑,他真不能替陳升想象到沒有電話時的煩悶。

    “好,陳升,我自己到書房裏等他,不用你了。”維杉一個人踱過那靜悄悄的西院,金魚缸,蓮花,石榴,他愛這院子,還有隔牆的棗樹,海棠。他掀開竹簾走進書房。迎著他眼的是一排豐滿的書架,壁上掛的朱拓的黃批,和屋子當中的一大盆白玉蘭,幽香充滿了整間屋子。

    維杉很羨慕少朗的生活。夏天裏,你走進一個搭著天棚的一個清涼大院子,靜雅的三間又大又寬的北屋,屋裏滿是琳琅的書籍,幾件難得的古董,再加上兩三盆珍罕的好花,你就不能不豔羨那主人的清福!

    維杉走到套間小書齋裏,想寫兩封信,他忽然看到芝一個人伏在書桌上。他奇怪極了,輕輕地走上前去。

    “怎麽了?不舒服麽,還是睡看了?”

    “嚇我一跳!我以為是哥哥迴來了……”芝不好意思極了。維杉看到她哭紅了的眼睛。

    維杉起先不敢問,心裏感到不過意,後來他伸一隻手輕撫著她的頭說:“好孩子,怎麽了?”

    她的眼淚更撲簌簌地掉到裙子上,她拈了一塊——真是不到四寸見方——淡黃的手絹拚命地擦眼睛。維杉想,她叫你想到方成熟的桃或是杏,緋紅的,飽飽的一顆天真,讓人想摘下來賞玩,卻不敢真真地拿來吃,維杉不覺得沒了主意。他逗她說:

    “準是嬤打了!”

    她拿手絹蒙著臉偷偷地笑了。

    “怎麽又笑了?準是你打了嬤了!”

    這迴她伏在桌上索性吃吃地笑起來。維杉糊塗了。他想把她的小肩膀摟住,吻她的粉嫩的脖頸,但他又不敢。他站著發了一會呆。他看到椅子上放著她的小紙傘,他走過去坐下開著小傘玩。

    她仰起身來,又擦了半天眼睛,才紅著臉過來拿她的傘,他不給。

    “剛從哪裏迴來,芝?”他問她。

    “車站。”

    “誰走了?”

    “一個同學,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她……她明年不迴來了!”

    她好像仍是很傷心。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

    “杉叔,您可以不可以給她寫兩封介紹信,她就快到美國去了。”

    “到美國哪一個城?”

    “反正要先到紐約的。”

    “她也同你這麽大麽?”

    “還大兩歲多……杉叔您一定得替我寫,她真是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杉叔,您不是有許多朋友嗎,你一定得寫。”

    “好,我一定寫。”

    “爹說杉叔有許多……許多女朋友。”

    “你爹這樣說了麽?”維杉不知為什麽很生氣。他問了芝她朋友的名字,他說他明天替她寫那介紹信。他拿出煙來很不高興地抽。這迴芝拿到她的傘卻又不走。她坐下在他腳邊一張小凳上。

    “杉叔,我要走了的時候您也替我介紹幾個人。”

    他看著芝倒翻上來的眼睛,他笑了,但是他又接著歎了一口氣。

    他說:“還早著呢,等你真要走的時候,你再提醒我一聲。”

    “可是,杉叔,我不是說女朋友,我的意思是:也許杉叔認得幾個真正的美術家或是文學家。”她又拿著手絹玩了一會低著頭說,“篁哥,孫家的篁哥,他亦要去的,真的,杉叔,他很有點天才。可是他想不定學什麽。他爹爹說他歲數太小,不讓他到巴黎學雕刻,要他先到哈佛學文學,所以我們也許可以一同走……我亦勸哥哥同去,他可舍不得這裏的大學。”這裏她話愈說得快了,她差不多喘不過氣來,“我們自然不單到美國,我們以後一定轉到歐洲,法國,意大利,對了,篁哥連做夢都是做到意大利去,還有英國……”

    維杉心裏說:“對了,出去,出去,將來,將來,年輕!荒唐的年輕!他們隻想出去飛!飛!叫你怎不覺得自己落伍,老,無聊,無聊!”他說不出的難過,說老,他還沒有老,但是年輕?!他看著煙卷沒有話說。芝看著他不說話也不敢再開口。

    “好,明年去時再提醒我一聲,不,還是後年吧?……那時我也許已經不在這裏了。”

    “杉叔,到哪裏去?”

    “沒有一定的方向,也許過幾年到法國來看你……那時也許你已經嫁了……”

    芝急了,她說:“沒有的話,早著呢!”

    維杉忽然做了一件很古怪的事,他俯下身去吻了芝的頭發。他又伸過手拉著芝的小手。

    少朗推

    簾子進來,他們兩人站起來,趕快走到外間來。芝手裏還拿著那把紙傘。少朗起先沒有說話,過一會,他皺了一皺他那有文章的眉頭問:“你什麽時候來的?”

    “剛來。”維杉這樣從容地迴答他,心裏卻覺著非常之窘。

    “別忘了介紹信,杉叔。”芝叮嚀了一句又走了。

    “什麽介紹信?”少朗問。

    “她要我替她同學寫幾封介紹信。”

    “你還在和碧諦通信麽?還有雷茵娜?”少朗仍是皺著眉頭。

    “很少……”維杉又覺得窘到極點了。

    星期三那天下午到天津的晚車裏,旭窗遇到維杉在頭等房間裏靠著抽煙,問他到哪裏去,維杉說迴南。旭窗叫腳行將自己的皮包也放在這間房子裏說:

    “大暑天,怎麽倒不在北京?”

    “我在北京,”維杉說,“感得,感得窘極了。”他看一看他拿出來拭汗的手絹,“窘極了!”

    “窘極了?”旭窗此時看到賣報的過來,他問他要《大公報》看,便也沒有再問下去維杉為什麽在北京感著“窘極了”。

    原載1931年9月《新月》三卷九期

    九十九度中

    三個人肩上各挑著黃色,有“美豐樓”字號的大圓簍,用著六個滿是泥濘凝結的布鞋,走完一條被太陽曬得滾燙的馬路之後,轉彎進了一個胡同裏去。

    “勞駕,借光——三十四號甲在哪一頭?”在酸梅湯的攤子前麵,讓過一輛正在飛奔的家車——鋼絲輪子亮得晃眼的——又向蹲在牆角影子底下的老頭兒,問清了張宅方向後,這三個流汗的挑夫便又努力地往前走。那六隻泥濘布履的腳,無條件地,繼續著他們機械式的輾動。

    在那輕快的一瞥中,坐在洋車上的盧二爺看到黃簍上飯莊的字號,完全明白裏麵裝的是豐盛的筵席,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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