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角沁出流到頭發旁邊。老陳媽慌張前後的轉,拍著繡繡的背,又問徐大媽媽——繡繡的媽——要開水,要藥鍋煎藥。我偷個機會輕輕溜到繡繡床邊叫她,繡繡聽到聲音還勉強地睜開眼睛看看我做了一個微笑,吃力地低聲說,“蚊香……在屋角……勞駕你給點一根……”她顯然習慣於母親的無用。

    “人還清楚!”老陳媽放心去熬藥。這邊徐大媽媽咕嚕著,“告訴你過人家的汽水少喝!果子也不好,我們沒有那命吃那個……偏不聽話,這可招了禍!……你完了小冤家,我的老命也就不要了……”繡繡在呻吟中間顯然還在哭辯著,“哪裏是那些,媽……今早上……我渴,喝了許多泉水。”

    家裏派人把我拉迴去。我記得那一夜我沒得好睡,惦記著繡繡,做著種種可怕的夢。繡繡病了差不多一個月,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到底患的什麽病,他們請過兩次不同的大夫,每次買過許多雜藥。她媽天天給她稀飯吃。正式的醫藥沒有,營養更是等於零的。

    因為繡繡的病,她媽媽埋怨過我們,所以她病裏誰也不敢送吃的給她。到她病將愈的時候,我天天隻送點兒童畫報一類的東西去同她玩兒。

    病後,繡繡那靈活的臉上失掉所有的顏色,更顯得異樣溫柔,差不多超塵的潔淨,美得好像畫裏的童神一般,聲音也非常脆弱動聽,牽得人心裏不能不漾起憐愛。但是以後我常常想到上帝不仁的擺布,把這麽美好敏感,能叫人愛的孩子虐待在那麽一個環境裏,明明父母雙全的孩子,卻那樣伶仃孤苦,使她比失卻怙恃更煢孑無所依附。當時我自己除卻給她一點童年的友誼,做個短時期的遊伴以外,毫無其他能力護助著這孩子同她的運命搏鬥。

    她父親在她病裏曾到她們那裏看過她一趟,停留了一個極短的時間。但他因為不堪忍受繡繡媽的一堆存積下的埋怨,他還發氣狠心地把她母女反申斥了、教訓了,也可以說是辱罵了一頓。悻悻地他留下一點錢就自己走掉,聲明以後再也不來看她們了。

    我知道繡繡私下曾希望又希望著她爹去看她們,每次結果都是出了她孩子打算以外的不圓滿。這使她很痛苦。這一次她忍耐不住了,她大膽地埋怨起她的媽,“媽媽,都是你這樣子鬧,所以爹氣走了,趕明日他再也不來了!”其實繡繡心裏同時也在痛苦著埋怨她爹。她有一次就輕聲地告訴過我:“爹爹也太狠心了,媽媽雖然有脾氣,她實在很苦的,她是有病。你知道她生過六個孩子,隻剩我一個女的,從前,她常常一個人在夜裏哭她死掉的孩子,

    日中老是做活計,樣子同現在兩樣;脾氣也很好的。”但是繡繡雖然告訴過我——她的朋友——她的心緒,對她母親的同情,徐大奶奶都隻聽到繡繡對她一時氣憤的埋怨,因此便借題發揮起來,誇張著自己的委屈,向女兒哭鬧,謾罵。

    那天張家有人聽得不過意了,進去幹涉,這一來,更觸動了徐大奶奶歇斯底裏的脾氣,索性氣結地坐在地上狠命地咬牙捶胸,瘋狂似的大哭。等到我也得到消息過去看她們時,繡繡已哭到眼睛紅腫,蜷伏在床上一個角裏抽搐得像個可憐的迷路的孩子。左右一些鄰居都好奇,好事地進去看她們。我聽到出來的人議論著她們的事說:“徐大爺前月生個男孩子。前幾天替孩子做滿月辦了好幾桌席,徐大奶奶本來就氣得幾天沒有吃好飯,今天大爺來又說了她同繡繡一頓,她更恨透了,巴不得同那個新的人拚命去!湊巧繡繡還護著爹,倒怨起媽來,你想,她可不就氣瘋了,拿孩子來出氣麽?”我還聽見有人為繡繡不平,又有人說:

    “這都是孽債,繡繡那孩子,前世裏該了他們什麽吧?怪可憐的,那點點年紀,整天這樣捱著。你看她這場病也會不死?這不是該他們什麽還沒有還清麽?!”

    繡繡的環境一天不如一天,的確好像有孽債似的,她媽的暴躁比以前更迅速地加增,雖然她對繡繡的病不曾有效地維護調攝,為著憂慮女兒的身體那煩惱的事實卻增進她的衰弱怔忡的症候,變成一個極易受刺激的婦人。為著一點點事,她就得狂暴地罵繡繡。有幾次簡直無理地打起孩子來。樓上張家不勝其煩,常常幹涉著,因之又引起許多不愉快的口角,給和平的繡繡更多不方便同為難。

    我自認已不迷信的了,但是人家說繡繡似來還孽債的話,卻偏偏深深印在我腦子裏,讓我迴味又迴味著,不使我擺脫開那裏所隱示的果報輪迴之說。讀過《聊齋誌異》同《西遊記》的小孩子的腦子裏,本來就裝著許多荒唐的幻想的,無意的迷信的話聽了進去便很自然發生了相當影響。此後不多時候我竟暗同繡繡談起觀音菩薩的神通來。兩人背著人描下柳枝觀音的像夾在書裏,又常常在後院向西邊虔敬地做了一些滑稽的參拜,或燒幾炷家裏的蚊香。我並且還教導繡繡暗中臨時念“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告訴她那可以解脫突來的災難。病得瘦白柔馴,乖巧可人的繡繡,於是真的常常天真地雙垂著眼,讓長長睫毛美麗地覆在臉上,合著小小手掌,虔意地喃喃向著傳說能救苦的觀音祈求一些小孩子的奢望。

    “可是,小姊姊,還有耶穌呢

    ?”有一天她突然感覺到她所信任的神明問題有點兒蹊蹺,我們兩人都是進過教會學校的——我們所受的教育,同當時許多小孩子一樣本是矛盾的。

    “對了,還有耶穌!”我呆然,無法給她合理的答案。

    神明本身既發生了問題,神明自有公道慈悲等說也就跟著動搖了。

    但是一個漂泊不得於父母的寂寞孩子顯然需要可皈依的主宰的,所以據我所知道,後來觀音同耶穌竟是同時莊嚴地在繡繡心裏受她不斷地敬禮!

    這樣日子漸漸過去,天涼快下來,繡繡已經又被指使著去臨近小店裏采辦雜物,單薄的後影在早晨涼風中搖曳著,已不似初夏時活潑。看到人總是含羞地不說什麽話,除卻過來找我一同出街外,也不常到我們這邊玩了。

    突然地有一天早晨,張家樓下發出異樣緊張的聲浪,徐大奶奶在哭泣中銳聲氣憤地在罵著,訴著,喘著,與這銳聲相間而發的有沉重的發怒的男子口音。事情顯然嚴重。借著小孩子身份,我飛奔過去找繡繡。

    張家樓前停著一輛講究的家車,徐大奶奶房間的門開著一線,張家樓上所有的仆人,廚役,打雜同老媽,全在過道處來迴穿行,好奇地聽著熱鬧。屋內秩序比尋常還要紊亂,剛買迴來的肉在荷葉上挺著,一把蔬菜萎靡的像一把草,搭在桌沿上,放出灶邊或菜市裏那種特有氣味,一堆碗箸,用過的同未用的,全在一個水盆邊放著。牆上美人牌香煙的月份牌已讓人碰得在歪斜裏懸著。最奇怪的是那屋子裏從來未有過的雪茄煙的氣霧。徐大爺坐在東邊木床上,緊緊鎖著眉,怒容滿麵,口裏銜著煙,故作從容地抽著,徐大奶奶由鄰居裏一個老太婆同一個小腳老媽子按在一張舊藤椅上還斷續地顫聲地哭著。

    當我進門時,繡繡也正拉著樓上張太太的手進來,看見我頭低了下去,眼淚顯然湧出,就用手背去擦著已經揉得紅腫的眼皮。

    徐大奶奶見到人進來就銳聲地申訴起來。她向著樓上張太太:“三奶奶,你聽聽我們大爺說的沒有理的話!……我就有這麽半條老命,也不能平白讓他們給弄死!我熬了這二十多年,現在難道就這樣子把我攆出去?人得有個天理呀!……我打十七歲來到他家,公婆麵上什麽沒有受過,捱過……”

    張太太望望徐大爺,繡繡也睜著大眼睛望著她的爹,大爺先隻是抽著煙嚴肅地冷酷地不做聲。後來忽然立起來,指著繡繡的臉,憤怒地做個強硬的姿勢說:“我告訴你,不必說那許多廢話,無論如何,你今天非

    把家裏那些地契拿出來交還我不可……這真是豈有此理!荒唐之至!

    老家裏的田產地契也歸你管了,這還成什麽話!”

    夫婦兩人接著都有許多駁難的話;大奶奶怨著丈夫遺棄,尅扣她錢,不顧舊情,另有所戀,不管她同孩子兩人的生活,在外同那女人浪費。大爺說他妻子,不識大體,不會做人,他沒有法子改良她,他隻好提另再娶能溫順著他的女人另外過活,堅不承認有何虐待大奶奶處。提到地契,兩人各據理由爭執,一個說是那一點該是她老年過活的憑藉,一個說是祖傳家產不能由她做主分配。相持到吃中飯時分,大爺的態度愈變強硬,大奶奶卻喘成一團,由瘋狂地哭鬧,變成無可奈何地啜泣。

    別人已漸漸退出。

    直到我被家裏人連催著迴去吃飯時,繡繡始終隻緘默地坐在角落裏,無望地伴守著兩個互相仇視的父母,聽著樓上張太太的幾次清醒的公平話,尤其關於繡繡自己的地方。張太太說的要點是他們夫婦兩人應該看繡繡麵上,不要過於固執。她說:“那孩子近來病得很弱,”又說“大奶奶要留著一點點也是想到將來的事,女孩子長大起來還得出嫁,你不能不給她預備點。”她又說:“我看繡繡很聰明,下季就不進學,開春也應該讓她去補習點書。”她又向大爺提議:“我看以後大爺每月再給繡繡籌點學費,這年頭女孩不能老不上學,盡在家裏做雜務的。”

    這些中間人的好話到了那生氣的兩個人耳裏,好像更變成一種刺激,大奶奶聽到時隻是冷諷著:“人家有了兒子了,還顧了什麽女兒!”大爺卻說:“我就給她學費,她那小氣的媽也不見得送她去讀書呀?”大奶奶更感到冤枉了,“是我不讓她讀書麽?你自己不說過,女孩子不用讀那麽些書麽?”

    無論如何,那兩人固執著偏見,急迫隻顧發泄兩人對彼此的仇恨,誰也無心用理性來為自己的糾紛尋個解決的途徑,更說不到顧慮到繡繡的一切。那時我對繡繡的父母兩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們說理,把我所看到各種的情形全盤不平地傾吐出來,叫他們醒悟,乃至於使他們悔過,卻始終因自己年紀太小,他們情形太嚴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製下來。但是當我咬著牙毒恨他們時,我偶然迴頭看到我的小朋友就坐在那裏,眼睛無可奈何地向著一麵,無目的愣著,忽然使我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無疑問的兩個可憎可恨的人,卻是那溫柔和平繡繡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繡繡此刻也有點恨著他們,但是蒂結在繡繡溫婉的心底的,對這

    兩人到底仍是那不可思議的深愛!

    我在惘惘中迴家去吃飯,飯後等不到大家散去,我就又溜迴張家樓下。這次出我意料以外地,繡繡房前是一片肅靜。外麵風刮得很大,樹葉和塵土由甬道裏卷過,我輕輕推門進去,屋裏的情形使我不禁大吃一驚,幾乎失聲喊出來!方才所有放在桌上木架上的東西,現在一起打得粉碎,扔散在地麵上……大爺同大奶奶顯然已都不在那裏,屋裏既無啜泣,也沒有沉重的氣憤的申斥聲,所餘僅剩蒼白的繡繡,抱著破碎的想望,無限的傷心,坐在老媽子身邊。雪茄煙氣息尚香馨地籠罩在這一幅慘淡滑稽的畫景上麵。

    “繡繡,這是怎麽了?”繡繡的眼眶一紅,勉強調了一下哽咽的嗓子,“媽媽不給那——那地契,爹氣了就動手扔東西,後來……他們就要打起來,隔壁大媽給勸住,爹就氣著走了……媽讓他們挾到樓上‘三阿媽’那裏去了。”

    小腳老媽開始用條帚把地上碎片收拾起來。

    忽然在許多淩亂中間,我見到一些花瓷器的殘體,我急急拉過繡繡,兩人一同俯身去檢驗。

    “繡繡!”我叫起來,“這不是你那兩隻小瓷碗?也……讓你爹砸了麽?”

    繡繡淚汪汪地點點頭,沒有答應,雲似的兩簇花瓷器的擔子和初夏的景致又飄過我心頭,我捏著繡繡的手,也就默然。外麵秋風搖撼著樓前的破百葉窗,兩個人看著小腳老媽子將那美麗的屍骸同其他茶壺粗碗的碎片,帶著茶葉剩菜,一起送入一個舊簸箕裏,葬在塵垢中間。

    這世界上許多紛糾使我們孩子的心很迷惑,——那年繡繡十一,我十三。

    終於在那年的冬天,繡繡的迷惑終止在一個初落雪的清早裏。張家樓房背後那一道河水,凍著薄薄的冰,到了中午陽光隔著層層的霧慘白的射在上麵,繡繡已不用再縮著脖頸,順著那條路,迎著冷風到那裏去了!無意地她卻把她的迷惑留在我心裏,飄忽於張家樓前同小店中間直到了今日。

    原載1937年4月18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窘

    暑假中真是無聊到極點,維杉幾乎急著學校開課,他自然不是特別好教書的——平日他還很討厭教授的生活——不過暑假裏無聊到沒有辦法,他不得不想到做事是可以解悶的。拿做事當作消遣也許是墮落。中年人特有的墮落。“但是,”維杉狠命地劃一下火柴,“中年了又怎樣?”他又點上他的煙卷連抽了幾口。朋友到暑假裏,好不容易找,都跑了,迴

    南的不少,幾個年輕的,不用說,更是忙得可以。當然脫不了為女性著忙,有的遠趕到北戴河去。隻剩下少朗和老晉幾個永遠不動的金剛,那又是因為他們有很好的房子有太太有孩子,真正過老牌子的中年生活,誰都不像他維杉的四不像的落魄!

    維杉已經坐在少朗的書房裏有一點多鍾了,說著閑話,雖然他吃煙的時候比說話的多。難得少朗還是一味的活潑,他們中間隔著十年倒是一件不很顯著的事,雖則少朗早就做過他的四十歲整壽,他的大孩子去年已進了大學。這也是舊式家庭的好處,維杉呆呆地靠在矮榻上想,眼睛望著竹簾外大院子。一缸蓮花和幾盆很大的石榴樹,夾竹桃,叫他對著北京這特有的味道賞玩。他喜歡北京,尤其是北京的房子、院子。有人說北京房子傻透了,盡是一律的四合院,這說話的夠多沒有意思,他哪裏懂得那均衡即對稱的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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