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約好了,過幾年你來,挑個山茶花開遍的時節,我給你披上一件長袍,我一定請你坐我家鄉裏最浪漫的帆船。”

    “如果是個月夜,我還可以替你彈一曲希臘的弦琴。”

    “也許那時候你更願意死在你的愛人懷裏!如果你的他也來。”我逗著她。

    她忽然很正經地卻用最柔和的聲音說:“我希望有這福氣。”

    就這樣說笑著,我朦朧地睡去。

    到天亮時,我覺得有人推我,睜開了眼,看她已經穿好了衣裳,收拾好皮包,俯身下來和我作別。

    “再見了,好朋友,”她又淘氣地撫著我的頭,“就算你做個夢吧。現在你信不信昨夜答應過人,要請她坐帆船?”

    可不就像一個夢,我眯著兩隻眼,問她為何起得這樣早。她告訴我要趕六點十分的車到鄉下去,約略一個月後,或許迴來,那時一定再來看我。她不讓我起來送她,無論如何要我答應她,等她一走就閉上眼睛再睡。

    於是在天色微明中,我隻再看到她歪著一頂帽子,倚在屏風旁邊嫵媚地一笑,便轉身走出去了。一個月以後,她沒有迴來,其實等到一年半後,我離開xx時,她也沒有再來過這城的。我同她的友誼就僅僅限於那麽一個短短的半夜,所以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也就是最末次,會見了鍾綠。但是即使以後我沒有再得到關於她的種種悲慘的消息,我也知道我是永遠不能忘記她的。

    那個晚上以後,我又得到她的消息時,約在半年以後,百羅告訴我說:

    “鍾綠快要出嫁了。她這種的戀愛真能使人相信人生還有點意義,世界上還有一點美存在。這一對情人上禮拜堂去,的確要算上帝的榮耀。”

    我好笑憂鬱的百羅說這種話,卻是私下裏也的確相信鍾綠披上長紗會是一個奇美的新娘。那時候我也很知道一點新郎的樣子和脾氣,並且由作品裏我更知道他留給鍾綠的情緒,私下裏很覺到鍾綠幸福。至於他們的結婚,我倒覺得很平凡;我不時歎息,想象到鍾綠無條件地跟著自然規律走,慢慢地變成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漸漸離開她現在的樣子,變老,變醜,到了我們從她臉上,身上再也看不出她現在的雕刻般的奇跡來。

    誰知道事情偏不這樣的經過,鍾綠的愛人竟在結婚的前一星期驟然死去,聽說鍾綠那時正在試著嫁衣,得著電話沒有把衣服換下,便到醫院裏暈死過去在她未婚新郎的胸口上。當我得到這個消息時,鍾綠已經到法國

    去了兩個月,她的情人也已葬在他們本來要結婚的禮拜堂後麵。

    因為這消息,我卻時常想起鍾綠試裝中世紀尼姑的故事,有點兒迷信預兆。美人自古薄命的話,更好像有了憑據。但是最使我感慟的消息,還在此後兩年多。

    當我迴國以後,正在家鄉遊曆的時候,我接到百羅一封長信,我真是沒有想到鍾綠竟死在一條帆船上。關於這一點,我始終疑心這個場麵,多少有點鍾綠自己的安排,並不見得完全出自偶然。那天晚上對著一江清流。茫茫暮靄,我獨立在岸邊山坡上,看無數小帆船順風飄過,忍不住淚下如雨,坐下哭了。

    我耳朵裏似乎還聽見鍾綠銀鈴似的溫柔的聲音說:“就算你做個夢,現在你信不信昨夜答應過請人坐帆船?”

    原載1935年6月16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模影零篇·吉公

    二三十年前,每一個老派頭舊家族的宅第裏麵,竟可以是一個縮小的社會;內中居住著種種色色的人物,他們錯綜的性格,興趣,和瑣碎的活動,或屬於固定的,或屬於偶然的,常可以在同一個時間裏,展演如一部戲劇。

    我的老家,如同當時其他許多家庭一樣,在現在看來,盡可以稱它做一個舊家族。那個並不甚大的宅子裏麵,也自成一種社會縮影。我同許多小孩子既在那中間長大,也就習慣於裏麵各種錯綜的安排和糾紛;像一條小魚在海灘邊生長,習慣於種種螺殼,蛤蜊,大魚,小魚,司空見慣,毫不以那種戲劇性的集聚為希奇。但是事隔多年,有時反複迴味起來,當時的情景反倒十分迫近。眼裏顏色濃淡鮮晦,不但記憶浮沉馳騁,情感竟亦在不知不覺中重新伸縮,仿佛有所活動。

    不過那大部的戲劇此刻卻並不在我念中,此刻吸引我迴想的僅是那大部中一小部,那錯綜的人物中一個人物。

    他是我們的舅公,這事實是經“大人們”指點給我們一群小孩子知道的。於是我們都叫他做“吉公”,並不疑問到這事實的確實性。但是大人們卻又在其他的時候裏,間接的或直接的,告訴我們,他並不是我們的舅公的許多話!凡屬於故事的話,當然都更能深入孩子的記憶裏,這舅公的來曆,就永遠的在我們心裏留下痕跡。

    “吉公”是外曾祖母抱來的兒子;這故事一來就有些曲折,給孩子們許多想象的機會。外曾祖母本來自己是有個孩子的,據大人們所講,他是如何的聰明,如何的長得俊!可惜在他九歲的那年一個很熱的夏天裏,竟然“

    出了事”。故事是如此的:他和一個小朋友,玩著抬起一個舊式的大茶壺桶,嘴裏唱著土白的山歌,由供著神位的後廳抬到前麵正廳裏去……(我們心裏在這裏立刻浮出一張鮮明的圖畫:兩個小孩子,赤著膊;穿著挑花大紅肚兜,抬著一個朱漆木桶;裏麵裝著一個白錫鑲銅的大茶壺;多少兩的粗茶葉,泡得滾熱的;——)但是悲劇也就發生在這幅圖畫後麵,外曾祖父手裏拿著一根旱煙管,由門後出來,無意中碰倒了一個孩子,事兒就壞了!那無可償補的悲劇,就此永遠嵌進那溫文儒雅讀書人的生命裏去。

    這個吉公用不著說是抱來替代那慘死去的聰明孩子的。但這是又過了十年,外曾祖母已經老了,祖母已將出閣時候的事。講故事的誰也沒有提到吉公小時是如何長得聰明美麗的話。如果講到吉公小時的情形,且必用一點歎息的口氣說起這吉公如何的頑皮,如何的不愛念書,尤其是關於學問是如何的沒有興趣,長大起來,他也始終不能去參加他們認為光榮的考試。

    就一種理論講,我們自己既在那裏讀書學做對子,聽到吉公不會這門事,在心理上對吉公發生了一點點輕視並不怎樣不合理。但是事實上我們不止對他的感情總是那麽柔和,時常且對他發生不少的驚訝和欽佩。

    吉公住在一個跨院的舊樓上邊。不止在現時迴想起來,那地方是個浪漫的去處,就是在當時,我們也未嚐不覺到那一曲小小的舊廊,上邊斜著吱吱啞啞的那麽一道危梯,是非常有趣味的。

    我們的境界既被限製在一所四麵有圍牆的宅子裏,那活潑的孩子心有時總不肯在單調的生活中磋磨過去,故必定竭力的,在那限製的範圍以內尋覓新鮮。在一片小小的地麵上,我們認為最多變化,最有意思的,到底是人:凡是有人住的,無論哪一個小角落裏,似乎都藏著無數的奇異,我們對它便都感著極大興味。所以挑水老李住的兩間平房,遠在茶園子的後門邊,和退休的老陳媽所看守的廚房以外一排空房,在我們尋覓新鮮的活動中,或可以說長成的過程中,都是絕對必需的。吉公住的那個跨院的舊樓,則更不必說了。

    在那樓上,我們所受的教育,所吸取的知識,許多確非負責我們教育的大人們所能想象得到的。隨便說吧,最主要的就有自鳴鍾的機輪的動作,世界地圖,油畫的外國軍隊軍艦,和照相技術的種種,但是最要緊的還是吉公這個人,他的生平,他的樣子,脾氣,他自己對於這些新知識的興趣。

    吉公已是中年人了,但是對於種種新鮮事情的好奇,

    卻還活像個孩子。在許多人跟前,他被認為是個不讀書不上進的落魄者,所以在舉動上,在人前時,他便習慣於慚愧,謙卑,退讓,拘束的神情,惟獨迴到他自己的舊樓上,他才恢複過來他種種生成的性格,與孩子們和藹天真地接觸。

    在樓上他常快樂地發笑;有時為著玩弄小機器一類的東西,他還會帶著嘲笑似的,罵我們遲笨——在人前,這些便是絕不可能的事。用句現在極普通的語言講,吉公是個有“科學的興趣”的人,那個小小樓屋,便是他私人的實驗室。但在當時,吉公隻是一個不喜歡做對子讀經書的落魄者,那小小角隅實是祖母用著布施式的仁慈和友愛的含忍,讓出來給他消磨無用的日月的。

    夏天裏,約略在下午兩點的時候。那大小幾十口複雜的家庭裏,各人都能將他一份事情打發開來,騰出一點時光睡午覺。小孩們有的也被他們母親或看媽抓去橫睡在又熱又悶氣的床頭一角裏去。在這個時候,火似的太陽總顯得十分寂寞,無意義地罩著一個兩個空院;一處兩處洗曬的衣裳;剛開過飯的廚房;或無人用的水缸。在清靜中,喜鵲大膽地飛到地麵上,像人似的來迴走路,尋覓零食,花貓黃狗全都蜷成一團,在門檻旁把頭睡扁了似的不管事。

    我喜歡這個時候,這種寂寞對於我有說不出的滋味。飯吃過,隨便在哪個蔭涼處呆著,用不著同伴,我就可以尋出許多消遣來。起初我常常一人走進吉公的小跨院裏去,並不為的找吉公,隻站在門洞裏吹穿堂風,或看那棵大柚子樹的樹蔭罩在我前麵來迴地搖晃。有一次我滿以為周圍隻剩我一人的,忽然我發現廊下有個長長的人影,不覺一驚。順著人影偷著看去,我才知道是吉公一個人在那裏忙著一件東西。他看我走來便向我招手。

    原來這時間也是吉公最寶貴的時候,不輕易拿來糟蹋在午睡上麵。

    我同他的特殊的友誼便也建築在這點點同情上。他告我他私自學會了照相,家裏新買到一架照相機已交給他嚐試。夜裏,我是看見過的,他點盞紅燈,衝洗那種舊式玻璃底片,白日裏他一張一張耐性地曬片子,這還是第一次讓我遇到!那時他好脾氣地指點給我一個人看,且請我幫忙,兩次帶我上樓取東西。平常孩子們太多他沒有工夫講解的道理,此刻慢吞吞地也都和我講了一些。

    吉公樓上的屋子是我們從來看不厭的,裏麵東西實在是不少,老式鍾表就有好幾個,都是親戚們托他修理的,有的是解散開來臥在一個盤子裏,等他一件一件再細心地湊在一起。桌上竟還放著一

    副千裏鏡,牆上滿掛著許多很古怪翻印的油畫,有的是些外國皇族,最多還是有槍炮的普法戰爭的圖畫,和一些火車輪船的影片以及大小地圖。

    “吉公,誰教你怎麽修理鍾的?”

    吉公笑了笑,一點不驕傲,卻顯得更謙虛的樣子,努一下嘴,歎口氣說:“誰也沒有教過吉公什麽!”

    “這些機器也都是人造出來的,你知道!”他指著自鳴鍾,“誰要喜歡這些東西盡可拆開來看看,把它弄明白了。”

    “要是拆開了還不大明白呢?”我問他。

    他更沉思地歎息了。

    “你知道,吉公想大概外國有很多工廠教習所,教人做這種靈巧的機器,憑一個人的聰明一定不會做得這樣好。”說話時吉公帶著無限的悵惘。我卻沒有聽懂什麽工廠什麽教習所的話。

    吉公又說:“我那天到城裏去看一個洋貨鋪裏麵有個修理鍾表的櫃台,你說也真奇怪,那個人在那裏弄個鍾,許多地方還沒有吉公明白呢!”

    在這個時候,我以為吉公盡可以驕傲了,但是吉公的臉上此刻看去卻更慘淡,眼睛正望著壁上火輪船的油畫看。

    “這些鍾表實在還不算有意思。”他說,“吉公想到上海去看一次火輪船,那種大機器轉動起來夠多有趣?”

    “偉叔不是坐著那麽一個上東洋去了麽?”我說,“你等他迴來問問他。”

    吉公苦笑了。“傻孩子,偉叔是讀書人,他是出洋留學的,坐到一個火輪船上,也不到機器房裏去的,那裏都是粗的工人火夫等管著。”

    “那你呢?難道你就能跑到粗人火夫的機器房裏去?”孩子們受了大人影響,懷疑到吉公的自尊心。

    “吉公喜歡去學習,吉公不在乎那些個,”他笑了,看看我為他十分著急的樣子,忙把話轉變一點安慰我說,“在外國,能幹的人也有專管機器的,好比船上的船長吧,他就也得懂機器還懂地理。軍官吧,他就懂炮車裏機器,盡念古書不相幹的,洋人比我們能幹,就為他們的機器……”

    這次吉公講的話很多,我都聽不懂,但是我怕他發現我太小不明白他的話,以後不再要我幫忙,故此一直勉強聽下去,直到吉公記起廊下的相片,跳起來拉了我下樓。

    又過了一些日子,吉公的照相頗博得一家人的稱讚,尤其是女人們喜歡的了不得。天好的時候,六嬸娘找了幾位妯娌,請祖母和姑媽們去她院裏照相。六嬸娘梳著油光

    的頭,眉目細細地淡淡地畫在她的白皙臉上,就同她自己畫的蘭花一樣有幾分勉強。她的院裏有幾棵梅花,幾竿竹,一個月門,還有一堆假山,大家都認為可以入畫的景致。但照相前,各人對於陳設的準備,也和吉公對於照相機底片等等的部署一般繁重。嬸娘指揮丫頭玉珍,花匠老王,忙著擺茶幾,安放細致的水煙袋及茶杯。前麵還要排著講究的盆花,然後兩旁列著幾張直背椅各人按著輩分、歲數個個坐成一個姿勢,有時還拉著一兩個孩子做襯托。

    在這種時候,吉公的頭與手在他黑布與機器之間耐煩地周旋著。周旋到相當時間,他認為已到達較完滿的程度,才把頭伸出觀望那被攝影的人眾。每次他有個新穎的提議,照相的人們也就有說有笑的起勁。這樣祖母便很驕傲起來,這是連孩子們都覺察得出的,雖然我們當時並未了解她的許多傷心。吉公呢,他的全副精神卻在那照相技術上邊,周圍的空氣,人情並不在他注意中。等到照相完了,他才微微地感到一種完成的暢適,興頭地掮著照相機,帶著一群孩子迴去。

    還有比這個嚴重的時候,如同年節或是老人們的生日,或宴客,吉公的照相職務便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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