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三兩句詩詞。愉悅的心聲,輕靈的心畫,常如啼鳥落花,輕風滿月,夾雜著情緒的繽紛;淚痕巧笑,奔放輕盈,若有意若無意地遺留在各種言語文字上。

    但這感悟情趣的閃動,若激越澎湃來得強時,可以如一片驚濤飛沙,由大處見到纖微,由細弱的物體看它變動,宇宙人生,幻若苦迷。

    一切又如經過烈火燃燒錘煉,分散,減化成為淨純的茫焰氣質,升處所有情感意象於空幻,神秘,變移無定,或不減不變絕對,永恆的玄哲境域裏去,卓越隱奧,與人性情理遙遠的好像隔成距離。身受者或激昂通達,或禪寂淡遠,將不免掙紮於超情感,超意象,乃至於超言語,以心傳心的創造。隱晦迷離,如禪偈玄詩,便不可製止地托生在與那幻理境界幾不適宜的文字上,估定其生存權。

    寫詩……

    總而言之,天知道究竟寫詩是怎麽一迴事。在寫詩的時候,或者是“我知道,天知道”;到寫了之後,最好學browning不避嫌疑的自譏的,隻承認“天知道”,天下關於寫詩的筆墨官司便都省了。

    我們僅聽到寫詩人自己說一陣奇異的風吹過,或是一片澄清的月色,一個驚訝,一次心靈的振蕩,便開始他寫詩的嚐試,迷於意境文字音樂的搏鬥,但是究竟這靈異的風和月,心靈的振蕩和驚訝是什麽?是不是仍為那可以追蹤到內心直覺的活動;到潛意識後麵那綜錯交流的情感與意象;那意識上理智的感念思想;以及要求表現的本能衝動?靈異的風和月所指的當是外界的一種偶然現象,同時卻也是指它們是內心活動的一種引火線。詩人說話沒有不打比喻的。

    我們根本早得承認詩是不能脫離象征比喻而存在的。在詩裏情感必依附在意象上,求較具體的表現;意象則必須明晰地或沉著地,恰適地烘托情感,表征含義。如果這還需要解釋,常識的,我們可以問:在一個意識的或直覺的,官感,情感,理智,同時並重的一個時候,要一兩句簡約的話來代表一堆重疊交錯的外象和內心情緒思想所發生的微妙的聯係,而同時又不失卻原來情感的質素分量,是不是容易或可能的事?

    一個比喻或一種象征在字麵或事物上可以極簡單,而同時可以帶著字麵事物以外的聲音顏色形狀,引起它們與其他事關係的聯想。這個辦法可以多方麵地來輔助每句話確實的含義,而又加增官感情感理智每方麵的刺激和滿足,道理甚為明顯。

    無論什麽詩都從不會脫離過比喻象征,或比喻象征式的言語。詩中意

    象多不是尋常純客觀的意象。詩中的雲霞星宿,山川草木,常有人性的感情,同時內心人性的感觸反又變成外界的體象,雖簡明淺顯隱奧繁複各有不同的。但是詩雖不能缺乏比喻象征,象征比喻卻並不是詩。

    詩的泉源,上麵已說過,是意識與潛意識的融會交流錯綜的情感意象和概念所促成;無疑地,詩的表現必是一種形象情感思想合一的語言。但是這種語言,不能僅是語言,它又須是一種類似動作的表情,這種表情又不能隻是表情,而須是一種理解概念的傳達。它同時須不斷傳譯情感,描寫現象詮釋感悟。它不是形體而須創造形體顏色;它是音聲,卻最多僅要留著長短節奏。最要緊的是按著疾徐高下,和有限的鏗鏘音調,依附著一串單獨或相聯的字義上邊;它須給直覺意識,情感理智,以整體的快愜。

    因為相信詩是這樣繁難的一列多方麵條件的滿足,我們不能不懷疑到純淨意識的,理智的,或可以說是“技術的”創造——或所謂“工”

    之絕無能為。詩之所以發生,就不叫它做靈感的來臨,主要的亦在那一閃力量突如其來,或靈異的一刹那的“湊巧”,將所有繁複的“詩的因素”都齊集會萃於一俄頃偶然的時間裏。所以詩的創造或完成,主要亦當在那靈異的,湊巧的,偶然的活動一部分屬意識,一部分屬直覺,更多一部分屬潛意識的,所謂“不以文而妙”的“妙”。理智情感,明晰隱晦都不失之過偏。意象瑰麗迷離,轉又樸實平淡,像是紛紛紜紜不知所從來,但飄忽中若有必然的緣素可尋,理解玄奧繁難,也像是紛紛紜紜莫明所以。但錯雜裏又是斑駁分明,情感穿插聯係其中,若有若無,給草木氣候,給熱情顏色。一首好詩在一個會心的讀者前邊有時真會是一個奇跡!但是傷感流麗,鋪張的意象,塗飾的情感,用人工連綴起來,疏忽地看去,也未嚐不像是詩。故作玄奧淵博,顛倒意象,堆砌起重重理喻的詩,也可以赫然驚人一下。

    寫詩究竟是怎麽一迴事,真是有天知道得最清楚!讀者與作者,讀者與讀者,作者與作者關於詩的意見,曆史告訴我傳統的是要永遠地差別分歧,爭爭吵吵到無盡時。因為老實地說,誰也仍然不知道寫詩是怎麽一迴事的,除卻這篇文字所表示的,勉強以抽象的許多名詞,具體的一些比喻來捉摸描寫那一種特殊的直覺活動,獻出一個極不能令人滿意的答案。

    原載1936年8月30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彼此

    朋友又見麵了,點點頭笑笑,彼此曉得這一

    年不比往年,彼此是同增了許多經驗。個別地說,這時間中每一人的經曆雖都有特殊的形相,含著特殊的滋味,需要個別的情緒來分析來描述。

    綜合地說,這許多經驗卻是一整片仿佛同式同色,同大小,同分量的迷惘。你觸著那一角,我碰上這一頭,歸根還是那一片迷惘籠罩著彼此。七月!——這兩字就如同史歌的開頭那麽有勁——八月,九月帶來了那狂風,後來,後來過了年——那無法忘記的除夕——又是那一月,二月,三月,到了七月,再接再厲的又到了年夜。現在又是一月二月在開始……誰記得最清楚,這串日子是怎樣地延續下來,生活如何地變?

    想來彼此都不會記得過分清晰,一切都似乎在迷離中旋轉,但誰又會忘掉那麽切膚的重重憂患的網膜?

    經過炮火或流浪的洗禮,變換又變換的日月,難道彼此臉上沒有一點記載這經驗的痕跡?但是當整一片國土縱橫著創痕,大家都是“離散而相失……去故鄉而就遠”,自然“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臉上所刻那幾道並不使彼此驚訝,所以還隻是笑笑好。口角邊常添幾道酸甜的紋路,可以幫助彼此咀嚼生活。何不默認這一點:在迷惘中人最應該有笑,這種的笑,雖然是斂住神經,斂住肌肉,僅是毅力的後背,它卻是必需的,如同保護色對於許多生物,是必需的一樣。

    那一晚在xx江心,某一來船的甲板上,熱臭的人叢中,他記起他那時的困頓饑渴和狼狽,旋繞他頭上的卻是那真實倒如同幻象,幻象又成了真實的狂敵殺人的工具,敏捷而近代型的飛機:美麗得像魚像鳥……這裏黯然的一掬笑是必需的,因為同樣的另外一個人懂得那原始的驟然喚起純筋肉反射作用的恐怖。他也正在想那時他在xx車站台上露宿,天上有月,左右有人,零落如同被風雨摧落後的落葉,瑟縮地蜷伏著,他們心裏都在迴味那一天他們所初次嚐到的敵機的轟炸!談話就可以這樣無限製的延長,因為現在都這樣的記憶——比這樣更辛辣苦楚的——在各人心裏真是太多了!隨便提起一個地名大家所熟悉的都會或商埠,隨著全會湧起怎樣的一個最後印象!

    再說初入一個陌生城市的一天——這經驗現在又多普遍——尤其是在夜間,這裏就把個別的情形和感觸除外,在大家心底曾留下的還不是一劑彼此都熟識的清涼散?苦裏帶澀,那滋味侵入脾胃時,小小的冷噤會輕輕在背脊上爬過,用不著絲毫銳性的感傷!也許他可以說他在那夜進入某某城內時,看到一列小店門前淒惶的燈,黃黃的發出奇異的暈光

    ,使他嗓子裏如梗著刺,感到一種發緊的觸覺。你所記得的卻是某一號車站後麵黯白的煤氣燈射到陌生的街心裏,使你心裏好像失落了什麽。

    那陌生的城市,在地圖上指出時,你所經過的同他所經過的也可以有極大的距離,你同他當時的情形也可以完全的不相同。但是在這裏,個別的異同似乎非常之不相幹;相幹的僅是你我會彼此點頭,彼此會意,於是也會彼此地笑笑。

    七月在蘆溝橋與敵人開火以後,縱橫中國土地上的腳印密密地銜接起來,更加增了中國地域廣漠的證據。每個人參加過這廣漠地麵上流轉的大韻律的,對於塵土和血,兩件在尋常不多為人所理會的,極尋常的天然質素,現在每人在他個別的角上,對它們都發生了莫大親切的認識。每一寸土,每一滴血,這種話,已是可接觸,可把持的十分真實的事物,不僅是一句話一個“概念”而已。

    在前線的前線,興奮和疲勞已摻拌著塵土和血另成一種生活的形體魂魄。睡與醒中間,饑與食中間,生和死中間,距離短得幾乎不存在!

    生活隻是一股力,死亡一片沉默的恨,事情簡單得無可再簡單。尚在生存著的,繼續著是力,死去的也繼續著堆積成更大的恨。恨又生力,力又變恨,惘惘地卻勇敢地循環著,其他一切則全是懸在這兩者中間悲壯熱烈地穿插。

    在後方,事情卻沒有如此簡單,生活仍然緩弛地伸縮著;食宿生死間距離恰像黃昏長影,長長的,盡向前引伸,像要撲入夜色,同夜溶成一片模糊。在日夜寬泛的循迴裏於是穿插反更多了,真是天地無窮,人生長勤。生之穿插零亂而瑣屑,完全無特殊的色澤或輪廓,更不必說英雄氣息壯烈成分。斑斑點點僅像小血鏽凝在生活上,在你最不經意中烙印生活。如果你有誌不讓生活在小處窳敗,逐漸減弱,由銳而鈍,由張而弛,你就得更感謝那許多極平常而瑣碎的磨擦,無日無夜地透過你的神經,肌肉或意識。這種時候,歎息是懸起了,因一切雖然細小,卻絕非從前所熟識的感傷。每件經驗都有它粗壯的真實,沒有歎息的餘地。

    口邊那酸甜的紋路是實際哀樂所刻畫而成,是一種堅忍韌性的笑。因為生活既不是簡單的火焰時,它本身是很沉重,需要韌性地支持,需要產生這韌性支持的力量。

    現在後方的問題,是這種力量的源泉在哪裏?決不憑著平日均衡的理智——那是不夠的,天知道!尤其是在這時候,情感就在皮膚底下“踴躍其若湯”,似乎它所需要的是超理智的衝動!現在後方被緩

    的生活,緊的情感,兩麵磨擦得愁鬱無快,居戚戚而不可解,每個人都可以苦惱而又熱情地唱“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或“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為此之常愁!”。支持這日子的主力在哪裏呢?你我生死,就不檢討它的意義以自大。也還需要一點結實的憑借才好。

    我認得有個人,很尋常地過著國難日子的尋常人,寫信給他朋友說,他的嗓子雖然總是那麽幹啞,他卻要啞著嗓子私下告訴他的朋友:

    他感到無論如何在這時候,他為這可愛的老國家帶著血活著,或流著血或不流著血死去,他都覺得榮耀,異於尋常的,他現在對於生與死都必然感到滿足。這話或許可以在許多心弦上叩起迴響,我常思索這簡單樸實的情感是從哪裏來的。信念?像一道泉流透過意識,我開始明了理智同熱血的衝動以外,還有個純真的力量的出處。信心產生力量,又可儲蓄力量。

    信仰坐在我們中間多少時候了,你我可曾覺察到?信仰所給予我們的力量不也正是那堅忍韌性的倔強?我們都相信,我們隻要都為它忠貞地活著或死去,我們的大國家自會永遠地向前邁進,由一個時代到又一個時代。我們在這生是如此艱難,死是這樣容易的時候,彼此仍會微笑點頭的緣故也就在這裏吧?現在生活既這樣的彼此患難同味,這信心自是,我們此時最主要的聯係,不信你問他為什麽仍這樣硬朗地活著,他的迴答自然也是你的迴答,如果他也問你。

    信仰坐在我們中間多少時候了?那理智熱情都不能代替的信心!

    思索時許多事,在思流的過程中,總是那麽晦澀,明了時自己都好笑所想到的是那麽簡單明顯的事實!此時我拭下額汗,差不多可以意識到自己口邊的紋路,我尊重著那酸甜的笑,因為我明白起來,它是力量。

    話不用再說了,現在一切都是這麽彼此,這麽共同,個別的情緒這麽不相幹。當前的艱苦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充滿整一個民族,整一個時代!我們今天所叫做生活的,過後它便是曆史。客觀的無疑我們彼此所熟識的艱苦正在展開一個大時代。所以別忽略了我們現在彼此地點點頭。且最好讓我們共同酸甜的笑紋,有力地,堅韌地,橫過曆史。

    原載1939年2月5日《今日評論》

    一片陽光

    放了假,春初的日子鬆弛下來。將午未午時候的陽光,澄黃的一片,由窗欞橫浸到室內,晶瑩地四處射。我有點發怔,習慣地在沉寂中驚訝我的周圍。我望著太陽那湛

    明的體質,像要辨別它那交織絢爛的色澤,追逐它那不著痕跡的流動。看它潔淨地映到書桌上時,我感到桌麵上平鋪著一種恬靜,一種精神上的豪興,情趣上的閑逸;即或所謂“窗明幾淨”,那裏默守著神秘的期待,漾開詩的氣氛。那種靜,在靜裏似可聽到那一處琤的泉流,和著仿佛是繼續的琴聲,低訴著一個幽獨者自娛的音調。看到這同一片陽光射到地上時,我感到地麵上花影浮動,暗香吹拂左右,人隨著晌午的光靄花氣在變幻,那種動,柔諧婉轉有如無聲音樂,令人悠然輕快,不自覺地脫落傷愁。至多,在舒揚理智的客觀裏使我偶一迴頭,看看過去幼年記憶步履所留的殘跡,有點兒惋惜時間;微微怪時間不能保存情緒,保存那一切情緒所曾流連的境界。

    倚在軟椅上不但奢侈,也許更是一種過失,有閑的過失。但東坡的辯護:“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你是那人間的四月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徽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徽因並收藏你是那人間的四月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