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動著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麽麥黍,都有人流過汗;每一粒黃的什麽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間還有的是周折,是熱鬧,是緊張!可是你則並不一定能看見,因為那所有的周折,熱鬧,緊張,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著。

    在家裏罷,你坐在書房裏,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裏兩樹馬纓,幾棵丁香;榆葉梅橫出瘋杈的一大枝;海棠因為缺乏陽光,每年隻開個兩三朵——葉子上滿是蟲蟻吃的創痕,還卷著一點焦黃的邊;廊子幽秀地開著扇子式,六邊形的格子窗,透過外院的日光,外院的雜音。

    什麽送煤的來了,偶然你看到一個兩個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臉;什麽米送到了,一個人掮著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過屏門;還有自來水、電燈、電話公司來收賬的,胸口斜掛著皮口袋,手裏推著一輛自行車;更有時廚子來個朋友了,滿臉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進門房;什麽趙媽的丈夫來拿錢了,那是每月一號一點都不差的,早來了你就聽到兩個人唧唧噥噥爭吵的聲浪。那裏不是沒有顏色,聲音,生的一切活動,隻是他們和你總隔個窗子——扇子式的,六邊形的,紗的,玻璃的!

    你氣悶了把筆一擱說,這叫做什麽生活!你站起來,穿上不能算太貴的鞋襪,但這雙鞋和襪的價錢也就比——想它做什麽,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資,一定隻有這價錢的一半乃至於更少。你出去雇洋車子,拉車的嘴裏所討的價錢當然是要比例價高得多,難道你就傻子似地答應下來?

    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裏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內行,你就該說,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爭!

    車開始輾動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長長的一條胡同,一個個大門緊緊地關著。就是有開的,那也隻是露出一角,隱約可以看到裏麵有南瓜棚子,底下一個女的,坐在小凳上縫縫做做的;另一個,抓住還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頭來喊那過路賣白菜的。至於白菜是多少錢一斤,那你是聽不見了,車子早已拉得老遠,並且你也無需乎知道的。在你每月費用之中,夥食是一定占去若幹的。在那一筆夥食費裏,白菜又是多麽小的一個數。難道你知道了門口賣的白菜多少錢一斤,你真把你哭喪著臉的廚子叫來申斥一頓,告訴他每一斤白菜他多開了你一個“大子兒”?

    車越走越遠了,前麵正碰著糞車,立刻你拿出手絹來,皺著眉,把鼻子蒙得緊緊的,心裏不知怨誰好。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麗的稻麥卻需要糞來

    澆!怨鄉下人太不怕臭,不怕髒,發明那麽兩個籃子,放在鼻前手車上,推著慢慢走!你怨市裏行政人員不認真辦事,如此髒臭不衛生的舊習不能改良,十餘年來對這糞車難道真無辦法?為著強烈的臭氣隔著你窗子還不夠遠,因此你想到社會衛生事業如何還辦不好。

    路漸漸好起來,前麵牆高高的是個大衙門。這裏你簡直不止隔個窗子,這一帶高高的牆是不通風的。你不懂裏麵有多少辦事員,辦的都是什麽事;多少濃眉大眼的,對著鄉下人做買賣的吆喝詐取;多少個又是臉黃黃的可憐蟲,混半碗飯分給一家子吃。自欺欺人,裏麵天天演的到底是什麽把戲?但是如果裏麵真有兩三個人拚了命在那裏奮鬥,為許多人爭一點便利和公道,你也無從知道!

    到了熱鬧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別包廂裏看戲一樣,本身不會,也不必參加那出戲;倚在欄杆上,你在審美的領略,你有的是一片閑暇。但是如果這裏洋車夫問你在哪裏下來,你會吃一驚,倉卒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需的你並不缺乏什麽,你這出來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動。

    偶一抬頭,看到街心和對街鋪子前麵那些人,他們都是急急忙忙地,在時間金錢的限製下采辦他們生活所必需的。兩個女人手忙腳亂地在監督著店裏的夥計稱秤。二斤四兩,二斤四兩的什麽東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兩個女人的認真的神氣上麵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關的貨物。並且如果稱得少一點時,那兩個女人為那點吃虧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稱得多時,那夥計又知道這年頭那損失在東家方麵真不能算小。於是那兩邊的爭持是熱烈的,必需的,大家聲音都高一點;女人臉上呈塊紅色,頭發披下了一縷,又用手抓上去;夥計則維持著客氣,口裏嚷著:錯不了,錯不了!

    熱烈的,必需的,在車馬紛紜的街心裏,忽然由你車邊衝出來兩個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兩腳快跑。這又是幹什麽的,你心想,電車正在拐大彎。那兩人原就追著電車,由軌道旁邊擦過去,一邊追著,一邊向電車上賣票的說話。電車是不容易趕的,你在洋車上真不禁替那街心裏奔走趕車的擔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這趟沒趕上,他們就可以在街旁站個半點來鍾,那些寧可望穿秋水不雇洋車的人,也就是因為他們的生活而必需計較和節省到洋車同電車價錢上那相差的數目。

    此刻洋車跑得很快,你心裏繼續著疑問你出來的目的,到底采辦一些什麽必需的貨物。眼看著男男女女擠在市場裏麵,門首出來一個進去一個,手裏都是持著包包

    裹裹,裏邊雖然不會全是他們當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當中夾著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則亦必是他們生活中間閃著亮光的一個愉快!你不是聽見那人說麽,裏麵草帽,一塊八毛五,貴倒貴點,可是“真不賴”!他提一提帽盒向著打招唿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腦袋,微笑充滿了他全個臉。那時那一點迸射著光閃的愉快,當然的歸屬於他享受,沒有一點疑問,因為天知道,這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儉,使他賺來這一次美滿的,大膽的奢侈!

    那點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發生的喜悅,在你身上卻完全失掉作用,沒有閃一星星亮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費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圍生活程度一比較,嚴格算來,可不都是非常靡費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隻有多難過一次,所以車子經過的那些玻璃窗口,隻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懷疑,前後彷徨不著邊際。並且看了店裏那些形形色色的貨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難道不曉得它們多半是由哪一國工廠裏製造出來的!奢侈是不能給你愉快的,它隻有要加增你的戒懼煩惱。每一尺好看點的紗料,每一件新鮮點的工藝品!

    你詛咒著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檢點行裝說,走了,走了,這沉悶沒有生氣的生活,實在受不了,我要換個樣子過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的名勝,又可以知道點內地純樸的人情風俗。走了,走了,天氣還不算太壞,就是走他一個月六禮拜也是值得的。

    沒想到不管你走到哪裏,你永遠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內的。不錯,許多時髦的學者常常驕傲地帶上“考察”的神氣,架上科學的眼鏡,偶然走到哪裏一個陌生的地方了望,但那無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檢查他們的行李,有誰不帶著罐頭食品,帆布床,以及別的證明你還在你窗子以內的種種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們的皮包,那裏短不了有些鈔票;一到一個地方,你有的是一個提梁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裏望,所看到的多半則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層玻璃,或是鐵紗!隱隱約約你看到一些顏色,聽到一些聲音,如果你私下滿足了,那也沒有什麽,隻是千萬別高興起說什麽接觸了,認識了若幹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過!洋鬼子們的一些淺薄,千萬學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內的,不是火車的窗子,汽車的窗子,就是客棧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無形中習慣的窗子,把你擱在裏麵。

    接觸和認識實在談不到,得天獨厚的閑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樣是旅行,如

    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機而是一點做買賣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來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計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燒餅和幾顆沙果的錢;遇著同行的戰戰兢兢的打招唿,互相捧出誠意,遇著困難時好互相關照幫忙,到了一個地方你是真帶著整個血肉的身體到處碰運氣,緊張的境遇不容你不奮鬥,不與其他奮鬥的血和肉的接觸,直到經驗使得你認識。

    前日公共汽車裏一列辛苦的臉,那些談話,裏麵就有很多生活的分量。陝西過來做生意的老頭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氣,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車的客人執著紅粉包紙煙遞到汽車行管事手裏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挾住一個藍布包袱,一個錢包,是在用盡她的全副本領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錯過站頭,還虧別個客人替她要求車夫,將汽車退行兩裏路,她還不大相信地望著那村站,口裏囉嗦著這地方和上次如何兩樣了。開車的一麵發牢騷一麵爬到車頂替老太婆拿行李,經驗使得他有一種涵養,行旅中少不了有認不得路的老太太,這個道理全世界是一樣的,倫敦警察之所以特別和藹,也是從迷路的老太太孩子們身上得來的。

    話說了這許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著,窗外送來溪流的喧響,蘭花煙氣味早已消失,四個鄉下人這時候當已到了上流“慶和義”磨坊前麵。昨天那裏磨坊的夥計很好笑的滿臉掛著麵粉,讓你看著磨坊的構造:坊下的木輪,屋裏旋轉著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裏,來迴看你所不經見的農具在日影下列著。院中一棵老槐、一叢鮮豔的雜花、一條曲曲折折引水的溝渠,夥計和氣地說閑話。他用著山西口音,告訴你,那裏一年可出五千多包的麵粉,每包的價錢約略兩塊多錢。又說這十幾年來,這一帶因為山水忽然少了,磨坊關閉了多少家,外國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做他們避暑的別墅。慚愧的你說,你就是住在一個磨坊裏麵,他臉上堆起微笑,讓麵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著,說認得認得,原來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個外國牧師,待這村子極和氣,鄉下人和他還都有好感情。

    這真是難得了,並且好感的由來還有實證。就是那一天早上你無意中出去探古尋勝,這一省山明水秀,古刹寺院,動不動就是宋遼的原物,走到山上一個小村的關帝廟裏,看到一個鐵鐸,刻著萬曆年號,原來是萬曆賜這村裏慶成王的後人的,不知怎樣流落到賣古董的手裏。七年前讓這牧師買去,晚上打著玩,嘹亮的鍾聲被村人聽到,急忙趕來打聽,要湊原價買迴,情辭懇切。說起這是他們呂姓的祖傳寶物,決不能讓它流

    落出境,這牧師於是真個把鐵鐸還了他們,從此便在關帝廟神前供著。

    這樣一來你的窗子前麵便展開了一張浪漫的圖畫,打動了你的好奇,管它是隔一層或兩層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聽點底細,怎麽明慶成王的後人會姓呂!這下子文章便長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親弟弟,你是不會,也不願,忘掉的。據說慶成王是永樂的弟弟,這趙莊村裏的人都是他的後代。不過就是因為他們記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間詔命他們改姓,由姓朱改為姓呂,但是他們還有用二十字排行的方法,使得他們不會弄錯他們是這一脈子孫。

    這樣一來你就有點心跳了,昨天你雇來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趙莊村來的,並且還姓呂!果然那土頭土腦圓臉大眼的少年是個皇裔貴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麽這村子一定窮不了,但事實上則不見得。

    田畝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壞。家家戶戶門口有特種圍牆,像個小小堡壘——當時防匪用的。屋子裏麵有大漆衣櫃衣箱,櫃門上白銅擦得亮亮;炕上棉被紅紅綠綠也頗鮮豔。可是據說關帝廟裏已有四年沒有唱戲了,雖然戲台還高巍巍地對著正殿。村子這幾年窮了,有一位王孫告訴你,唱戲太花錢,尤其是上邊使錢。這裏到底是隔個窗子,你不懂了,一樣年年好收成,為什麽這幾年村子窮了,隻模模糊糊聽到什麽軍隊駐了三年多等,更不懂的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後的娛樂,關帝廟裏唱唱戲,得上麵使錢?既然隔個窗子聽不明白,你就通氣點別盡管問了。

    隔著一個窗子你還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來呂姓倒水,今天又學洋鬼子東逛西逛,跑到下麵養有雞羊,上麵掛有武魁匾額的人家,讓他們用你不懂得的鄉音招唿你吃菜,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門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氣了一迴,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你倒髒水洗衣裳的呂姓王孫的媽,前晚上還送餅到你家來過!

    這裏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簡直老老實實地坐在你窗子裏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會明白的。

    原載1934年9月5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蛛絲和梅花

    真真地就是那麽兩根蛛絲,由門框邊輕輕地牽到一枝梅花上。就是那麽兩根細絲,迎著太陽光發亮……再多了,那還像樣麽?一個摩登家庭如何能容蛛網在光天白日裏作怪,管它有多美麗,多玄妙,多細致,夠你對著它聯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

    不可思議處;這兩根絲本來就該使人臉紅,且在冬天夠多特別!可是亮亮的,細細的,倒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製的細絲,委實不算討厭,尤其是它們那麽瀟脫風雅,偏偏那樣有意無意地斜著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你向著那絲看,冬天的太陽照滿了屋內,窗明幾淨,每朵含苞的,開透的,半開的梅花在那裏挺秀吐香,情緒不禁迷茫縹緲地充溢心胸,在那刹那的時間中振蕩。同蛛絲一樣的細弱,和不必需,思想開始拋引出去:由過去牽到將來,意識的,非意識的,由門框梅花牽出宇宙,浮雲滄波蹤跡不定。是人性,藝術,還是哲學,你也無暇計較,你不能製止你情緒的充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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