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天才,幼年裏上學,不是不及格,便是被斥退,他是常得優等的,聽說有一次康乃爾暑校裏一個極嚴的經濟教授還寫了信去克萊克大學教授那裏恭維他的學生,關於一門很難的功課。我不是為誌摩在這裏誇張,因為事實上隻有為了這樁事,今夏誌摩自己便笑得不亦樂乎!

    此外他的興趣對於戲劇繪畫都極深濃,戲劇不用說,與詩文是那麽接近,他領略繪畫的天才也頗可觀,後期印象派的幾個畫家,他都有極精密的愛惡,對於文藝複興時代那幾位,他也很熟悉,他最愛鮑蒂切利和達文騫。自然他也常承認文人喜畫常是間接地受了別人論文的影響,他的,就受了法蘭(rogerfry)和斐德(walterpater)的不少。對於建築審美他常常對思成和我道歉說:“太對不起,我的建築常識全是ruskins那一套。”他知道我們是最討厭ruskins的。但是為看一個古建的殘址,一塊石刻,他比任何人都熱心,都更能靜心領略。

    他喜歡色彩,雖然他自己不會作畫,暑假裏他曾從杭州給我幾封信,他自己叫它們做“描寫的水彩畫”,他用英文極細致地寫出西(邊?)桑田的顏色,每一分嫩綠,每一色鵝黃,他都仔細地觀察到。

    又有一次他望著我園裏一帶斷牆半晌不語,過後他告訴我說,他正在默默體會,想要描寫那牆上向晚的豔陽和剛剛入秋的藤蘿。

    對於音樂,中西的他都愛好,不止愛好,他那種熱心便喚醒過北平一次——也許唯一的一次——對音樂的注意。誰也忘不了那一年,克拉斯拉到北平在“真光”拉一個多鍾頭的提琴。對舊劇他也得算“在行”,他最後在北平那幾天我們曾接連地同去聽好幾出戲,迴家時我們討論的熱鬧,比任何劇評都誠懇都起勁。

    誰相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忠實於“生”的一個人,會這樣早地永遠地離開我們另投一個世界,永遠地靜寂下去,不再透些須聲息!

    我不敢再往下寫,誌摩若是有靈聽到比他年輕許多的一個小朋友拿著老聲老氣的語調談到他的為人不覺得不快麽?這裏我又來個極難堪的迴憶,那一年他在這同一個的報紙上寫了那篇傷我父親慘故的文章,這夢幻似的人生轉了幾個彎,曾幾何時,卻輪到我在這風緊夜深裏握吊他的慘變。這是什麽人生?什麽風濤?什麽道路?誌摩,你這最後的解脫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聰明,我該當羨慕你才是。

    原載1931年12月7日《北平晨報》

    紀念誌摩去世

    四周年

    今天是你走脫這世界的四周年!朋友,我們這次拿什麽來紀念你?

    前兩次的用香花感傷地圍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歎息和悲哽,朋友和朋友無聊地對望著,完成一種紀念的形式,儼然是愚蠢的失敗。因為那時那種近於傷感,而又不夠宗教莊嚴的舉動,除卻點明了你和我們中間的距離,生和死的間隔外,實在沒有別的成效;幾乎完全不能達到任何真實紀念的意義。

    去年今日我意外地由浙南路過你的家鄉,在昏沉的夜色裏我獨立火車門外,凝望著那幽暗的站台,默默地迴憶許多不相連續的過往殘片,直到生和死間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車似的蜿蜒一串疑問在蒼茫間奔馳。我想起你的: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裏奔過山,過水,過……

    如果那時候我的眼淚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會原諒我的。你應當相信我不會向悲哀投降,什麽時候我都相信倔強的忠於生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就在那時候我記得火車慢慢地由站台拖出,一程一程地前進,我也隨著酸愴的詩意,那“車的呻吟”,“過荒野,過池塘,……過噤口的村莊”。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鄉。

    今年又輪到今天這一個日子!世界仍舊一團糟,多少地方是黑雲布滿著粗筋絡往理想的反麵猛進,我並不在瞎說,當我寫:

    信仰隻一細炷香,

    那點子亮再經不起西風,

    沙沙的隔著梧桐樹吹,

    朋友,你自己說,如果是你現在坐在我這位子上,迎著這一窗太陽:眼看著菊花影在牆上描畫作態;手臂下倚著兩疊今早的報紙;耳朵裏不時隱隱地聽著朝陽門外“打靶”的槍彈聲;意識的,潛意識的,要明白這生和死的謎,你又該寫成怎樣一首詩來,紀念一個死別的朋友?

    此時,我卻是完全的一個糊塗!習慣上我說,每樁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歸根都是運命,但我明知道每樁事都有我們自己的影子在裏麵烙印著!我也知道每一個日子是多少機緣巧合湊攏來拚成的圖案,但我也疑問其間的擺布誰是主宰。據我看來:死是悲劇的一章,生則更是一場悲劇的主幹!我們這一群劇中的角色自身性格與性格矛盾;理智與情感兩不相容;理想與現實當麵衝突,側麵或反麵激成悲哀。日子一天一天向前轉,昨日和昨日堆壘起來混成一片不可避脫

    的背景,做成我們周遭的牆壁或氣氳,那麽結實又那麽縹緲,使我們每一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個時候裏都是那麽主要,又是那麽渺小無能為力!

    此刻我幾乎找不出一句話來說,因為,真的,我隻是個完全的糊塗;感到生和死一樣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卻要告訴你,雖然四年了你脫離去我們這共同活動的世界,本身停掉參加牽引事體變遷的主力,可是誰也不能否認,你仍立在我們煙濤渺茫的背景裏,間接的是一種力量,尤其是在文藝創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麵。間接的你任憑自然的音韻,顏色,不時的風輕月白,人的無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斷悠續地仍然在我們中間繼續著生,仍然與我們共同交織著這生的糾紛,繼續著生的理想。你並不離我們太遠。你的身影永遠掛在這裏那裏,同你生前一樣的飄忽,愛在人家不經意時蒞止,帶來勇氣的笑聲也總是那麽嘹亮,還有,還有經過你熱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詩,一首一首仍串著許多人的心旋轉。

    說到你的詩,朋友,我正要正經的同你再說一些話。你不要不耐煩。

    這話遲早我們總要說清的。人說蓋棺論定,前者早已成了事實,這後者在這四年中,說來叫人難受,我還未曾讀到一篇中肯或誠實的論評,雖然對你的讚美和攻訐由你去世後一兩周間,就紛紛開始了。但是他們每人手裏拿的都不像純文藝的天平;有的喜歡你的為人,有的疑問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單單尊崇你詩中所表現的思想哲學,有的僅喜愛那些軟弱的細致的句子,有的每發議論必須牽涉到你的個人生活之合乎規矩方圓,或斷言你是輕薄,或引證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從不介意過這些,許多人的淺陋老實或刻薄處你早就領略過一堆,你不止未曾生過氣,並且常常表現憐憫同原諒;你的心情永遠是那麽潔淨;頭老抬得那麽高;胸中老是那麽完整的誠摯;臂上老有那麽許多不折不撓的勇氣。但是現在的情形與以前卻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這裏,做你朋友的,眼看著你被誤解,曲解,乃至於謾罵,有時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別誤會我心眼兒窄,把不相幹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誤解曲解謾罵,都是不相幹的,但是朋友,我們誰都需要有人了解我們的時候,真了解了我們,即使是痛下針砭,罵著了我們的弱處錯處,那整個的我們卻因而更增添了意義,一個作家文藝的總成績更需要一種就文論文,就藝術論藝術的和平判斷。

    你在《猛虎集》“序”中說“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你卻並未說

    明為什麽寫詩是一樁慘事,現在讓我來個注腳好不好?我看一個人一生為著一個愚誠的傾向,把所感受到的複雜的情緒嚐味到的生活,放到自己的理想和信仰的鍋爐裏燒煉成幾句悠揚鏗鏘的語言(哪怕是幾聲小唱),來滿足他自己本能的藝術的衝動,這本來是個極尋常的事。哪一個地方哪一個時代,都不斷有這種人。輪著做這種人的多半是為著他情感來的比尋常人濃富敏銳,而為著這情感而發生的衝動更是非實際的——或不全是實際的——追求,而需要那種藝術的滿足而已。說起來寫詩的人的動機多麽單簡可憐,正是如你“序”裏所說“我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雖然有些詩人因為他們的成績特別高厚廣闊包括了多數人,或整個時代的藝術和思想的衝動,從此便在人間披上神秘的光圈,使“詩人”兩字無形中掛著崇高的色彩。這樣使一般努力於用韻文表現或描畫人在自然萬物相交錯時的情緒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見看做誇大狂的旗幟,需要同時代人的極冷酷地譏訕和不信任來撲滅它,以挽救人類的尊嚴和健康。

    我承認寫詩是慘淡經營,孤立在人中掙紮的勾當,但是因為我知道太清楚了,你在這上麵單純的信仰和誠懇的嚐試,為同業者奮鬥,衛護他們的情感的愚誠,稱揚他們藝術的創造,自己從未曾求過虛榮,我覺得你始終是很逍遙舒暢的。如你自己所說:“滿頭血水”,你“仍不曾低頭”,你自己相信“一點性靈還在那裏掙紮”,“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

    簡單地說,朋友,你這寫詩的動機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寫詩的態度是誠實,勇敢而倔強的。這在討論你詩的時候,誰都先得明了的。

    至於你詩的技巧問題,藝術上的造詣,在這新詩仍在彷徨歧路的嚐試期間,誰也不能堅決地論斷,不過有一樁事我很想提醒現在討論新詩的人,新詩之由於無條件無形製寬泛到幾乎沒有一定的定義時代,轉入這討論外形內容,以至於音節韻腳章句意象組織等藝術技巧問題的時期,即是根據著對這方麵努力嚐試過的那一些詩,你的頭兩個詩集子就是供給這些討論見解最多材料的根據。外國的土話說“馬總得放在馬車的前麵”,不是?沒有一些嚐試的成績放在那裏,理論家是不能老在那裏發一堆空頭支票的,不是?

    你自己一向不止在那裏倔強地嚐試用功,你還會用盡你所有活潑的熱心鼓勵別人嚐試,鼓勵“時代”起來嚐試,——這種工作是最犯風頭嫌疑的,也隻有你膽子大頭皮硬頂得下來!我還記得你要印詩集子時我替你捏一把汗,

    老實說還替你在有文采的老前輩中間難為情過,我也記得我初聽到人家找你辦《晨報副刊》時我的焦急,但你居然板起個臉抓起兩把鼓槌子為文藝吹打開路乃至於掃地,鋪鮮花,不顧舊勢力的非難,新勢力的懷疑,你幹你的事,“事在人為,做了再說”那股子勁,以後別處也還很少見。

    現在你走了,這些事漸漸在人的記憶中模糊下來,你的詩和文章也散漫在各小本集子裏,壓在有極新鮮的封皮的新書後麵,誰說起你來,不是馬馬糊糊地承認你是過去中一個勢力,就是拿能夠挑剔看輕你的詩為本事(散文人家很少提到,或許“散文家”沒有詩人那麽光榮,不值得注意),朋友,這是沒法子的事,我卻一點不為此灰心,因為我有我的信仰。

    我認為我們這寫詩的動機既如前麵所說那麽簡單愚誠;因在某一時,或某一刻敏銳地接觸到生活上的鋒芒,或偶然地觸遇到理想峰巔上雲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們所習慣的語言中,編綴出一兩串近於音樂的句子來,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實際的真美,讀詩者的反應一定有一大半也和我們這寫詩的一樣誠實天真,僅想在我們句子中間由音樂性的愉悅,接觸到一些生活的底蘊滲合著美麗的憧憬;把我們的情緒給他們的情緒搭起一座浮橋;把我們的靈感,給他們生活添些新鮮;把我們的痛苦傷心再揉成他們自己憂鬱的安慰!

    我們的作品會不會再長存下去,就看它們會不會活在那一些我們從來不認識的人,我們作品的讀者,散在各時、各處互相不認識的孤單的人的心裏的,這種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並不需要我們的關心。你的詩據我所知道的,它們仍舊在這裏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濃淡參差地係在那些詩句中,另一端印在許多不相識人的心裏。朋友,你不要過於看輕這種間接的生存,許多熱情的人他們會為著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的意識的。傷心的僅是那些你最親熱的朋友們和同興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們中間的事實,將要永遠是個不能填補的空虛。

    你走後大家就提議要為你設立一個“誌摩獎金”,來繼續你鼓勵人家努力詩文的素誌,勉強象征你那種對於文藝創造擁護的熱心,使不及認得你的青年人永遠對你保存著親熱。如果這事你不覺到太寒傖不夠熱氣,我希望你原諒你這些朋友們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著給我們勇氣來做這一些蠢誠的事吧。

    原載1935年12月8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窗子以外

    話從哪裏說起?等到你要說話,什麽話

    都是那樣渺茫地找不到個源頭。

    此刻,就在我眼簾底下坐著是四個鄉下人的背影:一個頭上包著黯黑的白布,兩個褪色的藍布,又一個光頭。他們支起膝蓋,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牆上休息。每人手裏一件簡單的東西:一個是白木棒,一個籃子,那兩個在樹蔭底下我看不清楚。無疑地他們已經走了許多路,再過一刻,抽完一筒旱煙以後,是還要走許多路的。蘭花煙的香味頻頻隨著微風,襲到我官覺上來,模糊中還有幾段山西梆子的聲調,雖然他們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鐵紗窗以外。

    鐵紗窗以外,話可不就在這裏了。永遠是窗子以外,不是鐵紗窗就是玻璃窗,總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動的顏色、聲音、生的滋味,全在那裏的,你並不是不能看到,隻不過是永遠地在你窗子以外罷了。多少百裏的平原土地,多少區域的起伏的山巒,昨天由窗子外映進你的眼簾,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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