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衍驚詫中,未及細問,高個青年搶上一步,一拳打向楊衍。楊衍堪堪閃過,肚子便挨了一腳,痛怒交加,猛地一拳揮出,高個青年急急避開,又在楊衍肩頭推了一把。楊衍又是一招枯木橫枝,那高個青年明明見過,偏偏閃不開,又挨了一掌。登時大怒,一連串快拳套路,楊衍認不出這是什麽拳法,遮擋不及,吃了幾記重拳。

    饒是如此,楊衍卻不屈服,憑著一股血性,盲拳亂揮,拳拳用力。以他功夫,若是見招拆招,根本毫無勝算。似這般亂打亂揮,高個青年反倒不知如何反應,幾番遮擋,下巴挨了一記重擊。不覺生了怯意,想要退開重整架勢,哪知楊衍低吼一聲,拳如雨下,照著頭臉身體一陣亂打。高個青年隻是遮擋。楊衍正打得興起,突然腰間一痛,摔倒在地,原來是那矮個青年突施偷襲。兩人將他壓在地上,一頓拳打腳踢。

    楊衍抱頭縮腿在地上打滾,那老頭突然搶上,壓在楊衍身上大喊:“別打我孫兒。”那兩名青年收勢不住,老頭挨了幾下,不住叫疼,楊衍大怒,伸手入懷。他同朱門殤分別後另買了一把短匕,此刻正要掏出,不料那老頭護著楊衍全身,正壓在胸口上,楊衍掏不出匕首,怒喝道:“別打老人家!”

    那兩名青年怕老人年老體衰,這兩下真打死了人,又怕驚動路人,那高個的搶了老人身上的綠玉墜,一把塞入袖袋,轉身就跑。楊衍破口大罵,兩人去得遠了。楊衍忙扶起老人道:“爺爺你沒事吧。”

    老頭道:“沒事……沒事……乖孫兒,你有沒有受傷?”

    楊衍臉上兩塊淤血,身上挨了幾下,虧得他年輕力壯,沒傷到筋骨,當下拍拍老人身上的灰塵,道:“可惜了您的玉腰墜。”

    老人說道:“傻孩子,你在說什麽玉墜?”

    楊衍指指老人的腰間,不由一愣,隻見那玉墜仍穩妥地係在腰間,莫非自己方才看走了眼?

    老頭問道:“怎麽了?”

    楊衍道:“沒事,老爺爺,你家在哪?我送您迴去吧。”

    老頭道:“說好幾次了,老乞丐四海為家,沒地方住呢。”

    楊衍莫可奈何,心想:“就你這一身裝扮,誰信呢。”又想起他之前提起仙霞派,忙問:“老爺爺,你知道仙霞派?”

    老頭一臉狐疑反問道:“仙霞派?”

    楊衍道:“就這個啊。”楊衍說著,又比劃了一迴枯木橫枝。

    老頭恍然道:“喔,仙人指路,仙霞派,這老頭子當然認得,你是仙霞派的弟子?怎麽這等不濟事?剛才人家用易家堡的六合拳打你,你用仙霞派的翻雲掌,卸他上路攻勢,拆了他左手肩骨。下手輕點,便使一招雲起浪湧,打斷他幾根肋骨就是。”

    楊衍又驚又喜,忙問:“老爺爺你懂仙霞派的功夫?你是仙霞派的人嗎?”

    老頭子呸道:“老乞丐還不至於恁地沒出息,仙霞派這等功夫頂個屁用?”

    楊衍失望道:“仙霞派的功夫很弱嗎?”

    老頭道:“是不怎地,看你不就知道了?”

    楊衍道:“我沒學過仙霞派的功夫。老爺爺,仙霞派在哪?”

    老頭道:“你自己門派在哪不知道?反問老乞丐?”

    楊衍道:“這招是我爺爺教我的。”

    老頭問道:“你爺爺叫什麽名字?”

    楊衍道:“我爺爺叫楊修傑。”

    老頭道:“聽都沒聽過,仙霞派姓楊的,就隻有大弟子楊景耀有點名氣,得了真傳,勉強算是個人物。”

    楊衍隻覺得這名字很熟悉,突然想起,過往父親與爺爺每年清明,總是折了幾張黃紙放在供桌前祭拜,之後再將黃紙火化,卻從不出門掃墳。他當時問了父親,父親說是祖先牌位。楊衍問姓名,父親隻說要忙,搪塞了過去。後來他趁火化時,偷偷拆了幾張黃紙偷看。裏頭幾個名字,有姓蔡姓張,姓林姓陳的,唯獨隻有一個姓楊,隻是因為同姓,當時便特別留心,便叫楊景耀。

    他當時便覺奇怪,怎地祖先牌位混了這麽多其他姓氏,問了父親,被楊正德臭罵一頓,他甚少見父親如此大發脾氣,楊正德隻說這是對先人不敬,要他忘了這件事。

    現在想來,是怕泄漏了先人姓名,引來仇家。隻是想不到,這場大禍仍是避不過。

    楊衍道:“這名字我有聽過,說不定……”他想了想,又道:“說不定是我曾祖父!”

    老頭吹了一把胡子,哈哈大笑道:“楊景耀三十多歲的小夥子,哪能生出你這樣的龜孫子,說,你是不是偷師啊?”

    楊衍連忙道:“沒有沒有,真是我爺爺教的。那你告訴我,仙霞派在哪,好讓我去拜師。”

    老頭道:“那是武當底下的小派門,跟武當算是有遠親關係,你往湖北去找就是了。”

    楊衍默默記在心中,正要想辦法騙這老頭說出自己家,老頭又道:“你還沒跟我講,富貴賭坊在哪?”

    楊衍問道:“爺爺你身上有錢?”

    老頭道:“你剛才不是給了我?”

    楊衍道:“就那幾十文,不夠啊。”

    那老頭從懷裏摸出兩個口袋道:“我看看這裏有多少。”他把銀兩倒了出來,嫌道:“才三錢銀子,真倆窮鬼。”

    楊衍以為他說自己兩人,忙道:“是啊,錢不多,別賭了。”

    那老頭看著當鋪所在的巷子,怪道:“賭坊明明就在那條巷子,怎麽就找不著。我再問問。”說完,徑自去找路人詢問。楊衍雖感頭痛,又不敢放他孤身一人,心想:“他家人急著找他,知道他好賭,說不定會去富貴賭坊等他。”於是追上了,道:“爺爺,我帶你去吧。”

    老頭見他願意帶路,哈哈笑道:“好好好,我們走!走!贏了分你一半。”

    楊衍來到臨川已將近一月,早耳聞富貴賭坊大名,當下領著老頭前去。

    富貴賭坊是江西最大的賭場。也是撫州最繁華的區域。未到賭坊,門前的巷子兩側已是攤販雲集,不隻食鋪、酒肆羅列,更有店家販賣各色古玩玉器,綾羅綢緞。也有各式江湖賣藝,相卦算命,挑方賣藥,雜技戲法,相聲評彈,好不熱鬧。最引楊衍注意的,竟有不少人席地而坐,個個身材粗壯高大,身邊各自放著兵器,一旁各自豎著“一日保鏢,平安到府”的布條。也不知道賣的到底是啥。

    楊衍覺得有趣,問道:“爺爺,那些保鏢作什麽用的?”

    老頭哈哈笑道:“那是一日保鏢,賭客在賭場贏了大錢,甚是招搖。若擔心迴家路上遇到強人,就在這請了保鏢,保你平安到府。那些領了俠名狀找不到活的,都在這裏掙點杵過日子。”

    楊衍道:“若這些保鏢監守自盜怎辦?”

    老頭道:“壞了規矩就吃不了這行飯。被同行唾棄。不過嘛,殺頭的生意有人作,糧多難免出米蟲。看你運氣,看人良心。”

    兩人進了賭坊,隻見張燈結彩,人頭攢動,吆喝聲此起彼落。裏頭極為寬大氣派,數十張桌子,各自間隔約二十尺至一丈間。天九、牌九、骰子、番攤、四色牌等。楊衍從沒來過這種地方,對這些賭戲也不了解,不由得忐忑起來。他左右張望,隻待有尋人的上前相認。

    那老頭看了這環境。皺起眉頭問道:“這哪啊?”

    楊衍道:“富貴賭坊啊。”

    老頭道:“富貴賭坊幾時搬了家,還整修得這等氣派?”

    楊衍道:“聽說有十幾年了吧。”

    老頭罵道:“胡說八道。”

    楊衍知他胡塗,也不好辯駁,隻好跟著他走。

    富貴賭坊是兌籌碼,十進九出,不吃和局,一百文兌一個籌碼,換迴時卻隻能換迴九十文。籌碼又分色等,綠色是十文,一個紫色折一百個綠色,也就是一兩銀,金色又折十個紫色,也就是十兩銀。

    那老頭先把三錢銀子連同那幾十文,換了三十個綠色籌碼,走到番攤那桌,莊家正抓了一把攤子,老頭隻看了一眼,便道:“開個三攤咧。”楊衍停了一下。那莊家拿了扒子扒數,果然開出三來,楊衍惋惜道:“可惜沒押。”一轉頭,見老頭已到牌九攤上,連忙跟上。

    那老頭見楊衍跟上,又說道:“莊家一對斧頭,輸第三家一對板凳,其餘通殺!”楊衍聽不懂這術語,隻見莊家翻開牌,一堆白點看不清是幾點,喊道:“一對斧頭。閑家開牌。”閑家第三家大喜喊道:“板凳吃斧頭,冤家不聚頭。”楊衍看那人也是一對,點數卻少,四點整整齊齊,心想:“怎麽點數少了卻贏?”又想:“怎地他又猜對了?”

    他見天九牌點色琳琅滿目各自不同,不比剛才番攤隻有一二三四可猜,這能猜中絕非運氣。問道:“爺爺你怎麽知道莊家拿什麽牌?”

    老頭道:“看他推牌迭牌不就知道了。”

    楊衍想:“這麽簡單,怎地大家看不出來?”他不擅賭博,又心想:“是了,大家都看出來了,隻是丟了骰子,誰拿什麽都知道了,悔改不得,開牌隻是確定牌麵而已。”

    那老頭找了一名護院,問道:“破陣圖。得多少銀子才能入陣?”那護院看了老頭一眼,又看了楊衍一眼,問道:“這誰?”

    老頭道:“這我孫子。”

    護院眯起眼,說道:“看著不像。”

    老頭嗬嗬笑道:“剛認的親戚,帶他來見場麵呢。”

    護院道:“五十兩,先亮籌子。”

    楊衍又是一驚,心想:“五十兩銀子才能賭一把,爹爹以前一個月也才掙二兩多銀子。老爺爺哪來這麽多錢?”

    那老頭問道:“不是三十兩?怎要五十兩這麽多?”

    護院道:“就五十兩,有錢嗎?”

    老頭點點頭道:“行。”說完徑自走往骰子場去,楊衍跟著問道:“爺爺,你有五十兩?”

    老頭道:“等會,等會。”又對著賭檔前的人喊道:“讓讓,讓讓。”

    眾人讓出個位置,給楊衍跟老頭站了,楊衍見桌上,寫著各式賠率,三到十是小,十一到十七是大,都是一賠一。又能押每次骰出的單點,一到六,每個數字是一賠二。又有總數,賠率不等。若是押全圍豹子,一賠三十六,若是單圍豹子,那是賠兩百一十六倍。總算楊衍生性聰明,看了一會,便了解當中賠率關竅。知道越難中的,賠率越高。

    莊家搖了骰子,喊了句:“下好離手!”

    老頭掏出籌碼,壓了十枚大,又壓了五枚豹子。五枚在五點,五枚在六點。最後五枚想了想,壓在三個六上。

    楊衍見他一次全壓,忙道:“爺爺,賭小點吧。”

    老頭道:“怕啥,輸光了再去討不就得了?”

    骰盅一開,五五三開大,輸了豹子、六點、三個六一共十五枚,卻贏了大二十枚,兩個五點二十枚,淨賺了十枚,楊衍高興道:“贏了十個呢。”

    老頭子翻了白眼道:“才一百文錢,沒見過世麵的小子。”

    楊衍心想:“嗬,你見過世麵,剛才還問我討一文錢呢。”

    莊家又搖了骰子,老頭子想了想,說道:“這把不壓。”

    這把開出了四四五,一樣是大。

    第三把,老頭壓小十枚,又在一跟二各壓了十枚,豹子壓了十枚。

    楊衍見他又一把過,心想:“這樣玩法,一次就輸光,能有天天過大節的嗎?”

    莊家開出一二三小。吃了豹子十枚,還了小二十枚,一跟二各二十枚,這樣是六十枚。

    楊衍想:“這短短時間就翻了一倍,難怪這麽多人死在賭桌上。”

    第四把,第五把,老頭都不壓,各自開出了三三四,三四二兩個小。

    到了第六把上,老頭壓了三十枚小,壓了十枚一,十枚二,十枚豹子。

    這次開出了一一二小。隻輸了豹子那注,拿迴一百一十文。

    至此,楊衍對老頭才有些佩服,覺得他下注必有所得,是個行家,可他相信父親教誨,十賭九輸,且老頭每次下注,都是一把全過,隻要錯個一次,那便全軍覆沒。

    偏偏那老頭賭運極佳,每次雖贏不多,但總有所獲,又壓了幾把,老頭把籌碼累積到了二百二十枚。楊衍注意到,老頭每次下注,若非出一二,便是五六,他不下的那幾把,多半是開出兩個三或兩個四。

    此後老頭又讓過幾把不下,約莫到第十二把上,老頭壓了一百枚大,三十枚一,三十枚二,二十枚豹子,二十枚三個一。二十枚三個二。

    莊家掀起骰盅,隻聽得周圍一遍哀嚎,唯有老頭怪叫一聲道:“中啦!”

    楊衍見這一開,竟開出三個一豹子,老頭壓了三十枚單數一,連本收迴一百二十枚,二十枚全圍豹子,連本收迴七百四十枚,最後是單圍豹子,賠率是兩百一十六,那是四千三百二十枚。合計足有五千一百八十枚。折迴銀子是四十六兩六錢兩分。那莊家皺了眉頭,如數照賠,隻是那籌碼換成了金色紫色。

    楊衍一個時辰前還在為幾兩銀子苦惱,沒想到隻一會,竟翻成了四十幾兩銀子,他從未見過如此巨款,心口猛跳,暗想:“待會出去,得多請幾個保鏢才行。哎,老爺爺死活不肯說自己住哪。帶著這筆錢,會不會反惹了禍患?”

    老頭收了籌碼笑道:“夠啦!”轉身就走,楊衍跟上問:“怎麽不玩了?”

    老頭道:“今天運氣太好,惹了莊家注意,再玩會露餡。”

    楊衍道:“你能聽出骰子點數對不?”

    老頭道:“小夥子看了幾把就猜到了。你要學嗎?”

    楊衍道:“要這麽容易學,富貴賭坊早倒了。”

    老頭哈哈笑道:“小兄弟聰明,這聽骰功夫隻能聽個大概,骰子六麵,兩個對麵合計是七,一六是一對,二五、三四又是一對,落骰時聲音略有不同,聽骰隻能聽出個大概,若是五六著底,那就是一二麵朝上,開小的機率就高,若是一二落底,那是五六朝上,開大的機率就高。至於三四,那太難分辨,索性放棄。三顆骰子能聽出兩個大概就算高手,今天搖盅的莊家是生麵孔,咱們運氣好,沒幾把就贏了大注,下迴他注意。變個手法搖骰,賠死你都會。”

    楊衍道:“贏了四十多兩,該走啦。”

    老頭道:“我是來賭破陣圖的,現在才湊夠銀兩呢。”

    楊衍雖想勸阻,但心知這老頭甚是頑固,且他賭錢本事如此高明,反正是他的錢,不如看他能變出怎樣把戲,隻好道:“勸你也不聽,隨便吧。”

    老頭道:“別擔心,要是贏了,一半歸你,老乞丐不騙人的。”

    楊衍隻是笑笑不迴話。

    那老頭跟護院亮了籌碼,那護院見他真有五十兩,說道:“老爺子這邊請。”態度甚是禮貌。

    楊衍與老頭跟著那護院,從大廳側麵繞到後院,那後院布置雖不如群芳樓華麗,然鬆柏成蔭,怪石嵯峨,另有一番雅致。

    三人走到廊底,有一道階梯通往地下,護院說道:“就在這了,貴客請自便。”

    楊衍心想:“原來富貴賭坊底下還別有洞天,五十兩才得入門,這破陣圖究竟是什麽賭法。”

    兩人走下階梯,突然一股臭味撲鼻而來,楊衍心想:“怎麽這味道好熟悉。”他心中猜測,這破陣圖該是最頂尖的博弈,下注者無一不是豪客,場所該當清靜明亮,兼且奢華氣派。怎麽藏於地下,又有臭味。楊衍滿心疑問,突然想起那味道:“這不是雞屎味嗎?”楊衍驚問。

    那老頭笑道:“就是鬥雞。”

    此時兩人正好走到階梯下,楊衍見著一片空地,寬敞不下樓上賭廳。周圍滿布火把燈籠,明亮不下白晝,當中用鐵絲圍籬圍起約三四十尺的一小塊。離圍籬約一尺處,圍置著十二張太師椅及茶幾,約莫有□□個賭客,服裝各有氣派,坐在椅子上,凝神專注,看場中兩雞相鬥。賭客後方,又有數十名護院站著。在空地的兩側都是雞籠。剛才的雞屎味便是從此傳出。然每個雞籠甚是巨大,足足有數十尺方圓。楊衍好奇,走近去看。多數雞籠裏頭都有一隻雞,那些雞與尋常公雞不同,一隻隻趾高氣昂,雄壯威武,眼神炯炯,爪喙尖利。雞籠前又各自站著一名守衛,看服色並非賭場中的護院。楊衍想要靠近,便遭驅趕。

    老頭找了一張太師椅坐定,喝道:“小夥子別亂跑。過來!”

    楊衍乖乖走到老頭身邊,老頭又對一名護院說道:“看座”。那護院搬了張凳子過來,楊衍坐下,這才看起場中鬥雞。

    隻見場中兩雞互鬥,一隻青羽雞正追逐一隻紅羽,那紅羽落於下風,節節敗退,青羽追上撲擊,啄得羽毛紛飛,散落一地,那紅羽奮力反擊,青羽拍動雙翅打在紅羽臉上,打得紅羽睜不開眼,就這一瞬間,青羽趁勢躍起,雞爪下撲連抓,抓的紅羽怪叫連連,倒在地上。青羽兀自不肯放過,繼續啄擊,那紅羽掙紮了幾下,便不動了。

    一名賭客罵道:“操他娘的,這畜生!”

    另名賭客笑道:“李員外,承讓!這五百兩,我就笑納了。”

    楊衍驚道:“就這樣輸了五百兩?”

    老頭笑道:“你別吃驚,他鬥輸的這隻雞,起碼就得五六十兩。”

    楊衍聽得咋舌不下,道:“一隻雞得五六十兩,難道他會說人話?”

    老頭哈哈大笑道:“人話是不會說,就是會打架,你看這隻打贏的青羽,該是來自山東的烏雲蓋雪,幼雞每隻便要十兩,自幼培訓,花的各式照料功夫,吃的是上好飼料,以保證肉足力大,你瞧後麵雞籠前站的那些人,那都是訓練鬥雞的師傅。好的師傅月俸也得五到十兩。出名的常勝師傅,十五兩也不意外。你說,把一隻幼雞養到能上陣,沒幾十兩銀子行嗎?”

    楊衍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又聽那李員外道:“把這廢物拖下去,跟夫人說,今晚喝雞湯。”

    李員外的隨從進入圍籬,抓住紅羽雞脖子,喀啦一聲,將它脖子扭斷,倒提雞腳,拎了出去。

    楊衍心下惻然,道:“這雞為他死鬥,一旦輸了,不但沒有好好埋葬,還把它吃了,這人當真是…”

    老頭低聲道:“鬥雞一旦落敗,就算不死,鬥氣已喪,再也不能上場,有些主人會善待鬥雞,還能自己配出名種,也有像他這種的。總之,是人是畜生,咱們都管不著。”隨即又道:“你隻聽說過臨川有麻雞好吃,沒聽說有鬥雞可看吧。”

    楊衍搖搖頭道:“這麽殘忍的東西,我不愛看。”

    老頭笑道:“你吃麻雞時,怎麽就沒想過殘忍?”

    楊衍突然想起楊氏常說的:“君子遠庖廚。”這時才算深刻明白這道理。

    一想起娘親,心中不禁一痛。於是道:“是啊,得要心腸夠硬,才能下得了狠手。是人就當人看,是畜生,就得當畜生看。”

    老頭點點頭,不再說話。一名護院趨近問道:“貴客賭外圍,還是坐莊?”

    “我賭外圍,再看看。”老頭說完,知道楊衍不懂,又解釋道:“坐莊是派自己的鬥雞出來打,外圍是雙方各自下注,兩方注金依比平分。”

    又聽到一名賭客道:“朱員外,你還有沒有大將要上場的?”

    方才青羽的主人道:“曉月兄的小呂布已經將養一個月了,您該問問他。”

    楊衍心想:“他也姓朱,莫非就是老婆偷人的那個朱大戶?”

    他這一猜果然沒猜錯,那人便是被朱門殤詐騙銀兩的朱大戶。另一人又道:“我的小呂布,怕不是朱員外戰無敵的對手呢。”

    朱員外笑道:“早晚有一天,也是要看是曉月兄的呂布英勇,還是我戰無敵手。”

    楊衍皺了眉頭心想:“小呂布,戰無敵,這名字當真俗氣。”

    曉月又道:“聽說趙員外剛從關外引進了幾員上品,何不派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

    幾名賭客各自推讓了一番,最後是張員外派出了“好兆頭”跟趙員外的“雪中紅”對戰。

    決定了出戰的鬥雞,便讓各人品鑒下注。老頭先看了雪裏紅,那是一身白羽,唯有頸上一圈紅。老頭道:“鬥雞當中,白雞算不上上品,這雞雖然雄壯,眼神卻乏,缺乏鬥誌。”說罷又走到好兆頭的雞籠前,那是一隻紫羽金翅雞,羽色斑斕,精神抖擻,就是雞背上禿了一小塊。

    老頭道:“這隻好兆頭打過勝仗,經驗足,鬥誌夠,眼神機靈。看他羽色,該是出自魯西的名種。”於是對護院道:“就押它了。”

    說完,把籌碼通通下了注。

    楊衍此時對老頭深具信心,即便是一次過,也不憂心。突然想起一事,問道:“為什麽鬥雞要叫破陣圖?”

    老頭道:“以前鬥雞,遇到疲賴的,不肯相鬥,就放破陣樂,曲風激昂,那雞聽了,鬥誌便起,所以鬥雞又稱破陣圖,就是這個典故。”

    隨即兩邊取出鬥士,楊衍見那訓練的師傅,在雞爪套上銳利鐵鉤,訝異道:“還裝武器?”

    老頭道:“不隻武器,有的還裝護具,可這武器護具,有利有弊,身上裝了重物,雖增加了防護,也少了靈活,安裝鉤刃能加強殺傷。是常見的。”

    雙方準備已畢,老頭與楊衍也入座,護院的奉上香茗,那是上好的龍井,楊衍品不出優劣,隻覺味苦順口而已。

    隻見柵欄打開,兩雞衝入,但凡公雞都好鬥,鬥雞更甚,一旦兩雞入籠,通常都得拚個你死我活,那好兆頭經驗老道,當先撲起,雪裏紅慢了一步,雖也躍起,卻受壓製。身上頓時受創,急忙繞了開來。

    這兩隻雞都是裸鬥,除了爪上的鉤子,未裝護具。好兆頭趁勝追擊,從側翼啄咬,雪裏紅雖欲反擊,先手已失,連忙撲擊翅膀,要打亂好兆頭視野。好兆頭眼睛上吃了一記,退了開來。雪裏紅卻未趁機追擊,反倒退了開去。趙員外罵道:“蠢畜生,怎麽不上去!”張員外隻是嗬嗬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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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兆頭見雪裏紅未追擊,搶上前去啄雪裏紅的雞冠,雪裏紅閃避幾次,仍是不敢應敵,繞路而走,敗像已現。

    楊衍雖知老頭押注好兆頭,見雪裏紅如此狼狽,仍覺可憐。

    雪裏紅繞了幾圈,被好兆頭追啄了幾下,渾身是血。落了一地白毛。一個不留神,被逼入死角,好兆頭飛撲而起,利爪亂抓,抓的雪裏紅滿身是血,沒幾下,“嘎”的一聲慘叫,倒在地上。眼看是不成了。

    隻見趙員外臉色鐵青,張員外笑臉嘻嘻道:“承讓了。”

    好兆頭見雪裏紅倒地,得意洋洋,又啄了幾下,見雪裏紅毫無反應,便繞著他走動起來,得意洋洋。

    楊衍正不知這場賭注又贏了多少,隻聽到那老頭喊了一聲:“不妙!”

    話聲未落,說時遲那時快,雪裏紅突然翻身而起,淩空飛躍,爪上倒鉤插入好兆頭脖頸,奮力一扯,連皮帶肉一齊鉤斷,頓時雞血如泉噴湧,好兆頭頹然倒地,隻抖了兩下,便即不動。

    眾人瞠目結舌中,隻聽得雪裏紅一聲長鳴,對此戰結果甚是滿意。

    這下子換張員外臉色鐵青,趙員外笑嗬嗬了。

    楊衍沒料到這場對決如此峰迴路轉,隻是看傻了。老頭罵道:“失算失算,沒想到這畜生還懂兵法,白瞎了我五十兩銀。”

    楊衍淡淡道:“爺爺,咱們還有錢翻本嗎?”

    老頭子歉然一笑,道:“多喝幾口茶,上好的龍井,不虧。”

    兩人走出富貴賭坊時,已近傍晚,楊衍沒找到老頭的家人,兩人信步而走,聞到兩側酒館飯香,老頭伸出手對著楊衍道:“救苦救難活菩薩,有舍有得天保佑,殘羹冷飯飽一天,三文兩文救命錢。大爺,施舍點。好不?”

    楊衍白眼都翻到後腦勺去,道:“真沒錢啦,爺爺。”

    老頭道:“連吃飯的錢都沒了?”

    楊衍聽他一說,也覺饑腸轆轆,說道:“罷了,我身上還有點值錢的東西,隻是不準賭。吃了飯,得告訴我你家在哪?不許胡賴。”

    老頭道:“剛才輸的五十兩有一半是你的,待我去討點還你。”

    楊衍道:“那本是你的錢,我也沒打算跟你要,隻是你若贏錢,我倒想跟你借點路費。”

    老頭問道:“你要上哪去?”

    楊衍道:“我要去湖北。”

    兩人不知不覺走到河邊,楊衍看著看著河水道:“我想找到仙霞派,也許,順便上武當山拜個師。”

    老頭道:“你要拜師學藝?那老乞丐教你兩手,就當還你二十五兩了。”

    楊衍笑道:“爺爺你還會武功啊。”

    老頭道:“先教你一招黑虎偷心,再教你一招雙龍出海。最後再一招……再一招……”老頭搔搔頭,一時不知道怎麽接下去。

    楊衍笑道:“想不起來沒關係,你要教,我就學。你教什麽都成。”

    老頭道:“唉,沒辦法,想不起來有什麽好教的,瞧你人品不差,老乞丐大虧血本。把縱橫天下這招教給你了。”

    楊衍笑道:“這名字聽起來氣派啊。”

    老頭道:“我想起來啦,這招本來叫猛虎下山,後來改了好幾次名,又是什麽猛虎伏山斬,又是猛虎縱橫勢,現在叫縱橫天下,連個虎字都沒有,真是不倫不類。”

    楊衍道:“黑虎偷心,雙龍出海,猛虎下山,這三招名字很襯啊,改叫縱橫天下,差了許多。”

    老頭道:“就是就是,我想想,怎樣給你示範才好。”

    忽然聽得有人喊道:“找著了,兩個狗崽子在這。”

    楊衍迴頭一看,是下午那兩名年輕人,那較高的一人搶上,一把抓住老頭罵道:“臭老頭,你扒走我們錢包?裏頭有三錢銀子,快還來!”

    楊衍訝異,想起下午那三錢銀子,那兩個口袋,難道老爺爺還是個扒手?忙喝道:“快放手,有什麽事衝著我來。”

    那稍矮的青年指著老頭腰間的玉墜道:“那玉腰墜也給他扒迴去了。抓著他,別給他跑了。”說著也抓住楊衍胸口罵道:“臭小子,你也有份,錢呢?把錢還來。”

    楊衍怒道:“錢輸光了,你們搶東西在先,要理論,我們到丐幫理論去。”

    矮青年臉上一紅,怒道:“送你一頓好打。教你知好歹。”

    楊衍道:“要打就跟我打,打老人家,鬧出人命,你們擔得起嗎?”

    矮青年道:“你倒有骨氣,沒打斷你手腳,爺就不姓歐!”

    那矮青年作勢要打,忽聽那老頭慢慢說道:“你瞧仔細了,黑虎偷心這招啊,首要是馬步要穩。腳穩了,力就有了。”他說著,左腳一跨,紮了個馬步,又比劃著手道:“左手畫圓,右手直出,就這樣。”

    他一邊說,左手隔開高個青年的手,右手一拳直擊中胸口,高個青年吃疼,退開了幾步,罵道:“老頭找死!”

    老頭繼續說道:“橋手要穩,取敵關竅,右拳直出,傷敵要害。”說著又是同樣的一招,打中青年胸口,竟是分毫不差。

    老頭道:“這招雖是基本,難也難在基本,須知,天下武學之招,不過攻守二字,攻不過擊進,守不過格閃,這一格一擊,就是本源。”

    他說著時,那青年連換了幾個招式,或揮拳,或踢擊,老頭隻是左手一格,右拳直進,拳拳正中胸口。隻是他出力不大。那青年捱了幾下沒事,搶了側位,一腳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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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頭道:“敵人若攻你側位,你不需慌忙,你是圓心,動的少,他快不過你。”說著腳步一挪,將正麵朝向對方,同樣左手一格,右手一拳,正中胸口。

    楊衍與那矮青年看得傻了,矮青年知道遇上高手,幸好對方年邁,看他這幾拳軟弱,也是力不從心,便從後一腳踹出偷襲。楊衍忙喊道:“爺爺小心。”

    老頭一個轉身,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打中矮個青年胸口。

    矮個青年退了幾步,隻覺得胸口一悶,不甚疼痛,又揉身而上,與高個青年一起夾攻老頭。

    “接著是雙龍出海,這招左右出擊,重點是曲肘,以肘阻敵,方能攻守一體。”老頭說著,雙肘屈起,恰恰隔開兩人揮來的拳頭,在兩人臉上打了一拳。

    老頭又繼續說道:“一攻一守,那是基本,要進階到高手,一舉手,一投足,也有各種攻守,雙龍出海便是在一隻手上同時一攻一守。”他一邊說,一邊抵擋兩名青年攻勢,他雙足不動,雙拳揮出,便是連消帶打,兩人臉上必中一拳。明明每次都是相同的招式,兩人卻是閃避不開。

    楊衍不知老頭所教兩招,雖是粗淺招式,卻是武學基本,最為關竅的原理。

    老頭一個閃步,退到楊衍身邊,從他懷中掏出匕首,說道:“尋常打架,別隨便亮兵器,刀劍無眼,易傷人命。”

    楊衍這才知道,下午他拔不出匕首,不是巧合,是老頭子故意為之。

    老頭接著道:“黑虎偷心是縱擊,雙龍出海是橫擊,到這招雖然跳過一大段。不過原理也就是縱橫而已。注意看。”

    兩名青年看老人亮出兵器,心想剛才挨的是拳頭不打緊。要是臉上胸口挨上一刀,那可是要命的事,忙轉身要逃。隻聽得那老頭大喝一聲:“不要動。”

    兩人隻見老頭縱身而起,旋空劈下,眼前一花,刀風凜凜,寒芒刺骨,嚇得閉上了眼。

    就這一瞬間,刀氣在地麵畫出了兩橫兩豎的井字。兩人就擠在井字中央,刀痕隻挨在腳邊,甚是驚險。

    老頭道:“基本是一道縱橫十字,這是兩個十字,那就不錯,你練的越好,這招縱橫天下,就能畫越多十字,反正就一樣的道理,一橫,一豎,沒了。”

    老頭又轉頭道:“啊,沒你們的事了。你們還留在這幹嘛?想偷師?”

    偷師是武林大忌,那兩人早嚇破了膽,一聽此言,如蒙恩赦,連滾帶爬逃了去。

    楊衍瞠目結舌,不知該說什麽。老頭又道:“聽懂了沒?”

    楊衍點點頭,似懂非懂,老頭罵道:“我還沒教你刀訣,你怎麽就懂了?”

    楊衍忙搖頭道:“不懂!我什麽都不懂!”

    老頭道:“黑虎偷心跟雙龍出海這兩招,你記住了就算學會。這縱橫一刀有個刀訣。講的是如何運力使力,出刀收刀。這是我彭家祖傳的刀法,易學難精,你要熟記……”

    忽聽得一個聲音道:“爹!你怎麽跑這來了?驚動了多少人你知道嗎?”

    楊衍轉過頭去,看到一個老人,衣著華貴雍容。年約六十上下。年紀雖不輕,講話卻是宏亮有力,生得方麵大耳。與老頭一般留著一把大須子。大半已是斑白。

    老頭道:“唉,我就手癢賭兩把而已,你還有錢沒有?借點花花。”

    那老人說道:“我聽說有人在撫州沿門托,就知道是你,別胡鬧了,迴家去。”說著,看了楊衍一眼,問道:“他又是什麽人?”

    楊衍訥訥道:“我……我是……”一時不知如何迴答。

    老頭道:“他是我剛交的朋友,你要叫他一聲伯父,你……你叫什麽名字?”楊衍慌道:“沒!我就是……唉……我叫楊衍。”

    老頭道:“楊兄弟,這是你世侄兒,姓彭,年紀小,江湖人都叫他彭小丐。”

    彭小丐是丐幫執掌江西的龍頭,楊衍也聽過這名號,隻是他以為這該是個年輕人的稱號,怎樣也料不到會是個六十歲的老人。這一轉念,又指著老頭問道:“那你……你是?”

    老頭吹了一口氣,把胡子都吹了起來:“他是彭小丐,我是他老子,自然叫彭老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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