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雪醞釀了半個冬天,終於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掩埋了亂葬崗子,填平了溝溝壑壑,封鎖了大路小道。孔家屋子在雪的包圍中,與世隔絕,靜謐統治了整個村子,隻有午時和黃昏,升起的縷縷炊煙,勾勒幾筆生動的溫熱;隻有偶爾的雞鳴犬吠,裹挾在西北風的凜冽裏,泄漏一絲兒生命的氣息。

    兩天兩夜,春生衣不解帶,守著白香衣,他抱定了鐵打的主意:除非死,否則絕不離開白香衣半步。經過最初的紛亂,抱著各種心態的村民們離去了,屋裏屋外陷進了死寂。玉翠是被人抬迴去的,她忽然感到天旋地轉,跌倒在地,爬不起來。

    李小忙時不時走來,搭把手伺候白香衣。李小忙沒忘白香衣的囑托,對春生說:“那天娘讓俺給你捎話了。”

    春生把爐子捅旺,沒有說話,但他在聽。

    “她說隻有你是她這輩子沒看走眼的人,讓你別忘了她囑咐你的話。”

    悲痛讓春生有些遲鈍,他想了又想,眼淚才奪眶而出。那天晚上白香衣說過,讓他不要管她的事,隻讓讓他照看好春暉。她是做好了一個決斷,不料想沒等她邁出這一步,春暉卻搶在了她的前頭。話捎來已經失去了意義,白香衣委托照顧的人,沒給春生留下任何照顧他的機會。

    在大雪降臨之前,吉普車又架著飛揚的塵土,來過一次。

    春生聽到吉普車的聲音,瘋了,摸起菜刀,瞪起紅腫的眼睛,準備拚命。

    軍人們魚貫而入,春生揮舞著菜刀大叫:“你們還想咋樣?都逼出人命了,你們還想咋樣?”

    屋裏的氣氛立時緊張到了極限,一觸即發。

    小三和桂蘭得到消息,飛奔到學校,他們的闖入,吸引了春生的注意力,一走神,就被軍人抓住時機撲上去,繳了械,打倒在地上。

    桂蘭對軍人們說明了情況,替春生求情說:“他是疼糊塗了,同誌們千萬擔待。”

    軍人們半信半疑,為首的走到床前,嚴厲地說:“裝瘋賣傻、裝死假活都救不了你,你的唯一出路是徹底坦白。”

    一個軍人早按捺不住性子,把白香衣從被窩裏揪出來。白香衣仿佛一灘軟泥,啪的一聲摔在地上,連呻吟一聲也沒有。

    春生掙紮起來,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嗷嗷嗥叫,充滿了憤怒和絕望。

    小三和桂蘭幾乎同時冷哼了一聲,他們雖然疏遠白香衣,但是看到奄奄一息的人,還會受到這樣的待遇,

    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了一些惻隱和憤慨。

    為首的軍人觀察了好一陣子,覺得白香衣不像是裝的,就帶領著部下走了出去。

    重獲自由,春生搶到白香衣跟前,抱起她,緊緊地樓在懷裏。

    在革委會辦公室,為首的軍人給小三和桂蘭語重心長地上了一堂政治課。

    “小孔同誌,小桂同誌,你們要擦亮眼睛,充分認識到鬥爭的複雜性和多樣性。敵人是狡猾的,會利用種種偽裝來掩藏自己的醜惡嘴臉,也許會用偽善,也許會用軟弱,博得我們的同情和好感。這個女人絕對不簡單,你們不要掉以輕心。你們任重道遠,要繼續對她的監控。並且要千方百計不要讓她自絕於人民。我們早晚要撬開她的嘴巴,但是這件事必須由我們來做,你們不能打草驚蛇,你們的任務是穩住她,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給她點甜頭,這也是鬥爭中迷惑敵人的一種手段。”

    吉普車駛出孔家屋子的時候,天上開始飄下雪花,仿佛大團大團的棉絮。

    玉翠倒在炕上,心卻懸在春生身上。她幾次三番打發春寶叫春生迴家,春寶一次次無功而返。吉普車又一次到來,驚出了她一身冷汗,身上了病也嚇跑了幾分。她想如果讓春生繼續留在白香衣身邊,以他的強脾氣,遲早是要吃槍子兒。

    喚來春寶,囑咐他馬上去張家莊請他舅。春寶冒著大雪上了路,玉翠掙紮著下了炕,站在大門口,向村口張望。雪簌簌地下著,上扯著鉛色的天空,下扯著白茫茫的大地。玉翠站久了,心也跟著雪花東飛西蕩,淒惶得沒有著落。

    寶櫥的大兒媳婦抹著眼從門前經過,她剛去看過白香衣。她惋惜地噓著氣,告訴玉翠:“看樣子,俺大娘沒有幾天的活頭了。”

    玉翠恍惚起來,心裏隱隱作痛。她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迴了屋,開箱子翻櫃子,找出一匹紅花綠葉的布料來。玉翠心裏很糊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恨白香衣多一些,還是喜歡她多一些?一聽說她不行了,就忙著給她準備辦事的衣裳。

    春寶掛著一身雪迴來了,垂頭喪氣地說:“俺舅說了,春生的事他管不了。”

    玉翠坐在炕上發急,罵道:“無用的東西,一定是你沒說清楚,你舅咋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外甥吃槍子?”

    春寶滿腹委屈:“俺都說明白了。”

    “拉倒吧,當娘的還不知道你的本事?得得得,俺去學校,替迴那個強種來。”玉翠氣唿唿地從炕上溜下來。

    深一腳,淺一腳,玉翠扶著牆根,一步步挪到學校。進了屋,看見春生正坐在床邊,笨手笨腳地喂白香衣飯,心裏便吃味兒,可看看消瘦憔悴的兒子,再瞧瞧床上了無生氣的白香衣,心中又不落忍,把滿心的不快壓住,走過去搶過碗來說:“俺來。”

    碗裏是高粱米,熬得稀爛。可白香衣緊著牙關,米湯米粒順著嘴角流下來,怎麽也喂不進去。玉翠用手巾給她擦擦,無奈地放下碗。“俺在這裏守著她,你家去,別再來了。俺是啥樣的人你也知道,俺會盡心盡意的。”

    “俺不走,俺誰也不信,要不是你和舅舅綁了俺幾天,沒準春暉就死不了。”春生一聽讓他走,就瞪起眼珠子,情緒激動起來。

    “以俺看人不中用了,你守著也是白費勁兒。”玉翠想點醒春生。

    “就知道你沒安好心,盼著她死,俺偏不讓她死。你走,你走,別在這裏咒她。”春生喘著粗氣悶吼。

    “好不識歹不識的東西!娘倒要看看你能不能爭得過老天爺?”玉翠罵罵咧咧地走出去,心裏有一股強烈的挫敗感:白香衣啊白香衣,你究竟是啥托生的?你都是要死的人了,俺還是爭不過你,爭不迴俺那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的兒子!

    第二天,雪停了。天剛亮玉翠就收拾齊整,一路連滾帶爬,一身泥水一身熱汗地進了張家莊,終於把娘家哥和娘家侄子們求來了。在迴來的路上,她心裏急得冒火,生怕那吉普車趕在她的前頭,再次到來,要了強種的小命。

    到了學校門口,沒看到吉普車,玉翠才如釋重負。兄妹兩個在學校門口商量了幾句,玉翠和張玉成帶領著子侄們奔向白香衣的屋子。

    玉翠進屋,見春生還是坐在床邊喂白香衣飯,好象從她離開,春生就一直是這個姿勢,沒曾動過。玉翠有娘家人撐腰,知道春生跑不出自己的手心了,就先禮後兵:“春生,好好地家去,娘在這裏替你。俺和你舅是為你好,就你那脾氣,吉普車再來,非把人家惹毛了,吃槍子是現成的。”

    春生也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放下碗,鎮靜地說:“迴去也成,得讓俺收拾收拾,最後盡盡心。”

    玉翠心裏一陣欣喜,和張玉成對了個眼色,爽快地說:“行,那你快點兒。”

    屋裏窄,玉翠和張玉成留在了屋裏,其他人退出屋外等著。

    春生慢騰騰地東摸摸,西碰碰,靠到切菜的案板旁,猛然抄起了菜刀,往脖子上一橫,直著脖子叫:“你們再逼俺,俺

    就一刀抹了脖子。你們口口聲聲怕俺挨槍子,實話告訴你們,俺不怕。說啥俺走了,替俺看著她,俺心裏明白,你們盼著她死呢,俺走了,她就沒有活路了。橫豎都是死,俺就先走一步!”

    玉翠不防備春生來這一手,看著春生端著菜刀,又是心驚,又是心慌,又是懊惱,低三下氣地說:“大哥哥,小祖宗,先放下菜刀,啥都好商量。”

    張玉成也柔聲相勸:“春生,別犯傻,這可不是鬧著玩,快放下刀。”

    春生的表兄弟們聽到屋裏動靜不對,湧進屋來,看到這情形,也傻了眼,七嘴八舌地勸。

    “放下刀也成,但你們得答應,從今往後不再管這事。”春生提出了條件。

    “不管,不管了,俺啥時候也不管了。”玉翠連忙答應。

    “那俺舅呢?”春生看著張玉成。

    “你娘都不管了,俺更不會操這份閑心!”張玉成無奈地說。

    春生忽然一笑說:“俺知道你們不會死心,但俺是鐵了心的!”說著,翹著左手的小拇指擱在菜板上,手起刀落,鮮血便噴了出來,在牆上濺出一朵血花。

    玉翠驚得張大著嘴,發不出聲。春生舉著血淋淋的左手,右手裏的菜刀指著舅舅和表兄弟們,大聲喊:“你們出去,滾出去!”

    張玉成看著兇神惡煞般的春生,又是心疼,又是氣惱,讓子侄們扶著玉翠離開了學校。

    玉翠緩過勁來的時候,看到張玉成坐在炕沿上關切地望著自己,眼淚便流了下來。

    張玉成歎道:“認命吧!兒大不由娘!”

    玉翠抽噎著說:“也隻能認命了,隻是白白養了他三十年,到頭來為了個窯姐,連娘都不要了,寒心呐!”

    張玉成說了一些勸玉翠想開的話,又叫過春寶來囑咐了幾句,帶著懊惱和遺憾迴張家莊了。

    玉翠心裏恨春生,更擔心他的傷勢,打發春寶去探望。春寶迴來說,已經包紮好了,血也止住了,春生說不怎麽疼。玉翠罵:“還要咋疼?俺眼看著他的小拇指哢嚓一下就掉了,那是骨頭肉啊!要不你斷根指頭試試?”罵完了,又覺得自己罵得荒唐,心疼二兒子,卻咒大兒子。一會兒,玉翠張羅著春寶殺了一隻老母雞,燉了一鍋雞湯,打發春寶送過去。春寶走到院子裏了,玉翠追著囑咐:“別說俺讓你送的,就說是你自己的主意。”

    春寶留了一碗雞給玉翠,玉翠喝了口湯,便推給了眼巴巴盯著

    碗的存糧。晚飯後,玉翠又要打發春寶過去,春寶說:“老二早煩了,讓俺沒啥事別總往那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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