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小三和桂蘭親密無間地共同學習被李小忙撞了個正著,李小忙事後就琢磨出不對勁了,聯係到小三的種種表現,李小忙明白了個大概。這種事李小忙都有所察覺了,外人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

    李小忙並沒忙著吃醋,她和小三較勁,是因為白香衣的原因。

    小三解釋說:“這次她的麻煩可不是一般的麻煩,就是神仙也救不了她。”

    李小忙就冷笑:“是啊,你救得了誰呢?自己的侄子救不了,自己的大娘也救不了,你當這個官有啥用?見天沒白天也沒黑夜,圖啥呢?”

    小三聽著不順耳,更加厭煩了李小忙。

    李小忙去學校探望白香衣,站崗的民兵不讓進,李小忙就硬往裏衝,並且罵不絕口。民兵礙於小三的情麵,就放她進去了。

    每當夜幕降臨,白香衣和春暉就心驚肉跳,惶惶不安。吉普車一來,春暉就被趕到院子裏,一凍就是大半宿。軍人們硬一陣軟一陣,黑臉唱罷,紅臉登場,紅臉唱罷,白臉登場。白香衣的濃密的頭發一不小心就掉了幾縷,身上白皙的皮膚上稍不留意就青紫了幾處,悄生生的臉上這邊剛消腫那邊又氣吹似的鼓了起來。白香衣隻有一個主意,不該說的話一句也不多說,紅口白牙,把是非曲直嚼爛,匯進肚子裏那一汪濃稠的苦汁裏。

    他們給白香衣整理了一個清晰的思路。她在妓院的時候,被高瀚海培養成了一個特務,受他的直接領導。解放初期,安排她潛伏下來,為了隱藏身份,先來這個小村過渡,然後高瀚海動用關係,把她安排進縣城。後來因為攝於如火如荼的革命大勢,就重迴容易隱蔽的小村裏繼續潛伏。至於高原,是高瀚海在解放後給她安排的上線,負責在她和高瀚海之間上傳下達。

    他們許諾,隻要白香衣按照他們的意思寫份材料,就會重獲自由,繼續教她的書,過她的安生日子。

    白香衣不認識高瀚海,更不知道他是幹什麽的,他們說的那些都是子虛烏有的事情。

    李小忙的到來,給了她一些安慰。在這種非常時期,李小忙的關愛讓她感動得直流眼淚。她是脆弱的,脆弱得會因為一點兒小事而失聲痛哭,同時她又是堅強的,堅強的令那些別有用心的軍人切齒痛恨,他們不明白,這個從窯子裏出來的下賤女人,為什麽會死死維護著他們要刻意置於死地的胡瀚海。

    “小忙,你不該來。”白香衣擦幹眼淚,責怪說。

    “娘,俺幹瞪眼幫不上

    忙,再不來看看,心裏就更難受啊!”李小忙痛哭失聲。

    “嫂子,俺算看清楚了,你是好人!”春暉動情地插話說,他的心裏有了對人情冷暖的最初體驗,頓了頓,他又憤恨地說:“不像春生,平時裝好人,這時候就不見人了。”

    李小忙說:“春生哥不是那樣的人,他被他娘綁在了家裏。要是小三能有春生一半的血性,俺就知足了。”

    春暉低下了頭,沉思著,不再說話。

    “這我就放心了。”白香衣說:“玉翠嫂子這樣,倒幫了我的一個大忙,我真怕這個愣頭青出事。小忙,幫我捎句話給春生,就說我一輩子,沒看走眼的也就是他了,讓他一定要記住我那天晚上囑咐他的話。”

    李小忙點頭答應了。她不知道,白香衣已經有了決斷,她覺得隻有自己死了,才能結束這場噩夢,給春暉留一條活路。前一陣子,她去公社糧所提糧食,聽人說城裏老有人畏罪自殺:陳醫生被打成曆史反革命,跳了井;管檔案的小邵幫階級敵人造假檔案,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用一根繩子做了了結。這兩個是白香衣認識的人,她悄悄為這兩個人流過眼淚,覺得人命賤了,比不過地裏的野蒿草。

    這一天,白香衣感到時機來了,因為春暉忽然堅強了起來。春暉幫白香衣整理房間,掃院子,話仍然不多,但是不再像以前那樣排斥白香衣。白香衣的心裏照進了一線陽光,覺得兒子一夜之間長大了,她可以安心地去了。

    到了夜裏,吉普車沒有來。白香衣和衣躺在床上,提心吊膽地側耳聽著窗外的動靜,這個夜晚竟是出奇的安詳。春暉主動抱著她,臉在她的臉上蹭了又蹭。她拍打著春暉,就像他小時候哄他睡覺的樣子,一種久違的溫馨在屋裏彌漫。夜很深了,白香衣鬆了一口氣,看來上頭的人不會來了,一鬆勁,她沉沉地睡著了。她夢見小時候的自己,花蝴蝶一樣跑在田野裏。一片嫩黃的油菜花,無邊無際。她看見了春暉,就是現在的模樣,身材比她高出了一半,采了一大把菜花,遞給她,還叫她媽媽。她心裏好笑,自己才多大一點兒人,就當媽媽了。

    忽然,她聽見小黃汪汪叫,就在菜花地裏尋找小黃的蹤影,可是滿眼的金黃,她找不到它。小黃叫得更響了,她心裏咯噔一下,驚醒了。她以為上頭的人又來了,下意識地摸摸兒子睡得那邊,空蕩蕩的沒人。門忽然被小黃撲開了,小黃旋風一樣竄到床前,汪汪亂叫。白香衣望望門外,天已經蒙蒙亮了。

    小黃叫了兩聲,就往外跑

    ,見白香衣沒動,就跑迴來,再叫。白香衣心裏納悶,穿上鞋,跟著小黃走。小黃夾著尾巴跑在前麵,在這個風雲莫測的時期,小黃也學會夾著尾巴做狗。出了校門,站崗的民兵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後麵。白香衣跟著小黃一路來到村西,看見大柳樹下站著許多人,小黃衝著大柳樹叫得更歡了。白香衣驚異地瞅了一眼大柳樹,便像抽去了骨頭一樣,跌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春暉穿著一身嶄新的黃軍裝,吊在一根拇指粗細的樹枝上,耷拉著腦袋,仿佛還在苦苦思索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

    白香衣前腳到,玉翠後腳也就到了。她看一眼掛在樹上的春暉,哭一聲“俺的兒”,便抱住春暉的腿,使勁往上托,嘴裏叫:“快把他放下來,也許有救啊!”

    這天早上,很少來她屋裏的桂蘭蹩了進來,紅著眼睛說:“春暉死了。”

    玉翠頭不疼也不暈了,猛地坐起身子嗬斥:“大清早的,說啥瞎話?!”

    “春暉死了!”桂蘭重複了一遍。

    玉翠哆嗦成了一團:“好好的,咋就死了?”

    “想不開,自己吊死在村西頭的大柳樹上了。”桂蘭說著,滴下了淚來。“這些年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兄弟,心裏疼得慌!”

    玉翠忙著穿衣服,手腳抖得套不上褲腿,嘴裏催促桂蘭:“那還不快去看看?你幹娘不知哭成啥樣了?”

    桂蘭擦幹了眼淚,說:“娘,俺去不得,你也去不得。白香衣是啥身份?階級立場還是要的。”

    “去你娘的立場!人都死了,還啥立不立場?!”玉翠穿好了衣服,罵著出了門,聽見春生在西廂房裏殺豬似地嚎叫。

    拐進去一看,春寶站在地下抹眼淚,春生在炕上打滾。捆了他十來天了,他愣是不服軟,玉翠狠著心不放他,隻叫春寶負責他的吃喝拉撒,惹得春寶不住抱怨。

    “春寶,你死人啊,還不把春生放開。”玉翠明白,這時候不放了春生,春生會記恨她一輩子。

    春寶巴不得娘這句話,竄到炕上,牙咬手扯,把棉布拆開。春生跳下炕來,連鞋子都顧不得穿,就往外衝。由於被綁得久了,血脈不太通暢,一個跟頭跌倒在門外。春寶想過去扶他,不等到跟前,春生已經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玉翠罵春寶:“瞎了眼的,快扶著你兄弟。”

    春寶抬腳要追,桂蘭一聲斷喝:“不許你去!”春寶就畏手畏腳地站在了當院裏。

    玉翠跟在春生後麵,跌跌撞撞,抹一把眼淚,甩一把鼻涕。

    村西頭大柳樹下,站滿了人。白香衣跌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的,不哭也不叫。

    春生爬到樹上,解開了繩子,旁邊過來幾個男人,把春暉接了下來,玉翠抱進懷裏,摸摸臉,攥攥手,哪裏還有救,人都冰涼僵硬了。玉翠流著眼淚,把春暉放進春生的懷裏,說:“死透了,抱走吧。”

    春生把頭埋在春暉冰涼得胸口上,嗚嗚地哭著,慢慢地向東走。

    玉翠走到呆呆傻傻的白香衣身邊,蹲下身子,攬住她的肩膀,哭喊著說:“你咋這麽傻呢?嫂子叫你走,你咋不走呐?樹挪死人挪活啊!”

    白香衣忽然笑了,拉著玉翠的手說:“嫂子,我聽話。我這就帶春暉迴南邊去。本來我想自己走,讓春暉跟著你,可是春暉死活不樂意,隻好我們娘倆一塊走。”她看見春生抱著春暉走遠,就跳起來,追著喊:“春生,春生,你們兄弟倆去哪兒?我要帶春暉迴南邊了,別走遠了。”

    玉翠四下看看,瞧見本家侄子春富站在人堆裏看熱鬧,招手叫過他來,悄悄囑咐他,去追上春生,告訴他別把春暉抱學校裏,沒成年的孩子,直接找個地方埋了。玉翠追上白香衣,拉著她的手。

    白香衣說:“嫂子,你不知道,南邊可暖和了,有黃黃的油菜花,有汪汪的水,你說春暉去了,會不會忘了這兒啊?嫂子放心,我不會讓他忘的,這裏是他的老家啊。”

    玉翠的眼淚嘩嘩地流,她知道白香衣是疼糊塗了。

    白香衣給玉翠擦眼淚:“嫂子,你哭啥來?春暉長大了,我會讓他來看你的。他一直跟我說,你比我還疼他,他咋會忘了你這個娘?”

    一路上,白香衣說說笑笑,竟是拖著肝腸寸斷的玉翠走。進了屋,白香衣就忙著收拾東西,她見玉翠流淚不止,就說:“嫂子,幫我收拾啊,要不來不及了,火車就要進站了。”說著又往外張望,“你瞧春生這麽大了還淘氣,把他兄弟藏哪兒去了?我知道他也舍不得,可是到了該走的時候,就得走了。”

    白香衣洗完臉梳了頭,也不知道避人就脫衣裳,嚇得玉翠忘了哭,趕著把滿屋子的人轟出去。關上了門,迴過身,卻見白香衣換上了旗袍,正在撫弄上麵的褶皺。

    春富冒冒失失地跑了進來,白香衣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趕著問:“春生和春暉呢?”

    春富像有話要說,玉翠搖頭製止了他,把他

    拉到屋外,問他啥事。

    “俺哥在和寶櫥叔吵架呢。”春富說。

    “為了啥?”

    “俺哥想把春暉埋在他家的墓田裏,寶櫥叔攔著不讓。”

    玉翠知道這事有些難辦,本來讓春生隨便找個地方埋葬了春暉,不想實心子的春生,要把春暉安葬到墓田裏,自己非得走一趟不可了。看看圍觀的人裏有幾個和自己相好的女人,就把她們叫到一邊,囑咐說:“白老師疼瘋了,你們算是幫俺個忙,把她看好了。”

    女人們抹著眼睛進屋去了,玉翠往外走,在學校門口,遇到了怒氣衝衝的寶櫥。玉翠說:“他叔,積點兒德吧,都這時候了,就別計較太多了。”

    “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俺和你說不著話。”寶櫥讓過玉翠,直奔白香衣的屋子。他站在門口指名點姓地喊:“白香衣,春暉埋哪兒都成,就是不能進墓田。”

    白香衣應聲而出,笑道:“寶櫥啊,不用你當叔的費心,春暉不去墓田,要跟我迴南邊去呢。”

    寶櫥愣了一下,說:“說啥胡話?春暉死了,找地方埋呢!”

    白香衣一聽翻了臉,罵道:“你才死了呢!”她茫然四顧,看見了春富,她恍惚看見他剛才跟著春生走的,就一把拉住他,一迭聲地問:“春暉呢?春暉呢?”

    “春暉在墓田裏呢。”春富如實迴答。

    白香衣放開春富,撒腿就跑。幾個女人追上去,抓胳膊抱腿,拉住她,白香衣便掙紮著哀求:“好嫂子們,求求你們,讓我把春暉叫迴來,要不就誤了火車了。”

    玉翠在心裏掂量了一下輕重,對女人們說:“讓她去吧。讓她送送春暉,也好讓她死心。”

    白香衣身上一輕,腳不沾地似的跑起來,玉翠和幾個女人緊趕慢趕追不上她。

    墳地裏,春生和寶櫥家的老大和老二對峙著,春暉的屍體放在寶櫃的墳前,蓋著一床藍布印花的舊褥子。白香衣跑到春生跟前,問:“春生,春生,你把春暉藏哪兒了?快叫出他來,我要帶他走。”

    春生扭開臉,潸然淚下。

    白香衣又問寶櫥家的兩個兒子:“你倆看見你春暉兄弟了嗎?快告訴大娘。要誤了火車了!”

    寶櫥家的兩個兒子愕然地看看白香衣,又把目光投向春暉的屍體。白香衣順著他們的視線看過去,輕聲笑道:“搗蛋鬼,藏這兒呢。”

    白香衣輕輕地走過去,揭開褥子,

    親昵地拍拍春暉的臉說:“別玩了,跟媽媽迴家。”她的聲音溫柔得像要喚醒熟睡的兒子,生怕聲音大了,驚嚇了他。

    春生的心碎了,失聲痛哭起來。女人們忙著撩起衣襟擦眼睛,男人們臉色凝重眼圈發紅。春生哽咽著說:“春暉死了,不能醒了。”說著轉向玉翠,埋怨說:“娘,你讓她來這裏幹啥?”

    白香衣渾身一震,臉上籠罩著一層朦朦朧朧的疑惑,仔細端詳著春暉,手輕輕撫摸著春暉冰涼的臉。

    玉翠胡亂抹了兩把眼睛,走到白香衣身邊,說:“白老師,咱們迴去吧。”

    白香衣緊緊抓住玉翠的手,求救似地問:“嫂子,春暉沒死,春生在騙人?是不是?春暉沒死,隻是睡著了。”

    玉翠滿心酸楚,抽抽搭搭,使勁迴握著白香衣的手。

    背癩爺爺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他拄著拐棍從人堆裏走出來,歎著氣說:“春生,抄起家夥,快點打發春暉走。這樣子,沒個了局。”

    春生拿起了洋鎬,準備刨坑,寶櫥從斜刺裏跑出來,橫加阻攔:“不行,春暉不能埋在這裏,這壞了規矩,亂了風水。!”

    “你倒說說,啥規矩?”玉翠尖聲質問。

    “沒成年的毛孩子,哪有往祖墳埋的?再說,他是誰的種還不清楚,更不能埋這裏。壞了風水,誰能賠得起?”寶櫥振振有詞。

    “寶櫥,你說胡話也不怕遭報應?春暉雖是你侄子,可死者為大,你滿嘴胡說,天也不容你。”玉翠嘶聲罵道:“要不是白老師,你孫子早沒命了,你們家就這樣抱恩啊!”

    寶櫥家老大紅了臉,跑到寶櫥跟前說:“爹,就隨著他們吧。”

    “放屁!”寶櫥也有些羞愧,但並不鬆口:“這事一碼歸一碼,為了子孫後代,春暉不能埋這裏。俺嫂子對俺家的恩,迴頭俺領著兒子孫子,給她磕頭。”

    背癩爺爺無可奈何地說:“春生,寶櫥說的在理,換個地方吧。誰讓這孩子糊塗,小小年紀就走這條道兒,墓田裏也容不下他啊。春生他娘,扶白老師迴去吧,早讓春暉入土為安吧。”

    春生惡狠狠地瞪了寶櫥一眼,抱起春暉就走。

    白香衣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春生,春生!不能啊!春暉沒有死,你不能埋了他啊。”她瘋了一樣的站起身,撲向春生。

    玉翠慌忙中抱住了白香衣的腿,白香衣重重地趴在了地上。白香衣掙紮起來,還要追,早有幾個女

    人過來,七手八腳地按住了她。白香衣淚流滿麵,望著春生的背影喊:“春生,求求你,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放過春暉吧!我求你了,給你磕頭。春生,我給你磕頭了……”白香衣趴在地上,狂亂地點著頭。

    白香衣眼看春生抱著春暉遠去,突然狂躁起來,逢人就亂抓亂咬,女人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抬迴了學校。

    春暉被葬在了亂葬崗子,成了沒有歸屬的孤魂野鬼。春生刨坑的時候,用洋鎬刨開凍土,挖出了兩條白色的小蛇來,小蛇蠕動了一會兒,就凍僵在寒風裏。村裏人對蛇既敬又畏,眾說紛紜,使春暉的死又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在許多天裏,被白香衣弄出傷痕的女人們,總是亮出傷痕炫耀:“看看這就是白老師給俺弄得,她都疼瘋了,可憐的人啊!”其實女人們的那些傷都是小傷,三五天就好了,白香衣的神誌卻沒有恢複,幾天幾夜水米不沾牙,隻剩下一口微弱的氣,忽忽悠悠地懸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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