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蘭跑出了村,沒有了底氣,慢了下來。真跑去娘家,兄弟媳婦肯定給她摔臉子看,可是就這樣迴去,卻是明擺著自己給自己沒臉。她聽見後麵有動靜,以為春寶追來了,就故意磨蹭,希望他追上來。可是眼看就到村東的大坡了,還不見他趕上來,有些沉不住氣,迴頭啐了一口,說:“你跟著俺幹啥?迴家和你娘過日子吧!”

    後麵的人噗嗤一聲樂了,卻是白香衣的聲氣。白香衣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桂蘭,沒有喊她,她知道誰在這個節骨眼上也是不聽勸的,越勸越上勁。

    桂蘭停在了大坡的坡腳下,等白香衣趕上來。“白老師,深更半夜讓您跟著受累。俺沒事,您迴去安心睡覺吧。”

    “跟我迴去吧,存糧還病著,見你走了,哭得那個兇,別糟蹋出更大的症候。”白香衣勸道。

    “俺不迴去!他有奶奶疼,俺這個娘有也成,沒也成。他們家太不拿俺當人看了,她奶奶見天口口聲聲罵俺畜類。俺是他們家七媒八聘地娶來的,俺要是畜類,他們家就是一窩子畜類!一個老畜類帶著一幫子小畜類!”桂蘭一肚子的苦水,心酸難耐,淚流滿麵,一開腔就罵上了。

    “桂蘭,聽話,跟我迴去。今晚,我哪兒也不許你去。實在不想迴家,就到我那兒湊合一夜,明天你樂意去哪兒我都不管。”白香衣聽出桂蘭話雖硬,但是心裏已活絡,趁機拽著她走。一拽桂蘭沒有動,再拽她就跟著挪動了腳步。

    在村口碰到了春寶,桂蘭扭著臉不搭理他。白香衣告訴春寶桂蘭住她那兒了。春寶偷著覷了幾眼桂蘭,但桂蘭老不說話,也不看他,就索然無味地迴去。

    白香衣和桂蘭擁著被子,推心置腹地說了一夜。桂蘭心裏被煩心事塞得滿滿的,經過白香衣的疏導,覺得寬綽了些。

    桂蘭感歎:“俺婆婆要是能把對你的好,給俺一半兒,俺死了也值!”

    香衣便瞅準時機,開導桂蘭:“別說話就扯到死活上,要說玉翠嫂子,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再說你是誰?我是誰?你是她的兒媳婦。我呢?說得好聽是好鄉親,說白了隻能算一個外人。她對你兇是你們娘們實誠,大家在一起過日子,哪裏有那麽多好話說?對我好,那就是客氣,你見過哪個人無緣無故對一個外人發脾氣的?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咱們倆要是因為什麽事鬧饑荒,你說玉翠嫂子偏向誰?”

    桂蘭不假思索地說:“甭問,一定向你。”

    “錯了,是親假不了,一拃不如四指近,

    關鍵時候她就會偏向你了。”雖是安慰桂蘭的話,白香衣說出來後心裏卻不是滋味,因為她無意中點破了一個自己也忽略了的事實。她心驚肉跳起來,通過桂蘭讓她看到了玉翠的另一麵,別看她嘻嘻哈哈,常拿著男女之間的事情說笑,骨子裏女人的名節觀念卻根深蒂固。

    節氣到了大寒,空氣也像河水一樣凍結成了一塊,硬邦邦裏透著尖銳。春生和春來還是一點兒音訊也沒有,玉翠惦記他們在外麵缺衣少食,憂心似焚。關於被災星照著的話,她也聽到了些風聲,竟是一萬分地相信。於是她就動了找個算命先生掐算掐算的心思,可是上頭號召破除封建迷信,原先司空見慣拄著拐棍兒走街串巷的算命瞎子,像冬眠了的蛇鼠,銷聲匿跡了。她多方打聽,才聽說鄰村崔家廟的崔瞎廝,還在家裏偷偷地幹這營生,如獲至寶,一個人背著半口袋小米,悄悄摸到了他的家。

    走進破落的小院,她連喊了幾聲都沒人答應。推開虛掩的門,赫然看見衝門的椅子上正襟危坐著一個花白頭發的瞎廝。她說明了來意,瞎廝正氣凜然地說:“這是封建迷信活動,新社會不興這個。”

    玉翠把帶來的半口袋小米弄得沙沙作響,求了他半天,他才說看她心誠,破例算一次。臨算之前,讓玉翠閂緊了大門。

    玉翠說:“俺三兒子沒吱聲就出門去了,二兒子去找,可是到這時節了,還沒迴來。有人說夢見他們兩個了,俺估摸著也許能應驗,可是過了這麽長時間,竟沒有應驗。”

    瞎廝沉吟了半天,眨巴著那雙瞎眼,忽然問:“做夢的人是個女人吧?”

    玉翠心裏叫神,就答應說是。

    瞎廝信口開河說:“這個女人來曆相當不簡單,和你家有很深的淵源,是你家的福星,她的夢本來是應該應驗的,但是罩住你家的災星太強,就沒有應驗。這個女人最近應該又夢到他們了,你迴去問問,要是夢到了,就說明你的兩個兒子現在平安無事。要是沒有夢到,那就不好說了。”

    玉翠心想算得真準,除了白老師,還真沒有人夠格做他們家的福星。她惦記著兒子們的歸期,就求瞎廝再掐算掐算大約啥時候能見到人。

    瞎廝的臉陰晴不定,舉著右手五根手指頭掐來掐去,時快時慢,看得玉翠心驚肉跳。終於瞎廝開口說:“要想你兒子迴來,得先破了災星再說。”

    玉翠忙問:“咋破?”

    “請福星在你家住個十天半個月,福星高照,災星自然就被衝散了。記住,福

    星進門的第一個晚上,你要衝著東北方向燒一些紙錢,送給那方的神仙,他們才會給你的兒子指路。”

    “那他們啥時候能迴來?”

    “福星請到後,少則三五天,多則三五個月,他們自然平安到家。早到晚到就得看你的誠意了。”

    玉翠千恩萬謝,許願說應驗了再來答謝,急火火地迴到孔家屋子,直奔學校。白香衣正在上課,讓她先在屋裏等著。

    白香衣下課後迴屋,玉翠就迫不及待地問:“白老師,這陣子你又夢見春生春來他們了嗎?”

    一句話把白香衣問愣了,她記起上一次對玉翠說夢到他們,玉翠很歡喜的樣子,就說:“夢到了。”

    玉翠就念了一句佛說:“阿彌陀佛,他們哥倆平安無事,俺就放心了。”

    見白香衣糊塗,玉翠就把算命的事情說了,央告她一定幫忙。白香衣暗想,自己這樣的人竟也莫名其妙地成了福星,可見算命先生是信口胡謅。可是為了安慰玉翠,她還是答應了。

    福星高照計劃悄悄進行,玉翠為了穩妥起見,求白香衣多住了五天,住足了二十天才放她迴學校。白香衣趁機調節她們的婆媳關係,如今玉翠把白香衣看得天神一般,聽她的話如奉聖旨,沒有不答應的,果然不再對桂蘭橫挑鼻子豎挑眼了。

    玉翠態度的突然改變,讓桂蘭受寵若驚,她也盡心盡力地討好玉翠,以博得她的歡心。桂蘭不糊塗,她知道這都是白香衣的功勞,嘴上不說,心裏卻記下了這份恩情。

    玉翠一家人的臉上都沾上了喜色,萬事俱備,隻期盼春生春寶迴來,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白香衣卻高興不起來,玉翠越敬重她,她就越心虛氣短,提不起精神。進了臘月門,她就渾身不舒服,夜間盜汗,白天沒力氣,堅持到學生們放假,她就頭暈目眩,起不了床了。聽到信的玉翠,慌忙過來探望,並非要桂蘭過來服侍白香衣。玉翠心裏自責,認為這是白香衣幫她家驅逐災星傷了元氣。

    忙忙亂亂的,一晃眼過了臘月二十。這天玉翠婆媳正在白香衣屋裏一邊衲鞋底,一邊說閑話,春暉一蹦一跳地闖了進來,興奮地說:“大娘,俺春生哥春來哥迴來了!”

    春生和春來都黑瘦黑瘦的,穿著好心人送的破破爛爛的不合體的棉衣,渾身又髒又臭。玉翠摟著他們哭一通,罵一通,捶一通,舍不得撒手。聞訊而來的鄉親,看到這副光景,沒有不陪著流眼淚的。

    據

    春生說他找了好多地方都沒找到春來。有一天夜裏,鑽一個橋洞子裏避風,裏麵早有一個人先在了。都是落難的人,誰都不嫌棄誰,因為天冷,兩個人就互相摟抱著取暖。天亮了,春生才發現抱了一夜的人,竟是自己苦苦尋找的兄弟春來。

    玉翠等鄉親們散了,自己也哭夠了,就一抹眼淚,說:“你們得給白老師磕頭去,她是你們的大恩人。”

    春生春來不明就裏,麵麵相覷。春來還好說,沒有心理障礙,春生卻既想見白香衣,又怕見白香衣,遲疑著不肯挪步兒。玉翠不由分說,催促他們洗了臉,換了幹淨的衣服,押著他們去學校。路上春來瞅著玉翠不注意,附在春生耳邊輕聲嘀咕了句什麽,春生頓時麵紅耳赤,惱羞成怒搗了春來一拳。

    看得出來兄弟兩人早已盡釋前嫌,好像更加親厚了些,偶爾目光交流,還有一些心照不宣。

    白香衣聽說春生春來迴來了,心裏亂哄哄的,仿佛置身鬧市,五花八門的動靜都在耳邊響。恍惚中,她聽見玉翠說:“春生、春來,快趴下磕頭!”接著就聽見有人咚咚咚地磕響頭。白香衣想阻止,可起不來,急出了一身汗,忙喊:“春暉,快把你哥哥們扶起來,媽媽年輕,承受不起。”

    玉翠說:“有啥承受不起的?先不說他們受了你的恩,隻說你是做嬸子的,還是老師,這個頭也受得正正當當。你和俺一樣,都是他們的娘。”

    白香衣說:“嫂子,不能這麽說,我真是受之有愧。”

    “啥愧不愧?要說愧,也是嫂子愧了你,看看拖累了你一身的病。”玉翠推著兩個兒子,“到你幹娘跟前,讓她好好瞧瞧。”

    白香衣叫道:“嫂子啊,你甭羞我。”

    玉翠果真把春生春寶推到炕前,笑眯眯地說:“你也別推,俺是當真的,等過了年,就挑個好日子,讓他們正式認下你這個幹娘。隻是不許你嫌棄。”

    白香衣看了看立在炕前的哥倆,春來衝她笑了笑,春生卻低著頭,不敢看她。香衣的目光停留在他們身上的時間也不過幾秒鍾的光景,也瞧出他們都瘦了,想是在外麵,遭了不少的罪。想著,腮旁就流下了兩行清淚。

    玉翠打趣說:“還不認呢!瞧瞧,幹娘都心疼幹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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