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夥計,她死了你也不去幫著葬埋?二貓說:聽說是六斤死了,她還算是我媽娘家的一個侄媳婦哩,可我在莽山那兒看林防火呀,沒時間麽。這不,趕迴來取被褥還得連夜再去。帶燈說:編,你給我編著說謊!兩岔溝的人到莽山去看林防火?!二貓說:這是真的,誰哄你是豬,閹了的豬!帶燈說:誰叫你去的?楊二貓說:這我不能告訴你。帶燈有些生氣,說:給了你錢,又辦了低保,我給你的任務呢?楊二貓說:我給你完成著哩。他王後生是來過,他一來我就跟著,還跟著去東岔溝村,他嫌我跟他,罵我,我也罵他,嚷嚷著他是靠上訪掙錢哩,村裏人就都避他。他罵我是跟屁蟲,是攪屎棍。帶燈說:他才是攪屎棍!楊二貓說:他是攪屎棍!可人要有良心的,他對你和別人是個禍害,對我卻帶福。帶燈說:你個沒原則的,還給你帶福?楊二貓說:沒有他,你能肯和我說話嗎,能給我低保和錢嗎?帶燈說:誰困難鎮政府都管哩,你別他給你吃一根紙煙了,你就把我交代的事黃了。楊二貓說:一根紙煙把我打發呀?他尋到我讓我去看林防火……帶燈說:你說啥,你說啥?楊二貓說:啊啊,我說漏嘴了。低頭就要走,竹子抓住了他後肩,他一掙脫,竹子隻拿了他的破褂子。楊二貓又舍不得他的破褂子,又迴身來說:那我幹脆都給你說了吧。他說鎮長讓他去莽山西坡那兒看林防火,每月給四百元,他又雇我替他去,每月給我二百元。帶燈說:有這事?楊二貓說:我不哄你。帶燈愣了半會兒迴不了神,說:讓我吃根紙煙。坐下來吃紙煙,楊二貓跑過峁梁子不見了。

    麥子熟了

    天旱得麥子隻結蠅子頭一樣的穗,但時令到了,它不熟也得死去。鎮街周圍的平川裏,各處的路上都走著胳膊下夾著鐮刀的人,一邊走一邊打著招唿,叫苦去年就沒收成好,今年又比去年少收兩成了。而進了南北二山,分散在這溝那岔的人家,要麽在那一片麥地裏彎腰割麥,整晌地不吭不哈,孤獨得像一隻拱食的野豬,要麽在各自家門前場地上揚打著連枷,連枷已經抬起來了,才傳來落下時的一聲啪。不時地傳來讓人嘲笑的消息,說某村的誰誰誰的媳婦,提了瓦罐去地裏給男人送飯,自己卻跌了一跤,瓦罐碎了,飯倒了一地,讓男人壓在地頭捶了一頓。有某某村的誰誰躺在地裏的麥捆上睡覺,蛇從口裏往進鑽,他抓住蛇後半身往出拽,越拽越進,多虧路過一個老漢,老漢把旱煙袋上的煙屎在蛇尾上塗了塗,蛇才退出來跑了。

    好幾個村寨的老夥計都給帶燈打電話或者捎口信,說讓你來吃櫻桃你沒來,現

    在新麥下來了,你來吃撈麵,我給你再烙個囫圇子。

    囫圇子就是鍋盔餅,隻是中間是空的,可以讓孩子從頭上套下去戴。麥收之後,櫻鎮的人就要走動親戚,走親戚就是送這囫圇子。

    帶燈一一迴話著有空就來了,她經過一戶人家門前,主人在揚麥,麥糠落了她一身,癢癢的,咋抖沒有抖下來。

    給元天亮的信

    不願意給你說土焦麥黃農人脊背朝天地在田裏忙活,也不願意說對人說人話對鬼說鬼話的與上訪者糾纏的潑煩,啊,一年裏又開始有山果了。山果是山的脊梁滲出的汗珠,苦中有酸,酸中帶甜,以中藥的麵目在城鎮裏存身吧。最早的山果應該是櫻桃,它的根終生都在分蘖幼苗,而幼苗移栽見土就活。小小的果實一定是刻意讓陽光凝結了給它,而它又是那樣的鮮嫩,隻有親手摘下放入口中感覺最好,否則轉手就會黯然淡去,它是絕色的仙味,卻有些害羞。桃剛剛褪去淡白色的絨毛,開始染紅,但它還未成熟,一如十二三歲的少女。而黃臉皮的杏卻一捏就分開兩瓣了。從杏樹經過,喜鵲在樹上跳躍,樹枝的顫抖就會把杏落下來,或許就打著頭,上百上千的杏偏偏有一枚打著了頭,好像是閨樓上拋下的繡球。還有棠棣,還有枇杷,還有梅李,但我愛吃的還是杏,在一家山牆後的杏樹上吃過了一肚子,吃多了,牙酸得要倒,肚子裏起了火地發燒,就坐在他家的門口與那媳婦們說艾。艾的全名叫苦艾,是苦字頭和愛的諧音字尾組成的,是苦不用嚐就是愛嗎,是愛必然就苦嗎?艾被揉成蛋兒或搓繩兒點著了煙氣,可品味,能入骨,是驅寒逐風的高手,特別對於女人,我知道艾要經過農曆五月初五清晨的露水浸泡才有奇效,我總靜靜地看著天上,想那佛的妙手在雲霧中播撒拯救生靈的聖水,卻還是沒有一絲雨的跡象,紅雲流動,似乎其中有你的身影。

    我應該敬仰你如整齊的田疇,但總是冷不丁地蹦出幾隻野兔,我知道你能給我你的心而不能給我你的手,卻還是穩不住跳躍的腳步,聽到身後鳥鳴想是你頑皮的口哨,看眼前溫馨的夕陽,就想到你朝陽升起的時候。想得多了,我的紙煙也勤多了,由過去每天的三根到現在兩天就得一盒,我想我的生活怎麽過才能有意義,才能快樂,想來想去還是無可奈何。我覺得我是口渴著看著水的清冽而無從去喝,又覺得像那蝌蚪有大大的頭顱狂妄地思索,而終不知道自己是青蛙還是蛤蟆的結果。可憐嗬,既然做不到燒羽去鱗蝕骨浴火,那就忍受生活的煎熬吧,但願能承載你,更能旋轉肩上的一切負荷,

    用扁擔,也用撐扁擔的搭柱。

    大礦區又運迴了屍體

    口裏有些寡,打發竹子到鎮街鹵鍋店去買幾隻豬蹄,帶燈就燒水在綜治辦門口洗頭。她的頭發好,洗起來就費事,得三大盆水,洗發膏揉搓一遍了,用清水再衝涮兩遍。院子裏站著三五個人,陸主任說:幫你挽一下後領?帶燈說:那後領起雞皮疙瘩哩。大家就嗬嗬笑。陸主任說:資源就這麽浪費著!總能聞聞香氣吧?帶燈一洗頭,滿院裏都是一股野菊味,帶燈卻端了水盆進了房間裏。

    洗畢了頭,頭發晾幹還得一會兒,想著今天一定得和鎮長單獨談談,這兩天情緒不好,害怕事情談不攏傷了和氣。但今天什麽時候和鎮長談呢,又怎樣談呢?竹子就跑迴來了,她沒有買豬蹄,空著手,氣喘籲籲。

    竹子說她去買豬蹄,街上人都在議論大礦區又死了櫻鎮的人了,屍體是昨晚拉迴鎮中街村馬家的,小夥的父母從櫟樹坪趕來分賠償費,鎮長調解了一夜還沒個著落。帶燈問是不是王三黃?竹子說是王三黃,卻奇怪帶燈怎麽一下子就問對了?

    帶燈認識王三黃的時候,王三黃還小,她那時還幹著計生工作,去櫟樹坪村的路上遇見個中年人挑了兩筐蘿卜和包菜,說讓她去他家吃櫻桃,他是天不明挑著一擔櫻桃到鎮街走十五裏然後坐蹦蹦車到縣城賣完,除坐車吃飯後換兩半籮筐蘿卜包菜。帶燈跟他去了櫟樹坪村,那中年人的兒子就是王三黃,王三黃在山上放牛。帶燈也幫王三黃放牛,王三黃卻殷勤地保護她,不停地叫喊著注意腳下。王三黃說:放過三年牛給個縣官都不當。然後說你咋恁愛看天?帶燈沒迴答他,瞧著他腳上一雙草鞋都爛了,掏給他了十元錢讓他爹再進縣城了買一雙布鞋穿。王三黃還說:那我要膠底的。過了幾年,帶燈在鎮街上碰見了王三黃,王三黃說他入贅到鎮中街村的馬家了,但他還不到年齡,領不來結婚證,求帶燈幫他。帶燈幫了他,他就結婚了。帶燈記得那是一個午後,陽光燦爛,王三黃和他爹特意到鎮政府,給帶燈了一包水果糖,說是喜糖,送了喜糖他明天就去大礦區打工走呀。

    帶燈心裏難受,還要給竹子說王三黃的事,鎮長就進了大院,眼睛紅著,不停地眨,像雞屁眼。問起事情調解情況,鎮長說:小夥子還沒個娃娃哩就死了。賠了五萬元,他媳婦全拿了,三黃的父母說如果有個娃娃,他們一分都不要的,讓媳婦把娃娃拉扯大,可媳婦沒個娃娃,自己又沒了兒,這錢應該分給他們一半。但那媳婦就是不給,村長把我叫去,我說合了一夜又說合了

    一早晨,給三黃的父母一萬元。帶燈說:隻給了一萬元?這不公道麽!鎮長說:三黃父母隻是個哭,馬家卻能說會道,這一萬元還是我硬吃硬壓讓拿出來的。帶燈說:你肯定也覺得深山人老實才能抹過去就抹過去。鎮長說:到房間裏說,院子盡是人。帶燈說:我就要說,你是鎮長你這樣處理問題,別人議論起來,我臉上都發燒。鎮長說:王三黃父母不會上訪的。帶燈說:不上訪就虧人家?他父母不上訪,我也要讓他們上訪。鎮長說:你咋啦,這樣說話?帶燈說:我對你有意見!鎮長說:有意見好麽。帶燈說:你再這樣下去,櫻鎮就不想有好日子過了。鎮長生了氣,說:我咋啦,貪汙了,瀆職了?!帶燈也就說:是你讓王後生去看林防火啦?你知道王後生是上訪大戶,你不壓他製他還給他掙錢的好差事?!鎮長說:你的火氣原來在這兒呀!讓王後生去看林防火,我還沒來得及給你說呢,那可是我的得意之作。王後生家貧又不安生,靠上訪過活,咱防治了他多年也沒防治住,給他每月四百元,又把他固定在了山上,何況他感激涕零,給我拍腔子說不再上訪了,咱用智慧利用了他,這不是好事嗎?帶燈說:你知道不知道,他並沒有去看林防火,而雇了兩岔溝村的二貓替他,給二貓每月二百元,他白拿二百元錢。鎮長也吃了一驚,說:不可能吧?帶燈說:你可以去了解麽!多少年了,王後生用各種手段達到自己利益最大化而往往又以和政府對抗,放屁打踩腳後腿收尾,你怎麽就認不清,是因為驕性還是圖一時平靜還是要顯示自己方法的靈活?!鎮長卻臉色不好,一甩手,擰身走了。

    鎮長從此不再叫帶燈姐

    鎮長後來是把王後生喊來痛罵了一頓,取消了看林防火員的資格,並收迴所付的工資。當天夜裏,元老四到老街王後生家的廁所小便,廁所裏蹲著王後生,半天沒出來,元老四進去就把尿澆到王後生頭上。兩人打起架,元老四把王後生打得鼻青臉腫。王後生又到鎮政府來鬧,說元老四是故意要打他的,背後肯定有人指使和默許的,他一身的糞便不擦,在地上打滾。侯幹事把王後生轟出大院,門也關了,王後生就把糞便抹在門環上。

    這事帶燈聽說了,沒有去問鎮長,鎮長也沒給帶燈提說。見了帶燈,雖然還說話,但說話是平靜著臉,有啥事說啥事,再不到綜治辦來叫帶燈姐。

    鑒定

    總算騰出了手,可以帶毛林去縣城尋當年的包工頭。來的時候心熱熱的,毛林的老婆還給帶了六個蒸饃,十二個煮熟的雞蛋,但滿縣城跑了一個上午,一無

    所獲,帶燈、竹子和毛林都沒心緒吃喝。街上有頭發蓬亂的婦女拉著架子車賣艾草,吆喝:賣——艾!賣——艾!帶燈瞅了一眼,說:愛是能賣嗎?竹子說:活該她受苦!

    終於打聽到了包工頭,完全出乎帶燈意外的,包工頭竟然是一個禿頭豁牙的老漢,一件廉價的西服皺皺巴巴,腳上一雙皮鞋前翹後拐,像狗嚼過一般。老頭在一個建築工地當看護,見了帶燈他們,疑惑地說:尋我?你們是誰?毛林說:你認不得我了?老頭說:認不得。毛林說:你再認認。老頭說:認不得。毛林說:你怎麽會認不得呢,我是毛林,櫻鎮的,當年在大礦區給你打工。老頭說:哦,櫻鎮的?哦,毛林,你是一頓吃過六個蒸饃的毛林?!毛林撲過去,要撲到老頭懷裏,老頭沒有迎接,還在說:你不是年輕小夥嗎,咋老成這樣了?!毛林嗚嗚嗚哭起來。

    帶燈就介紹了她和竹子的身份,又說了櫻鎮老街的毛林,東岔溝村的楊栓牢、鞏忠文、鞏誌武、王高義、劉雙林、劉社會、韓黑成、高誌強、高轉社、高魁、阮互助、薛千印、陳碌碡,當年跟了你在大礦區打工,迴去後都患上矽肺病,鞏忠文、王高義、陳碌碡已去世,剩下的十一位全喪失了勞動力,生活極度困難。現櫻鎮政府出麵,要為他們爭取免費治療和職業病補貼,但做這樣的申報,必須有人證明他們是在大礦區打過工,是打工中患上病的,所以才來找到你。帶燈給老頭遞上一根紙煙,老頭說:你也吃紙煙?卻悶了半天,說:這得找大礦區呀,我不在那裏已經四五年了,雖做過礦長,那都是承包,他們到我手裏是幹了兩年。帶燈說:我們知道他們打工隻和礦長打交道,而且也是在四個礦井打過工,但四個礦長聽說一個已去世,另兩個是南方人,也離開了大礦區不知去向,隻記得你,也隻有來尋你出證明。老頭說:我是礦長,打工的挖多少礦,我付多少錢,我沒虧過任何打工的,得了病我可負責不了呀。帶燈說:得病與你毫無關係,來找你也不是要你負責,隻是讓你證明他們確實在大礦區打過工。老頭說:那行,這證明咋寫?竹子說:你會寫字不?老頭說:寫得不好。竹子說:我說你寫。給老頭一張紙一支筆,老頭把紙貼在牆上,竹子說一句,他寫一句。寫到最後簽名,老頭說:寫我名呀?帶燈說:寫你名,寫大點。老頭筆壓得重,連戳了三個窟窿。

    取到了極其重要的證明書,帶燈、竹子高興,毛林更高興,說:我請你們吃飯!竹子說:有蒸饃雞蛋的,真要感謝就請我們去賓館洗澡。毛林說:洗澡?那怎麽行呢,得請吃飯麽!我請你們吃燴

    餅。帶燈說:現在不能吃,先去縣疾控中心作職業病鑒定,鑒定完了我請吃。

    去縣疾控中心,毛林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在路沿上坐下歇了三次。竹子說:主任,你要請吃,吃啥呀?帶燈說:米飯炒菜,來一盤宮保雞丁,一盤菌炒鱔絲,一盤迴鍋肉,一盤老豆腐,再來盤青菜,是蒜茸的還是清炒的?竹子說:能不能來個高檔的?帶燈說:那好,來條魚,紅燒胡子魚。毛林一直沒吭聲。

    竹子驚喜地發現她一個同學就是中心裏的職工,兩人一見,大唿小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帶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賈平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賈平凹並收藏帶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