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不舒服。帶燈說:你要舒服就一事無成!竹子說:噢?帶燈說:這話我是在元天亮書上看的,說哈佛大學的教務長詢問一個學生怎麽沒完成功課,學生說自己有些不舒服,他說,我想,世界上的許多事都是那些感覺不舒服的人完成的。竹子不吭氣了,跟著走。走到鎮街扯麵店裏。扯麵店的老板都熟悉,兩人各吃了一碗,又讓店裏把河蟹蒸了,帶燈說:晚上我要去派出所說說張正民的事,你就在綜治辦候著收禮。竹子說:誰給咱送禮?帶燈說:元黑眼唄。

    竹子覺得帶燈好幻想的秉性又來了,這怎麽可能呢?帶燈平日待她親,但她們也有意見不合的時候,曾經把她罵哭過,門房許老漢都說過帶燈:竹子在馬副鎮長手下的時候經常哭,你再惹她哭,她也記你仇的。帶燈說:沒事,過一會兒她就笑著和我說話了。果然是她竹子哭過了又去和帶燈親近。可是,她是竹子,而元黑眼並不是竹子,元黑眼會低頭認錯還送禮嗎?

    竹子沒有把她的疑惑說出來,她感歎著櫻鎮這麽貧困的地方竟有元黑眼那麽富有的人家,即便鎮政府能把元黑眼壓製住,讓別的人去淘沙,誰又能一下子弄來推土機、翻鬥車和洗沙機?光給洗沙機用水的抽水機就要兩台!帶燈卻問:你看清是兩台抽水機?竹子說:是兩台,哦,你在打元黑眼的主意?!

    到了晚上,竹子就老實地待在綜治辦,段老師拿來了炒好的花生,兩人吃著說話,元黑眼果然就敲門進來了。元黑眼提著一個大提兜,一臉和氣,問帶燈主任呢?竹子呀地叫了一下,段老師說:你咋啦?竹子說:神得很!就對元黑眼說:你等著,我叫主任去。和段老師出了綜治辦,經過派出所門,喊了帶燈,耳語一番。

    竹子是雞叫過頭遍才迴到大院,大院裏的人差不多都睡了,帶燈的門還開著,門口疊著三角形一片光,她躡手躡腳想從三角形光的邊緣走過去,屋裏的帶燈卻叫了她。竹子隻好進去,說:好幾個老師喝酒,要我陪著……帶燈說:這事我不管。明日一早,你找幾個人到河灘去抬抽水機,我先到南河村通知那幾戶人去篩沙,然後咱在村口會合,再一塊去南勝溝村。別睡死覺呀!竹子說:陰謀得逞啦?!帶燈說:隻是借用,借用了再想劉備借荊州吧。竹子簡直喜出望外,問元黑眼來送了什麽禮,帶燈拿出四小桶土蜂蜜。還打開了一桶,兩人就用勺子挖著吃,拿柿餅蘸了吃。

    原來元黑眼聽了帶燈的警告後,提禮先找到鎮長,希望鎮長能給他辦理采沙許可證。鎮長告訴他是肯定來幫這個忙的,但辦證必須

    先得鎮政府同意,由綜治辦和工商稅務派出所相關部門交換意見備案後再上報縣河管委會,這就要找帶燈辦。元黑眼叫苦不迭,說他和帶燈有矛盾,不好溝通。鎮長說有矛盾更要溝通,就讓他把帶來的兩條香煙和四瓶酒留下,而四小桶土蜂蜜給帶燈。元黑眼這才找帶燈,給帶燈賠了不是,說了一堆恭維話。帶燈當然知道元黑眼背後有鎮長,鎮長是默認他後才大張旗鼓地辦起沙廠,要完全阻止已不可能,就說:我把鎮長叫來,咱一塊說說這事。鎮長叫來後,商量的結果是櫻鎮政府同意元黑眼在辦理了許可證後辦沙廠,而現在生米做了熟飯是元黑眼的不是,提出嚴肅的批評,以後絕不允許任何人先斬後奏。元黑眼歡天喜地了,帶燈就勢提到南河村人修屋壘牆篩沙的事,鎮長聽了也生氣,訓斥元黑眼,當場指示:在許可證沒拿到手之前,元黑眼不能霸占河灘,村民修屋壘牆用沙,願意在哪兒篩就在哪兒篩。許可證拿到手後,劃出沙廠界線,那才歸沙廠經營範圍。元黑眼是同意了。

    元黑眼說:我服你了,帶燈主任,能幹!鎮長說:帶燈就是鎮政府最能幹的幹部麽,要麽能當綜治辦主任?!帶燈說:鎮長你別誇我,我們包幹的南勝溝村現在旱情非常嚴重,群眾吃水都成了問題,我們和村人尋水源,是尋到了一個峽洞,洞裏有水卻沒抽水機,得找你特批資金給他們買一台。鎮長說:南勝溝村旱成那樣了這我得去看看,買抽水機是應該買,可鎮政府哪兒有這筆開支,現在各村寨都嚷嚷著要錢,要淘井呀,修渠呀,配備防火器材呀,鎮政府不會印鈔票啊!帶燈說:你可以解決,你一句話就解決了。鎮長說:我要一句話能解決,我一天說一萬句話!帶燈說:元黑眼在河灘有好幾台抽水機,你說話了他能不捐出一台?元黑眼說:嗯?!立即裝著沒聽見,說:你們談工作了,那我先迴去呀。帶燈說:看看看,這陣裝糊塗呀!元黑眼說:啥事呀?鎮長說:你那兒有抽水機?元黑眼說:有。鎮長說:有幾台?元黑眼說:也沒幾台,抽沙坑水要用,洗沙機上要用,是有些緊張。鎮長說:拿出一台給南勝溝村。元黑眼說:哎呀鎮長,這你讓我做難哩,這……鎮長說:別給我叫苦,抗旱是大事!元黑眼說:這讓我想想。坐下來撓腦袋。帶燈就對鎮長說:河管會的閻主任你熟不熟?鎮長說:我不熟。帶燈說:那是我同學的一個叔,但聽說難說話得很!元黑眼啪地在腿麵上拍了一掌,說:毯!為了支持鎮長和帶燈主任工作麽,我拿出一台來。可我有話在先,這不是捐,是借。帶燈說:好,咱直話直說,我抓緊給你辦證,你明日就讓人把抽水機抬走

    ,還有抽水管,不要你捐,幾時旱情解除了就還你。

    事情就是這麽辦妥了的。

    起作用的東西其實都不用

    看完了電視裏的新聞聯播,帶燈問竹子:在這個世上啥能起作用?竹子說:權呀!帶燈說:咱是不是有權?竹子說:有呀,到了村寨辦事咱不是都說我們是鎮政府的!帶燈就笑了。竹子說:我說得不對?帶燈說:咱把鎮政府掛在嘴上,把咱能累死,又能解決多少事,上訪者還不是越來越多?起作用的東西應該是看著並沒用場的才是吧。竹子說:沒用場?帶燈說:世上有那麽多原子彈誰用了?!竹子說:你啥意思?帶燈說:突然想著說說,我也不知道啥意思。

    王香菊和郭槐花

    半夜裏,白毛狗使勁地咬,鎮長在院子裏大聲喊人,說是鬆雲寺坡灣後的雞公寨來了電話,那裏起了火,所有人員趕快去救火。

    救火救了三小時,所幸是火沒有引燃山林,隻是燒了三十畝麥子,又燒傷了村中婦女王香菊。

    王香菊是個寡婦,村支書老惦記她。她在門道裏紡線,支書一晃一晃披著襖過來了,靠在門框上給她麵前扔了顆杏兒,她拾了杏兒扔了迴去。支書又扔個金戒指,她又把金戒指扔了迴去。支書就惡了王香菊。麥地遭旱後,支書管著水渠的水,給別人家的麥地都澆灌了,就不給王香菊的地裏澆灌,王香菊的地裏麥子就枯成了柴禾。王香菊把麥子全拔了,堆在那裏又想燒成肥料,燒時怕烤了旁邊的核桃樹,抱著一摟已點著的麥草往地邊移,沒想那裏一個深坑,把她掉了進去,抱著的麥草在慌亂中抖開,一部分引燃了別的地裏的麥子,一部分也掉進深坑燒著了她。王香菊把頭發眉毛都燒得沒有了,臉成了個包公,最後從深坑裏拉出來送去了鎮衛生院。

    而鎮政府的人迴到大院,天剛亮不久,鎮中街村的郭槐花就到綜治辦來了。她遲不來早不來,帶燈和竹子要出門時她來,她來討要二百元錢。帶燈就給了她二百元錢。原因是她又去縣上了一趟,還是說她在縣招待所當臨時服務員時一件鴨絨襖被盜,告公安不作為,破不了案,縣上就批下文讓櫻鎮綜治辦給二百元算了。帶燈故意沒給,因為郭槐花太多事,可能是她沒結婚時被懷疑懷孕而被村長拉去孕檢過,氣得有了些毛病,後來從招待所被辭退後迴來,她感冒買藥沒治好,告衛生院,要退她交的十元錢,在鎮政府告狀時翟幹事把她推出了大門跌了一跤,她說她迴去肚子疼,懷上的娃娃流產了,又來告,她丈夫打了她也告。反正她啥都

    告,都是不上秤的事,縣上和鎮上也不登記,也不當迴事。

    帶燈給了二百元,郭槐花走了,走的時候頭上的發卡掉下來,帶燈拾起來給她別上,說:你走好,不要崴了腳又來告。郭槐花說:你把狗攔住,別讓它咬我。

    六斤也死了

    帶燈趕到南河村,通知了那幾戶人家去河灘篩沙,那些人不相信,反複證實了這是真的,就往家裏拉著說給做飯吃。帶燈不去,說她已經吃過早飯了,那個光頭就從他家把一頭奶羊拉來,說他媽癱在床上了,他專門買了這羊每天給他媽擠一碗奶喝的,今日不給他媽喝了,給帶燈喝,就當場擠羊奶。這時候竹子和沙廠的四個人抬了抽水機來到村口,擠下的羊奶她也沒喝,就一塊往南勝溝去了。

    到了南勝溝村,已過了中午飯時,村裏人都來看稀罕,念叨著帶燈和竹子好。帶燈說:這是政府配的。他們說:啊,政府好!還要給政府放一串鞭炮,但沒有鞭炮,就拿了牛鞭子連甩了幾十個響。

    村長當然要請帶燈他們吃飯,飯是用煮熟的土豆在石臼裏砸出的糍粑,酒是自己釀的苞穀酒。糍粑並不好吃,需要多調些辣醬和醋提味,舌頭攪動兩下就得趕緊咽下去,但那辣醬也太辣了,帶燈吃著還可以,竹子就不行,伸著舌頭,還直拿手往嘴裏扇風。酒入口有些苦,而且略有炒焦的紅薯片子味,而喝過三口,反覺得越喝越香,帶燈喝了五盅,竹子竟喝了八盅,臉紅得像猴屁股。正吃喝得王朝馬漢,一個人在院牆豁口處給村長說:拿進來不?村長說:拿來拿來!那人拿進一卷紅紙,村長說:你們鎮幹部是要有政績的,我讓寫了感謝信給你們,你們帶迴去貼到鎮政府大院裏讓他們看看你們的功勞!紅紙展開了,上邊並沒有一個字,全是酒盅按上去用竹簽蘸墨畫出的小圓圈。村長說:村裏沒人能寫字的,能寫字的小孩子字又寫得狗渣渣草一樣,畫圓圈也是字麽,我們春節貼對聯也就這麽畫。竹子嘎嘎嘎地笑,笑得所有人先都莫明其妙,後就覺得有些難為情起來,村長便又說:啊,喝酒,喝酒,沒啥能感激你們,我把我喝醉來表達個心情!拿了碗讓倒滿。帶燈說:別人醉你不能醉,下午你們去安裝抽水機,早早抽上水是正事,我和竹子就不再管了。

    帶燈和竹子是吃了飯翻過山梁,去背麵的東岔溝村要去看看那十三個婦女。但帶燈和竹子沒有想到東岔溝村出了大事,六斤在大前天死了。

    六斤死於旋空犁。因為天旱要盡早犁地種春苞穀,東岔溝村人都使用旋空犁。旋空犁是前麵有一米

    直鐵杠子,杠子上很多鐵刺旋轉刨地,稍後是一張犁鏵,耕出溝道下種。用老式的牛拉犁得耕兩遍,旋空犁一過就行,一小時就可以耕半畝。但旋空犁怕掛倒擋,油門大了後退快,稍不留神掛人褲腿。六斤在犁地時千小心萬小心,偏偏是犁到土塄邊,就把褲腿掛住了,而旋空犁還在往前衝,連人一起翻下土塄,還是人先落地,旋空犁砸在人身上。六斤的屁股上被挖去了一塊,頭更被砸扁,當時就死了。

    帶燈和竹子趕到六斤家,六斤半小時前剛剛入土下葬,埋在自家屋後的崖根。為她下葬的村人還在院子裏吃飯,那十三個婦女也都在。她們給帶燈和竹子盛飯,帶燈和竹子不吃,要去墳上看看。跪在墳前了,帶燈說:老夥計……哭起來,十三個婦女也全哭了。

    黃昏的時候,帶燈和竹子才要迴鎮街,十三個婦女相送,她們都迴家又拿了土雞蛋,帶燈說她不收雞蛋了,她們說:這雞蛋不要錢,送你的,你老夥計死了,你就認我們也是老夥計。帶燈受感動,也就說了關於申報賠償的事,可能還得你們的男人選出代表去找包工頭出示個在大礦區打工的證明。十三個婦女聽了,卻發愁讓哪個男人能和帶燈竹子去找包工頭呀,因為都臥炕不起。帶燈說:那我聯係一下老街道的毛林,如果毛林肯去,你們的男人就不用跑動了。十三個婦女又是一陣天呀地呀菩薩呀叫,再是仰著臉給帶燈和竹子笑。笑了一陣有的就咳嗽,有的捂著個額顱,帶燈說:有病著?她們說:是人咋能沒個病的,沒事。竹子說:我們主任會看一些小病的,讓主任看看。帶燈一一為她們號脈,盤問病情,比如吃飯怎樣,大便稀稠,睡覺可好,月經來得準不準,就開藥方,叮嚀先抓三至五服中藥吃吃。她們說雖然這兒不舒服那兒難受的,可還能吃能走的,就不吃中藥了,抓中藥要花錢,何況還得去鎮街,也走不開。帶燈搖了一陣頭,隻好教她們一些按摩的辦法。

    竹子也覺得稀奇,她還不清楚帶燈會這麽多的按摩,也就用心記下來。

    如果夜裏睡不著,睡著又多夢,在耳垂劃個井字,靠臉的最下點空位按摩。如果心跳得厲害,發潮發慌,手中中指自然彎曲所定的點叫勞宮穴,在勞宮穴按摩。如果胃疼了按摩十個指頭蛋,尤其在中指尖的指甲下用力掐。後腦疼在後腰子那兒按摩,前額顱疼在胃部那兒按摩。頭兩邊都疼,是那種一跳一跳地疼,是左肝右肺滯氣所致,輕輕按摩肝肺外部。落了枕,脖子是歪的,拿擀麵杖在脖頸上來迴碾。腰椎疼,趴著躺下,讓人在大腿根抓一條筋,抓到了,猛地一提,不要

    怕疼,隻疼一下腰就可以直起來了。眼睛上火出了肉疙瘩,拿老鐵門環或鎖子輕輕磨擦,脊背僵著疼,就提整個後背的皮,或者拿木梳子背來迴刮,能刮出一片紅疹子出來,立馬就輕省了。

    再見二貓

    迴來的路上,聞到了苦艾的氣息,抬頭往路北邊的土峁上看去,果然那裏長著一片子艾。帶燈說:天旱艾倒長得快,我去采些,迴去插到咱綜治辦。

    楊二貓卻黑水汗流地從土峁左側的小路上爬了上來。帶燈說:咦,你這逛山,到哪兒耍錢了現在才迴家呀?二貓說:我是想耍哩,腰裏沒錢麽。帶燈說:你知道六斤是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帶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賈平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賈平凹並收藏帶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