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拉她到辦公室去說個不停。說:聽說你分配到櫻鎮了,當了什麽官了嗎?走行政好呀,將來有前途麽,你沒入黨吧,這也好,現在配班子都要有一定比例是女同誌和非黨人士。竹子說她啥都不是,隻是個小幹事,在鎮上幹幾年了就想法調到縣上尋個輕鬆的單位。同學說鎮上工作累是累可以掙錢呀,掙夠錢了再調迴來。竹子說掙什麽錢,櫻鎮是窮鎮。同學說櫻鎮要建大工廠呀,將來富得要流油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全縣人民都知道!竹子說是建大工廠,可正談判著,還沒動工哩。同學卻說那真的是個電池廠嗎,聽說曾選了幾個地方都嫌汙染,最後櫻鎮接手了。竹子說這我不清楚,不會是別的地方不肯接收才到櫻鎮的,是他們沒爭取到嫉妒吧。同學說是呀是呀,現在人害紅眼,各級政府也害紅眼。同學還要繼續說下去,竹子就急了,說不能再閑扯了,她得辦正事,就也到中心辦公室去。

    但帶燈和毛林卻已出了中心辦公室,毛林坐在樓梯口,滿頭是水,大口喘氣,帶燈也立在那裏,臉色難看。竹子問咋迴事,帶燈說他們不給做職業病鑒定,竹子以為做鑒定必須所有病人到場,但他們來時也防備了這一手,由村委會鎮委會專門寫了十三個病人除了死亡三人外,別的都臥炕不起,不能前來,帶來的是醫生診斷書。帶燈說不是為這原因,如果必須病人到場,咱可以把病人抬來,可人家說做鑒定前要有同施工單位定的勞動合同和當時身體檢查證明,沒有這些無法確定是在大礦區打工患上的病。但這些證明無法取得,因為當時毛林他們根本就沒簽過勞動合同,也沒在進礦區前做什麽身體檢查。竹子說:事實就是在大礦區患的病呀,這不是故意刁難嗎?帶燈說:人家按職業病鑒定法規來執行的,難以通融。竹子也蔫了。

    出了疾控中心,毛林說:我眼前咋飛蚊子呢?帶燈說:沒蚊子。你別急,鎮政府再想法兒,一定要爭取到免費治療和賠償補貼。但誰再沒提吃飯的事,連蒸饃雞蛋也沒吃,攔了一輛蹦蹦車返迴了櫻鎮。

    做了一夜的醬豆

    天麻碴子黑,帶燈說我出去轉轉。竹子說你要轉我陪你。就先轉到鎮東街村,又從鎮東街村往鎮西街轉,白毛狗一直跟著。

    街麵上的鋪麵都還開張,擺在門外的貨攤子卻開始收拾,一家已經收拾完了,用笤帚掃地,另一家正收拾著灰塵飛過來,就吵開了架。元老三和他媳婦每人掮了一麻袋土豆經過,元老三吼了一聲:打的事麽,吵慫哩?!周圍人就哈哈笑,也說:打麽,打麽!帶燈擋住了元老三,說

    :你煽惑?你還嫌矛盾不多嗎?!元老三說:我這一煽惑,他們都不吵了麽!果然兩家人各在地上呸了一口,返迴屋去。繼續往前轉著,有人擔著白菜土豆,有人背簍裏裝滿了笤帚掃把,有人趕著豬,豬總不好好走,在屁股上踢一腳了,尾巴一乍卻拉下屎來。馬連翹的婆婆立在街邊死眼盯著一個人喝礦泉水,說:你喝完了把瓶子給我。那人說:你老也拾破爛呀?!近來身子骨還行?老婆子說:不行,渾身都疼哩。那人說:噢,中午吃的啥?老婆子說:沒吃啥,啥都不想吃。馬連翹在豆腐店裏買了一塊豆腐,用手端著過來說:你咋恁猴呀,中午沒吃啥?你吃了兩碗米兒麵打了一串飽嗝兒你沒吃啥?!帶燈想過去訓馬連翹,竹子扯了她,兩人轉到一家小飯館,小飯館門並沒開,台階上坐著一個人,幾個孩子和他相互擲打著土疙瘩。帶燈說:那是不是條子溝村的張水娃?竹子說:是他,長得像《水滸》裏的人。帶燈就喝住扔土疙瘩的孩子,過去問:哎,你咋在這?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張水娃中午就來鎮街了,掮了一根椽賣了,就在飯館買了一碗麵和一瓶酒,喝醉了睡了一下午。竹子就踢張水娃,張水娃站起來還搖晃,說:這酒不如苞穀酒,苞穀酒斤半我沒事的。帶燈說:給了你救濟你就這樣海吃海喝?!張水娃說:主任,我還要尋你呀,你那點救濟不頂用麽,你給別人都辦低保,也給我辦個。帶燈說:你想得美!張水娃說:那你給我個老婆。竹子說:給你個老婆?張水娃說:我老婆跟牛三跑了麽。竹子說牛三是誰,咋就跟牛三跑了?帶燈說:好啦好啦,你現在給我往迴去,不要到鎮街來,我就給你把老婆找迴來!

    帶燈還沒迴鎮政府大院的意思,竹子問這又去哪兒轉,帶燈說哪兒沒人到哪兒轉,順著腳就到了老街。

    老街上沒有多少人,卻有幾處舊屋前都堆了磚瓦沙灰和木料,是準備翻修的樣子。靠東頭的毛林家不必再去了,街中間柳樹下是王後生家,也懶得看到他。經過了張膏藥兒媳臨時的住屋,朝門裏一瞅,竟然就踏進去了。張膏藥兒媳正蹲在一個筐籃邊忙活,猛地見帶燈和竹子進來,嚇得啊了一下,趕緊說:天呀,你們咋來了!搬凳子讓坐,還用袖子把凳麵擦了一遍。帶燈說:忙啥的?她說:捂些醬豆。帶燈說:你教教我咋樣捂醬豆。

    在鎮街上轉,帶燈的臉一直都陰著,不想說的話見了誰都不說,想要說的話了又都是訓斥和責罵。竹子還沒見過帶燈心情這麽不好的,就陪著她也言語順著她,而帶燈卻有了興致要學著捂醬豆,竹子說:對呀,對呀,你教我們捂醬豆!

    櫻鎮人喜歡吃醬豆,不論窮家富家,每年都要捂幾罐。張膏藥的兒媳告訴著捂醬豆要把大豆煮熟了,趁熱在幹麵粉裏滾圓後放到盆裏,鋪一層香椿葉子撒一層麵豆,再鋪一層香椿葉子撒一層麵豆,如此層層鋪呀撒呀到盆子滿了,用被子嚴嚴實實蓋上捂。要捂七天,麵豆發了黃毛,再收到一個瓷罐裏,熬花椒大茴鹽水攪和,曬幹,過一天拌些砸碎的櫻桃,再曬一天,再拌些砸碎的櫻桃,反複四天五天,反複得有些煩了,收起存好,到初秋就可以開封會用。

    帶燈和竹子直待了一夜,天明了迴到鎮政府,身上滿是醬豆味,而且帶燈發現,她手上的戒指沒見了,那戒指本來戴著鬆,可能是在幫著鋪香椿葉子時掉到了罐裏。

    說幸福

    帶燈感覺到嚴重內火了,便秘腹脹,腿上就是把皮剝了也懶得動,就趕緊自己抓了一服中藥整了喝。竹子卻連續去了小學校幾次,去了半天半天不迴來,迴來就要和帶燈說幸福。

    竹子說:嫁個好丈夫了就幸福麽。

    帶燈說:愛情好像都不振作。

    竹子說:什麽才算是好丈夫呢?

    帶燈說:我的好丈夫標準是覺得沒有丈夫。

    鎮長發了兇

    早上,竹子端了洗臉水澆指甲花,叫喊著有了花骨朵了,帶燈剛出來看,鎮長就走過來,黑著臉。竹子說:鎮長,你臉黑了不好看。鎮長卻大聲責問:前天又開視頻會就缺你兩個,咋迴事?綜治辦是不是特殊部門,想開門了就辦公,不想辦公了門一鎖就跑個沒蹤沒影?!劈頭蓋臉地訓斥人,而且當著一院子職工,鎮長這是第一迴,更是帶燈和竹子挨訓的第一迴。竹子先還笑著解釋她們是領著毛林去縣城尋找礦長和去疾控中心做鑒定,還說沒有鑒定成需要鎮政府再想些辦法,但鎮長根本不聽,依然以連珠炮的節奏厲聲嗬斥:什麽影響麽?!如果不想在綜治辦幹了就吭一聲,如果不想在鎮政府工作了就收拾鋪蓋走人!覺得櫻鎮雞窩小,是鳳是凰你飛麽,是丫鬟的命了就別說小姐的身子!竹子沒再笑,又把她們在縣城的遭遇說了一遍,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帶燈說:你哭啥呀!咱一沒去閑逛,二沒去營私,你哭著怕把你冤枉啦?竹子說:就是冤枉,比竇娥還冤枉!鎮長說:誰讓你們去鑒定了?現在任務一宗壓著一宗,宗宗緊天火炮的,油鍋溢了你去劈柴禾?視頻會議紀律才宣布了幾天,你們就缺席不到,上邊給櫻鎮扣分,那是你們的事嗎,那是鎮政府全體職工的利益!說罷迴到他辦

    公室去,還撂下一句:吃畢早飯,你們拿上檢討來找我!

    竹子跑迴綜治辦房間裏還哭,帶燈端了盆水,讓竹子洗,說:妝花得像個貓啦!竹子說:啥領導呀,更年期啦,還講究是你同學哩!帶燈說:都怪我頂碰了他。竹子說:哼,他現在是以壓製對他有好處的人來顯示他的權威哩!帶燈說:隻要能顯示他的權威就讓他兇麽。竹子說:屁,他那鎮長是咋當的……帶燈忙製止了,讓竹子去寫檢討。竹子堅決不寫,帶燈便自己動手來寫。

    吃畢早飯,葛條寨有人來反映情況,說是寨子裏硬化路麵,支書用水泥鋪了他家院子,村民氣憤不過,和支書論理,支書說鋪個院子能有多少水泥,這硬化路麵的水泥還是他向鎮政府申請的。那人說:他這是屁話,他是以葛條寨的名義申請的還是要給他家鋪院子呀申請的?帶燈耐著心讓他把話說完,並詳細做了記錄,應允綜治辦盡快去葛條寨了解情況,會給村民有個滿意的答複的。那人一走,已到了半中午,帶燈和竹子拿了檢討去了鎮長辦公室。

    鎮長的臉已經沒有早晨那麽黑了,隻是眼睛還有點紅。竹子說:鎮長你沒有吃胎兒肉吧?鎮長沒聽懂,說:啥胎兒肉?竹子說:馬副鎮長的眼睛老是紅的,你也紅紅的。帶燈說:去把我的茶杯拿來!竹子出去取茶杯了,鎮長把檢討翻了一頁,卻放下了,說:你覺得寫得怎麽樣?帶燈說:好著的。鎮長說:怎麽個好?帶燈說:我排比句用得多。鎮長笑了一下。竹子取了茶杯進來看見了鎮長笑,說:鎮長臉上一活泛,人就顯得白了。鎮長沒理她,給帶燈說視頻會議是縣工會召開的,要求全縣各鄉鎮十人以上企業建工會,而櫻鎮企業不多,也就那些郵局呀糧站呀衛生院呀的,這些都派人去抓了,本來是把鎮街上的各類門市部聯合起來建一個工會的,任務分給你們,你們竟然沒一個人在。竹子說:鎮街上就門市部這一塊最亂,把亂攤子分給我們呀?帶燈說:就這事?鎮長說:就這事。帶燈說:就這點事你給我們發那麽大的兇?!鎮長說:我不發兇工作還咋幹?視頻會議你們不在,分派工作你們也不在,所有人都拿眼睛盯著我的,何況你也提醒我身上得有煞氣麽。帶燈說:我這是請君入甕了。那麽,我問你,兇發完了啦?鎮長說:完了。帶燈說:別的人抓的工會抓到什麽程度了?鎮長說:才都摸情況,縣上要求十天裏完成,我要求一星期內必須成立。帶燈說:我三天給你搞定。

    曹老八

    鎮街上各類門市、店鋪和攤點多,平日相互傾軋,鉤心鬥角,要聯合成立工會談何

    容易,僅登記一項就需幾天,再把他們聚在一起選工會主席,那更不知吵吵鬧鬧到何時?帶燈直接到鎮中街曹記雜貨店去找曹老八。

    曹老八的店鋪小,生意也做得一般,但曹老八仍是鎮街上的一個名人。他好排場,愛顯擺,店門扇上一年四季都貼著對聯,沒事了不是拿著手機立在門口打電話,總埋怨信號弱,站起蹲下或轉著圈圈,再就是端著個茶壺,口對著壺嘴兒吸,給人說:這是宜興壺!聽的人說:泥腥?這壺是土燒的,肯定泥腥味。他說:宜興!給你說了白說!

    帶燈在曹記雜貨店給曹老八說接到縣上命令,櫻鎮的各門市部、店鋪、攤位,凡是做生意的要聯合成立工會呀,你看誰當主席合適?曹老八不假思索就說他合適。帶燈問咋個合適?曹老八說你從東往西從西往東一家一家看麽,還有什麽人?沒麽!帶燈就笑了,說:好,那你就是主席!

    曹老八被任命了工會主席,曹老八興奮得很,換了一身新衣,積極地跑去登記所有的門市部、店鋪和攤位去了,去了就問櫻鎮要成立咱們這一行的工會你肯不肯加入,那些人說:加入了怎樣,不加入了怎樣?他說:你想麽,貓呀狗呀有個家了就有吃,沒個家了你流浪去!那些人說:加入。他說:算你腦子清白,以後有什麽事,就隻管來給我說!那些人說:你是啥?他說:我是工會主席。那些人說:你咋就成了主席?他說:我有任命書,縣上發的,上麵蓋著紅印。用時一天一夜,曹老八就把名單交了上來,再製作了兩個牌子全掛在他的雜貨店門口,一個牌子是櫻鎮商業聯合會,一個牌子是櫻鎮商業聯合會工會。

    第三天帶燈給鎮長匯報工作,鎮長說:這麽快的!大家咋就選了曹老八?帶燈說:曹老八積極性高。鎮長說:他是個賣嘴的,怕幹不了實事吧。帶燈說:工會能幹實事?鎮長說:咱不敢糊弄上邊。帶燈說:鎮政府哪一月不被上邊壓活;咱就是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這是逼著咱糊弄麽!反正上邊要求成立咱就成立,要求掛牌子咱就掛牌子,事情一過誰還追究呀,何況給曹老八個主席,他以為他就是毛主席的那個主席啦?!鎮長說:好,我要在會上表揚你!帶燈說:你悄悄的,你一表揚就壞了。鎮長拉開抽屜,給了帶燈一包紙煙。

    給元天亮的信

    安然地看書中故事或看初生的樹葉在風中,就反複地想象自己的心事。有太陽我就有了依附,有綠葉我就沒有了奢求。這幾天心緒是有些低落,今天又想高興了。煩惱是日子的內容,有光明就有黑暗,太陽底下什麽東西沒

    有影子呢?收獲麥子就得收獲麥草。生活中我沒有敵人,煩惱就是我的敵人,敵人強大了我才能強大,需要敵人,也需要不停地尋找敵人。秋天裏歡笑的隻是鐮刀。日子在整齊而來無序而去,我現在知道了有多少人做事沒底線,也知道了我畢竟是好人。我有時說話直了對方是潑皮無賴讓我無法忍受,但我總看到他家人或親人有閃光人性之處讓我心有退讓。我有時不知我怎麽處世,我的做派是強者因為我光明,而外表上人家看我是弱者因此常吃虧。在桃花峪村為了村裏賬目公開的事被那個歪嘴男人罵過之後,老夥計和他吵罵,還抱了他讓我打,我沒有那個習慣,而且我也不會。

    人生就是個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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