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當你聽著他們哭訴的事情是那些小利小益,為著微不足道而鋌而走險,再看看他們粗糙的雙手和腳上的草鞋,你的骨髓裏都是哀傷和無奈。

    今天把你以朋友、老師、親愛的人的感覺說說話,我覺得女人在處世也是以心靈的滿足踏實為最終目的。我曾以去鎮政府工作輕閑霸道而得意過,以丈夫有一技之長能掙錢而得意過,更以我認識了你如同天門中開我進入了另一個輝煌的世界,覺得我在世上完成了自己的宿命。然而命運還想把我再轉些年所以我還要想想我能幹些啥?看你的書,你對文學和社會的關懷關愛讓我心慌眼花,我是個啥人,不耐心讀書,不定睛社會,無怪乎養殖業少見養鳥,我是個鳥吧,雖然有自然的羽毛有細致的絲肉但沒有多大用處,活該在這山野怪石上跳躍自生自滅。

    啊,我瞧見了就在小路邊長著了三根麥子,所有的麥子還沒有揚花吐蕊,這三根麥子卻早早成熟了,結著穗子。三根麥子長在了小路邊,一定是山民去播種麥子時將三顆種子遺漏在這裏,使它們有了辛苦成長成熟而無人收獲歸倉的窘迫。

    你是知道的,農民的一生最大的事情就是蓋房子,男人們蓋了房子就要娶妻生子,標誌著成家立業的成就和光榮。而女人們一生則完全像是整個蓋房築家的過程,一直是過程,一直在建造,建造了房子做什麽呢?等人。

    南勝溝村旱得沒水吃

    南勝溝村其實並不在鎮街南邊,偏西南,順一條溝一直到溝腦。南勝溝村原來人家居住就分散,每戶門前或者屋後也都有泉的,但泉水細弱,僅夠做飯、洗衣、喂牛養豬。天旱得久了,泉就幹了,吃水得挑了桶翻過山梁到背麵溝底去擔。山梁的背麵就是東岔溝村。南勝溝村不同於東岔溝村,東岔溝村女人多,因為男人大多患了矽肺病,需要在家伺候,而南勝溝村的女人少,一打問,沒有一個不是為情所累的,有的是姑娘,有的是已經有了孩子,都出外打工去了。帶燈說:唉,背上貼了郵票走四方。

    和村長交談,村長說倒還有一處水源,就在西邊的峽穀裏,峽穀太深太陡,人是沒辦法汲用的。帶燈說:能不能用抽水機?村長說:能是能,哪兒有抽水機?帶燈說:村委會有多少錢?村長說:有屁哩,前年退耕還林款我沒有發,就是想留下來以備村裏有了緊急事,十八戶聯名上訪告我,你知道這錢就全發了。帶燈當然知道那次上訪,說:是你想留下給村裏的?!村長支吾了一陣不吭聲了。帶燈提議讓各家各戶集資買一台抽水機,可和村長跑了十二戶

    ,都不願意出錢,不是說人窮得都快要炒屁吃呀,哪兒有錢,就是說買抽水機能抽上水嗎,抽過這旱天了,這抽水機又咋處置呀?帶燈說:那也是村裏的一份財產麽。他們說:村委會裏還有啥財產?!那十二頁新做水磨坊的核桃木板呢?那拉電時剩下的電線、梯子和燈泡呢?說要修東澗子的路,存了上百袋水泥,水泥又在哪?連村裏那一套鬧社火的鑼鼓,鼓破了還在,鑼都賣了銅!村長說:你說這些幹啥?他們說:集資了好過私人呀?!沒水喝了也好,都渴著,這也是公平!這一家不肯出錢,自然影響到另一家,也不肯出錢,氣得帶燈發脾氣,但發了脾氣還是收不來錢。

    從東邊梁畔上的那十幾戶人家下來,帶燈就渴得要命,她不忍心去誰家討水喝,路邊的幾棵櫻桃樹還紅著,村長說:這是我家的樹。抱著樹搖,搖下一層櫻桃,兩人撿著吃。斜旁裏有一處房子,一半苫著瓦,一半卻蓋著石板,住著三口人。一個是老漢子,一個是老婆子,還有一個是傻子,傻子是老漢子的親弟弟,一生未娶,跟著哥嫂過活,到背麵溝底去擔水了。老婆子在門口看了半天帶燈,問:是城裏人嗎?帶燈說:你不認得我了?我是鎮政府的。老婆子說:哦,政府的,在我家吃飯吧?糝子糊湯麵。帶燈說:不吃了。老婆子說:我新磨的糝子。帶燈說:不吃了。村長說:你光耍嘴!去舀一碗漿水來給政府人敗火。老婆子說:要得要得。轉身要進屋舀漿水,後山梁就有人擔了水過來,踉踉蹌蹌,搖搖晃晃,她喊:你往腳下看著!那人迴應:噢。村長說:那就是她家的傻兄弟。話未落,傻子便跌了一跤,一個水桶就滾下來,人在山梁上嘰吱哇嗚叫:石頭咬腳哩!老婆子趕緊去拾桶,拾迴來了個桶底,哭腔著說:啥造孽的日子嗎,吃不到好的,連水都喝不上呀?!

    帶燈再沒等老婆子去舀漿水,順著漫坡往下走,漫坡路幹燥,又有料漿碎石和幹羊屎蛋,鞋打滑得走不下來,常常是往下跑幾步就要抱住一棵樹。村長不好去攙扶她,喊下邊的另一簇屋舍裏的人:牛二牛二,拿條草繩來!有個光頭拿了草繩跑上來,村長讓帶燈把草繩纏在鞋上,這樣就不滑了。牛二卻給村長說:根全不行了。帶燈也見過那個叫根全的人,豁鐮嘴,能把拳頭吞進去,愛評說女人,卻始終沒結婚。帶燈說:根全咋不行了?村長說:他高血壓,他說他以前的房子後邊有個泉,水旺得很,後來坡垮下來壅了房子和泉,他就和人去挖那泉,舊泉沒挖出來人卻犯了病,暈倒了,再沒立起身。帶燈說:他年紀並不大呀患高血壓?跟著村長就下了漫坡,到了根全家來。

    根全是不行了,好幾個人就圍在炕邊落淚。帶燈和村長一去,他卻又睜開了眼,還說:喲,政府來了,政府有水!帶燈說:各家出些錢買個抽水機,咱南勝溝不愁沒水的。根全說:不愁,不愁,我要喝。有人趕緊去取桶,桶底還有一碗水,端來了,他突然說:牛二牛二。牛二說:我在哩。他說:我喝口水可能要走呀,你快到東岔溝找我那相好來。說完眼睛一瞪,眼裏全是白,沒了黑珠子,人就把氣咽了。

    帶燈看著那碗水被人潑到門口,說:一路走好!

    向魚問水

    竹子說她做了個夢,夢見路過石橋後村,蹚土很深,腳踩下去,一股子塵土就嚁地躥上來灌了鞋殼。她遠遠看見張膏藥了,怎麽喊張膏藥都喊不應,一條小魚卻立在她麵前。魚是河裏常見的紅花魚,身上有一道一道粉紅色的條紋,她還想:這魚怎麽在這路上?魚卻在對她說:請問哪兒有水呢?她說:我才要問你的你倒問我?!這時她就醒了。

    被攔道告狀

    再一次從南勝溝村迴來,抽水機的問題還是沒能解決,帶燈和竹子的情緒很差,偏偏在南河村口被一夥擋住了要告狀。市裏縣裏的領導偶爾下鄉視察,會有人當道攔堵,訴說冤情,而帶燈十多年了,還從未被人這麽糾纏的。竹子當然要起到保鏢的作用,叫喊著誰也不許拉扯,帶燈主任是女的,光天化日下要耍流氓嗎?攔道的人就後退一步,說:我們不動手!卻仍然圍成一圈,就是不讓帶燈走。竹子說有啥事到鎮政府去談。他們說:鎮政府的門難進,逮住你們了就不讓你們走!竹子說:你們村長呢,叫你們村長來!他們說:村長解決不了,是他看到你們了,讓我們攔道的。竹子就罵道:這啥王八村長!竹子這麽一罵,他們就全罵開了,罵村長就是個王八,謀自己事時跑得比狗都快,村裏人被外人欺負了,他就縮頭!罵著罵著又罵鎮政府,這是啥政府,替老百姓說話哩還是為有錢有勢的撐腰的?罵得兇了,唾沫星子亂濺,使勁地拍打自己屁股。拍屁股把屁股上的土拍起來,迷了帶燈的眼,帶燈轉過身去揉眼睛,立即幾隻手又拽住了帶燈,說:不能走!走不了!竹子就急了,喊:誰拽,誰再敢拽!陳艾娃就從村裏跑了來,說:要擋就擋當官的,擋著帶燈幹啥?一個老漢就衝著陳艾娃說:帶燈是你啥哩,你向著她說話?陳艾娃說:她是我老夥計!那老漢說:喲,攀上老夥計了,是不是元黑眼給了你一股?陳艾娃聽岔了,聽到的是元黑眼給了你一腿,就說:你胡說八道,怪不得三個兒沒一個養你!陳艾娃這

    麽說是揭老漢的短,老漢是去年因三個兒都不養活他而鬧過法庭。老漢一時臉上掛不住,就罵陳艾娃,你還沒男人哩,你要不是個掃帚星你男人能死得那麽早?!亂成一鍋粥了,帶燈就坐到一塊石頭上,說:攔住我告狀就告吧,選個代表說,誰說?

    一個人就開始說,說的卻並不是什麽大事。原來這幾戶南河村人翻修房子,去河灘裏篩沙,世世代代以來誰家用沙都是在河灘裏篩的,可他們去篩沙時元黑眼兄弟卻說河灘是沙廠了,不能再篩,隻能來買,兩鬥箱的沙算一方,一方五元錢。

    帶燈說:就這事?他們說:就這事。帶燈說:就這事鬧騰這長時間?他們說:不鬧騰你不聽麽。帶燈說:豈有此理!他們說:啊,我們沒理?帶燈說:不是說你們說元黑眼。他們說:他們就是無理!帶燈說:這樣吧,這事我給你們辦,明天就讓你們篩上沙。他們卻說:我們咋信你?帶燈說:不信我攔我的什麽道?!他們說:信的信的。拿手打自己嘴,又給帶燈笑。陳艾娃說:看到了吧,帶燈這麽好的人,你們還惡心她?他們有些不好意思,說不惡心她事情辦不成麽。那老漢也說:艾娃艾娃,叔給你說,剛才罵你不是罵你,人急了口裏就有了毒麽。帶燈說:好了,都迴去吧。他們就散了,那老漢卻又給帶燈說:明天篩上沙了,我到廟裏去給你燒香,篩不上沙了,我們全村人就到鎮政府靜坐呀!

    大柳樹

    陳艾娃和另外兩個人最後是把帶燈和竹子送到了河邊。她們一走,帶燈卻說:竹子你帶衛生巾了嗎?竹子說:來了?帶燈說:提前了。竹子說:都是氣得來!這都是些啥人麽,讓你受委屈。帶燈說:你不覺得咱也很享受嗎?陳艾娃送咱她是老夥計了,那兩個人吵過了也不是送咱們嗎?竹子說:我看全是那老漢起事的,做事沒個底線,他逢著是咱倆,要是翟幹事侯幹事,須動手教訓他不可!帶燈說:翟幹事侯幹事就有底線啦?就又說:農村麽,當有矛盾衝突時,是少有人出來公正的,也少有人明白地說誰是誰非,但你相信,在以後的日常生活中像風吹著田地一樣,人氣卻還是一股梢地向著正經一邊的。

    河邊的一堆石頭窩裏,獨獨長著一棵大柳樹,帶燈拿了衛生巾就樹後去,竹子站在一邊看著來往的人。竹子說:你背向著樹。帶燈說:為啥?竹子說:這樹這麽大,我怕它成了精哩!帶燈說:它還怕我身上有紅哩!就笑得嚶嚶地,蹲了下去。

    帶燈蹲著,從遠處還能看見頭,竹子說:我搬幾個石頭給你擋著。搬開了一塊石頭,石頭下有了

    一窩小河蟹,一時亂鑽,趕緊抓了,用草纏綁,提起了一串。

    她說:真還有送慰問品的?晚上咱蒸了吃!

    和元黑眼拌嘴

    櫻鎮前的河灘是拐著一個彎的,彎上的河灘,河北對著鎮西街村,河南就對著南河村。河灘裏機器轟鳴,一輛推土機把沙石往一邊堆,堆成小山似的。兩輛翻鬥卡車又把沙運到洗沙機前,洗沙機的輸送帶就嘩嘩地顫抖,出沙口的沙瀉出來像一道瀑布。除了開推土機,翻鬥卡車和洗沙機的五六個人外,元家兄弟隻有元黑眼在旁邊的三棵柳樹下泡了茶喝。帶燈和竹子一直往近走,元黑眼站了起來,說:帶燈主任來視察了,喝茶呀不?帶燈卻再沒走了,坐在了她往日讀書的長白石上。

    長白石周圍已經開了苦菜花,往年裏苦菜花開了她隔三差五來了也不捋,她也在太陽下對長白石說:你已經過了一夜的風寒你也曬曬吧,你熱了才能熱我。但現在河堤下的那些席片似的畦地全都沒有了,滿河灘的積水坑和沙石堆,像是亂葬墳一般。帶燈在長白石上坐了下來,心裏說:沉住氣。氣就沉下來,如以前一樣,在地上鋪一張紙,鞋脫了放上腳。

    竹子先過去給元黑眼說:主任讓你過去!元黑眼說:我這裏有茶,來喝茶呀!竹子說:主任讓你過去!元黑眼說:她帶燈勢大!竹子說:她代表政府!元黑眼說:哈巴狗站到糞堆上了!竹子說:誰是糞堆?元黑眼說:好好好,政府厲害!但他又喝了一口茶才往帶燈這邊來。帶燈仍赤著腳,趾頭還在動著,她沒有起來。元黑眼說:帶燈主任好像生了氣,誰惹的,我給你出頭去,就是他馬副鎮長,我也讓鎮長收拾他!帶燈說:知道你和鎮長熟,可鎮長是櫻鎮的鎮長,不是元家的頂門杠子,你為什麽自己在河灘淘沙卻不讓南河村人篩沙?元黑眼說:喲,替南河村那些土匪說話來的?竹子說:你才是土匪!元黑眼說:他們在我的沙廠裏篩沙,當然我不願意,我去他們地裏收莊稼行嗎?帶燈說:這河灘是你的?元黑眼說:我辦了沙廠,河灘就是沙廠的。帶燈說:你抬頭往天上看,這太陽就是你的?你唿吸著空氣,空氣就是你的?元黑眼說:都說帶燈主任是鎮政府的知識分子能說會道,果然我說不過你。我哪裏就霸占了河灘?他們要篩沙,我讓到河彎下邊去篩,他們偏要在我沙廠裏篩,當然我不允許,要篩就得出錢。帶燈說:你的沙廠從哪兒到哪兒?元黑眼說:上至兩棵樹那兒,下至河彎。帶燈說:誰給你劃這麽大的地盤?元黑眼說:鎮長呀!帶燈說:你把批件給我看看。元黑眼說:鎮長大還是你

    主任大?要看你去鎮長那兒看去!元黑眼擰身就走,帶燈說:元黑眼,我告訴你,你可以給鎮長說一句你要辦沙廠呀你就在河灘跑馬圈地了,但是,辦廠取沙並不是鎮長一句話,這得經縣河道管委會批準才能領到合法開采證,而辦理這一套手續是綜治辦起草報告的!元黑眼站住了,迴過頭來看帶燈。這迴卻是帶燈掉頭走了,她提了鞋,光著腳地走。

    借到了抽水機

    竹子攆上了帶燈,說:姐,咱就這樣走啦?帶燈說:我肚子饑了。竹子說:唉。帶燈說:唉啥哩?竹子說:不舒服。帶燈說:你也那個了?竹子說: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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