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青石嶺的興趣,本來他還想見見拾糧,聽說藥師的義子現在比藥師強,他倒真想見識見識,孰料英英一句話,把他的念頭撲滅了。

    “幹爹,你沒掉份到見一個下人吧,見他,還不如我帶你去見小伍子。”

    一聽小伍子這個名,曾子航立馬吆喝著起身,這水家大院,他是不想再來第二遭了。

    水二爺當然懂得女兒的心思,她是替小伍子討護身符哩。嫩啊,就憑你衝他笑上幾笑,再撒個嬌,叫幾聲幹爹,小伍子就護住了?護不住,這娃,遲早得把命丟在這上。

    想到這兒,水二爺的目光從遠處的山嶺上移下來,投向二道峴子方向。二道峴子有塊地,沒種藥,拾糧說地太濕,陽光不足,風又走不開,種出的藥也是窮巴巴的。不如種豌豆,給院裏的牲口當飼料。這時,小伍子就在豌豆地裏,他的腿顯然還沒好,不過,拾糧本事也夠大,居然,就瞞過了馮傳五。

    地裏的活一天緊過一天,眼見著藥的長勢一天喜過一天,拾糧恨不得把自個分成三股。這些日子,他把院裏的人分成三拔,一拔跟著他給藥追肥,甭看地肥,莊稼跟藥都是吸收養料的關鍵時刻,追肥的事一點馬虎不得。一拔,跟著英英給莊稼鋤草,藥長得歡,草也長得歡,幾天不進地,草就壓過莊稼和藥了。自從門板的事後,英英突然跟他不說話了,原本晴朗的臉,也陰了。白日裏見著他,低著頭走,遇事非要問他了,自己不過來,打發別人問。到了夜裏,那道已經暢開的門,原又關上,雖說不拿杠子頂,但她用臉色頂。拾糧好生後悔,那些日子,他是明顯感到英英變化的,特別是裏屋門豁然打開的那個夜晚,他內心的喜悅簡直無法言表,真想抱起鋪蓋,學別的夫妻那樣,睡到炕上去。但是真要往裏走,他又怕,腿腳也不聽使喚。平日裏想著盼著,眼巴巴地望著,機會真的來臨,他又矛盾重重。拾糧擔心,要是自己厚著臉皮過去,她突然甩個冷臉子哩?或者,鼓足勇氣上到炕上,讓她一腳踹下來呢?總之,拾糧很猶豫,反比以前少了信心。這也怪不得他,畢竟,他在門板上,睡了三年啊,畢竟,裏間那扇門,拿杠子頂了三年!三年,能破滅多少東西,又能滋生多少東西?

    第五節

    門板這件事,老丈人做得過分了,傷著了英英。拾糧想先緩些日子,讓英英緩過勁來,於是這些個夜,他索性不去那屋,就在老丈人給他指的新屋裏湊合。反正白日幹的活歡,把身子累透了,夜裏隻要把頭擱枕頭上,唿嚕就出來了,這樣反倒輕鬆。

    還有一拔人,拾糧把他們交給了自己的爹來路。大草灘山腳下新墾的地,今年沒敢種藥,全種了苜蓿和豌豆。院裏的羊起來了,拾糧又偷偷去了趟藏區,打聽下十幾頭白犛牛,這院裏啥都能少,就是不能少白犛牛。哪一天把它們買迴來,就得喂草。所有的計劃都在他腦子裏,他想一件件落實。他安頓爹,苜蓿不能長得過高,差不多就割,割了再種別的。豌豆的草要鋤幹淨,還要留神不能讓苜蓿欺了,這豆種下是冬天給牲口當料的。

    眾人埋頭幹活的時候,拾糧會冷不丁抬起頭,朝四野裏看。這個來自西溝窮苦人家的兒子,眼裏已能裝得下整個青石嶺了。他的目光,已不再是當初跟著老五糊走進大草灘時那種顫顫驚驚的目光,從容,鎮定,而且還透出一覽眾山小的氣概!

    水二爺也會從遠處突然地抬起頭,死死地盯住拾糧,盯著盯著,一張老臉上就會溢出激動不已的笑容。

    拾糧帶著水二爺交給他的銀子,從藏區趕來二十頭白犛牛的這天夜裏,青風峽的大戶們意外收到了黃羊的帖子,這帖子跟發給何家的不同,何家是索命的帖子,水二爺收到的,卻是一張控訴書。黃羊曆數了官府的種種罪跡,並痛罵蔣介石背信棄義,掉轉槍口打自己人,號召大戶們覺醒起來,不要再上曾子航之流的當,要把有限的藥品和物資捐給最需要的人。

    水二爺看完,輕輕一撕,帖子的碎屑舞在屋裏。

    水二爺已越來越懶得理這些事了,包括院裏的馮傳五,他也是當空氣一樣,馮傳五叫喊得兇了,他理一下,偶爾也賞給他一根羊腿什麽的,好讓他閉嘴。叫喊得弱了,就當他不存在。整個春季到夏季,水二爺心裏鼓蕩著一股野心,這野心跟當年初到青石嶺時還不一樣,當年他是為賭一口氣,想在青石嶺上活下命來。現在呢,他是想把他的青石嶺徹底變個樣,不僅青石嶺,有時候他會異想天開的,把東西二溝,甚至青風峽,都納入到他的野心裏。於是,一幅更波瀾壯闊的畫麵在他眼前盛開,畫麵裏橫溢著藥的芬芳,他看見一望無際的中藥,從青石嶺蔓延開,順著姊妹河,一路蔓延下去,遼闊下去,也壯觀下去。他已打定主意,等東溝何家再被老二何樹楊折騰些日子,折騰得家底快要淨了時,他會親自去一趟東溝,跟何大鶤這個老賊認真談談。是該談談了,這麽多年,他們還沒坐在炕頭上,就日子兩個字,好好地談一談。他想,專員曾子航送迴來的銀子,足以讓何大鶤這個老賊動心。不動心也由不得他,隻要他水老二想做的事,還沒一件做不成

    !到時候,東溝就再也不姓何了,會姓水。

    姓水。

    一想到這個絕妙的主意,水二爺的心就跟姊妹河一樣,咆哮起來,沸騰起來,也猖狂起來!

    再這麽猖狂下去,怕是平陽川仇家,遲早也得讓他水老二的中藥給猖狂掉。嘿嘿,老子就要給他猖狂掉!

    水二爺盡管撕了黃羊送來的帖子,並不證明他心裏一點不在意這個黃羊。幾天後的一個正午,他跟東溝老五糊站在了姊妹河邊。

    “知道我叫你來啥事麽?”

    老五糊搖頭。

    “裝,還給我裝,裝死你就不裝了。”水二爺罵。

    “二爺,我哪敢在你前頭裝啊,你叫我來,我就來了,啥事,我真的不知道。”老五糊還是原來那個樣,見了水二爺,仍然一副低三下四的樣。

    “老五糊,你說白道黑一輩子,這張嘴,真是練到家了。不過,在這峽裏,能在我水老二眼裏下蛐的,還沒生下!”水二爺聽不慣老五糊這滿嘴油腔,拿話警告老五糊。

    “知道,知道呀,二爺。”

    “你那點鬼點子,就甭動了。你做啥事我不管,也懶得管,不過有句話,今兒個我跟你講清楚。你老了,有一把歲數了,死不死都是小事。但你不能害娃們!今兒個迴去,加緊給小伍子說個媒,這娃是個好娃,我水老二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跟上你這號糊塗蟲上刀山下火海,我在西溝給他買了塊地,再讓來路幫湊著置兩孔窯,有了媳婦拴了心,興許,他就懂啥叫個過日子了。”

    水二爺還沒說完,五糊爺頭上,已是一層虛汗。天呀,他這雙眼,他這雙眼還能叫眼?他趕忙應下聲,生怕再一遲疑,水二爺就把他的老底抖出來。往迴走時,五糊爺心裏禁不住就犯嘀咕,這黃羊,到底還要不要當下去?

    水二爺冷冷地瞅著老五糊的背影,心裏,對黃羊,對尕大,對國民黨,發出一陣陣冷笑。爭吧,搶吧,爭來搶去,我青石嶺還是青石嶺,日能了,你給我背走?

    笑完,突地一轉身,躍身上馬,鞭起鞭落,大草灘就被他踩在了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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