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這也怪不得他,畢竟,他在門板上,睡了三年啊,畢竟,裏間那扇門,拿杠子頂了三年!三年,能破滅多少東西,又能滋生多少東西?

    綠色再次染滿青石嶺時,拾糧帶著幾十號人,正在跟節氣搶時間。

    這已是青石嶺種藥的第三個年頭,拾糧的手藝已相當嫻熟,就連水二爺看了,也不得不佩服地點頭。半年前一場秋雨裏,青石嶺來了一輛神秘的馬車,車上跳下幾個掛盒子槍的,不容分說就將曹藥師跟劉喜財帶了去,等馮傳五的人醒過神來,那輛馬車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一去,便沒了任何消息。去年的采收和今年的種植,就全落到拾糧身上。春雨驚春清穀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眼下立夏剛過,芒種還未到,嶺上嶺下,已是墨綠一片。今年的拾糧像是發了狠,水二爺也發了狠,青石嶺百畝山地,全弄成了藥材,這還不夠,拾糧又讓自己的爹帶著西溝的人,將大草灘靠近山腳的一大片兒,全開成了地。藥材也由原來的十幾種添到三十幾種,其中有五味,是拾糧在草灘上找到的,雖然還叫不上名,但他心裏有數,這些草,不比喜財叔帶來的那些輕賤。

    斬穴人來路是年過後來到青石嶺的,水二爺說:“來吧,我水老二前後對了三個親家,沒想,落難時能靠住的,還就你一個斬穴人。”來路嘿嘿笑笑,他就等水二爺這句話。

    水二爺早已從生死劫中熬了過來,誰也沒想到,萬般無奈下促成的一門婚姻,居然讓水家大院重新燃起了希望。拾糧起早貪黑從不閑著的腳步,讓水二爺從垂死中看到了生機,有一天他走進南院女兒和女婿的那一半,四下轉磨著看了看,跟英英說:“娃,我算是想通了,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個跌倒自個爬。這院,咋個毀了,還得咋個讓它火起來。”

    正在學著簸糧食的水英英停下手裏的活,目光癡癡地在爹臉上盯了好長一會,擦了把汗道:“火不火的先不說,一院的人,總得活下去。”

    水二爺被英英的話感染,激動地說:“對,得活下去,還要活得比以前好。”水英英從屋裏搬出一個小凳子,讓爹坐。水二爺十分開心地坐下了,東一句西一句跟女兒拉起了家常。水二爺的精神氣,其實就是在跟女兒或女婿的家常中慢慢恢複的。他發現,不愛說話的女婿拾糧,越來越像一棵樹,不為人注意的,悄然間就給長了起來,長得能撐起水家這片天空了。光有這棵樹,水二爺還不至於這麽高興,樹之外,他還看到了一大片綠葉,這葉子,就是自家

    女兒英英。你想想,女兒都學著簸糧食了,前幾日他還看見女兒在茅廁裏起糞土,這些髒活累活,以前可都是吳嫂跟狗狗幹的,現在女兒從她們手裏搶過來,自己幹。這就說明,女兒已真真實實接過這個家,開始用力撐了。

    還有什麽比這更令他激動的呢?

    沒有,真的沒有!

    那一天,水二爺跟女兒嘮了很多,中間還嘮起了大梅、二梅,水二爺說:“這兩個無義種,有些日子沒來了,改天抽個空,去看看。”

    英英白了他一眼:“爹,往後說話,別老是無義種無義種的,難聽。”

    “是難聽,往後,爹不說了,爹聽英英的。”水二爺嗬嗬笑著,笑得像個孩子。

    笑著笑著,水二爺就問了一句:“娃,來路家的,對你好不?”

    英英臉騰地一紅,簸著糧食的手忽然停下,僵在了那兒。水二爺眉一皺,還以為拾糧欺負了自個女兒,正要給女兒仗膽哩,就聽英英說:“爹,幹嘛叫得那麽難聽,他又不是沒名字。”

    “對,有名字哩,有名字哩,說說,拾糧這賊,對你好不?”

    “爹!”英英嗔了一聲,忽然就用力簸起了糧食,簸箕扇起的塵土,嗆了水二爺一鼻子。水二爺打女兒臉上看到了什麽,會心地一笑,不再問下去,起身離開了南院。

    打那天起,一層會心的笑就開始洋溢在水二爺臉上,到這一天,笑已把水二爺一張老臉原又染得紅撲撲的,跟劫難前相比,他的紅光似乎更多了。

    斬穴人來路也是一樣,一天比一天見精神,尤其是年過後水二爺二番請他到水家,他簡直就像一頭青騾子一樣煥發著活力。彎曲的腰,直了,花白的頭發,黑了。就連迷迷蒼蒼的眼神,也晴朗了。你再看他望拾糧的眼神,喲嘿嘿,眼裏淌的豈隻是蜜,是水,清淩淩的水,仿佛,姊妹河一河的水,全匯到了他一雙眼裏。

    這人哪,真是說不清。

    斬穴人來路跟水二爺邊喧謊邊拔埂頭的草時,水英英遠遠地走了過來,這些日子,水英英忽然又迷上了一件事:練炮肚。每天早起,照應著一院人吃過早飯,水英英會偷偷鑽進南院新砌起的那半邊小院裏,練陣拳腳,等太陽照紅大地,拾糧他們上了山,她才走出來,走到一個人們輕易看不見的地方,練炮肚。水英英的炮肚,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指哪打哪,一點偏差都不會有。隻是沒人明白,她這般費心地練這玩意,到底有何用?

    這陣,她大約是把炮肚練完了,手裏提著銅壺,她是給爹和公公送水來的。到了爹和公公跟前,也不多說話,輕輕放下銅壺,就往地裏去了。兩個老漢盯著她的背影,出神地望了半天,然後相視一笑,爭著去搶壺裏的熱水了。

    這是一把乾隆年間的銅壺,還是出嫁二梅那年置辦嫁妝時打涼州城一家雜貨鋪買的,後來二梅的公公仇達誠看上了,非要纏著拿一匹走馬換,水二爺當然不答應,他仇達誠算什麽,撐死了也就一奸商,配用這壺?他將銅壺細心地收起來,藏在草兒秀留給他的那個紅木箱子裏。老天保佑,銅壺沒讓馮傳五搶走。直到拾糧跟英英圓了房三天,才捧著它:“娃,這是爹眼下最值錢的家業,送你們,記住,這壺裏,裝的不是金銀財寶,也不是武功秘籍,是江山。爹的心,全在裏頭,全在裏頭啊。”說完,老淚橫溢。沒成想,兩年後的今天,女兒拿它熬了茶,親手送到地頭。

    水二爺雙手捧著銅壺,目光緊緊盯住女兒遠去的方向,激動得說不出話。斬穴人來路看他發癡的樣子,故意問:“二爺,壺裏裝的啥寶貝?”

    “江山!”水二爺恨恨道。

    “嗬嗬,江山,壺裏裝的是江山。”斬穴人來路機械地重複著,對江山兩個字,他理解得遠沒有水二爺深刻,不過他喜歡這兩個字。

    “我說你個缺心眼的,亂笑啥哩。”意識到自己又犯了傻,水二爺沒好氣地就訓起了來路。

    來路挨了訓,並不氣惱,接過銅壺,先給二爺續了水,給自己倒水時,耳朵裏響起一聲“爹”,恍惚記得,剛才英英放下銅壺時,是這麽叫過自己的。當時媳婦兒在眼前,他沒敢迴味,這陣迴味起來,就覺得這一聲“爹”,把他所有的日子,都給叫得溫暖了。

    狼老鴉台那邊,拾糧正領著人栽藥。栽藥的事喜財叔跟他說過,但他沒栽過。沒栽過就得琢磨,隻要用上心琢磨,再難的事,也能琢磨出個道道來。

    藥跟藥不一樣,有些藥,頭年播種後並不能采收,得拿幹草覆蓋著過冬,二年開春,將幹草拿掉,再施足肥,長一個月,就可移苗。移苗不是移到地裏,地緊,眼下青石嶺所有的地全用來種藥地還嫌不夠哩,拾糧想了個辦法,開春後將狼老鴉台這邊的山林挑選出幾塊陽坡,帶上人先將灌木和山草砍掉,整出一塊塊的野生地來,進了五月,在地裏選幾個品種,將苗移到陽坡上。這樣,藥就跟山草一樣,成野生的了,說不定長著才有勁。

    這陣兒,他們移的是五味子。五味子

    還是喜財叔走之前種下的,這藥種起來講究,特別是施肥要足,行距和埋深更不得馬虎。三月底就得將覆蓋的草簾子取掉,還得搭半人高的棚架,用來遮陽。這些,拾糧都一一記下了。眼下他擔心的,就怕移到陽坡上不活,這可是他自作主張要移的呀,要是不能成活,怕,院裏上下,對他就不會有那麽好的臉色了。

    行距三步,順南北向,挖深寬各一步的坑,施入廄肥,再按一步的株距,把苗栽下,根部舒展,填土踏實,最後澆水。拾糧邊指點,邊盯著眾人,生怕誰個一馬虎,將哪兒敷衍了。擔水的事由狗狗和吳嫂做,為了澆水方便,天剛暖雪還未融盡時,拾糧在山嶺上修了幾個澇池,將融化的雪水積存下來,這陣,派上了用場。

    狗狗擔著空水桶,有一步沒一步的走。狗狗的心思越來越重,脾氣也越來越壞,對啥事也煩,煩得要死。擔著水桶,她邊走邊在心裏罵:“整天藥藥藥,除了藥好像就沒別的。”身後的吳嫂催她:“狗狗你快點,給誰磨洋工?”她嘴一呶:“要快你快,我沒擋你,你快了有人誇哩,我可沒。”

    “狗狗!”吳嫂喝了一聲,嘴一軟,丟下一句死丫頭,走了。這死丫頭,真是吃錯藥了,整天嘴裏七三八四,像是跟誰也過不去。這麽氣恨著,眼,卻不由地朝遠處望。遠處,院主人水二爺正跟自個的窮親家比上勁地幹活兒,那瘸腿一撈一撈的,讓人心疼。望了半天,臉忽然暗下來,身子骨也跟著發軟,扔了水桶,蹲草疙瘩上抹淚兒。

    吳嫂也有了心事,這心事,怕是跟水二爺有關。這個老妖,當了半輩子寡婦,最近突然心裏撲騰撲騰的,冒出些東西。

    狗狗雖然知道她的心思,卻一點也不同情她。哼,誰讓你那麽積極地要張羅著給拾糧哥成親呢,發春沒人理,活該!

    水擔到晌午,水二爺在半山腰裏吆喝著人們吃飯,午飯就是幹糧就酸菜,酸菜是吳嫂跟狗狗年前醃的,醃的時候,英英也參與了。英英一參與,就有熱鬧看,這熱鬧,主要來自她跟狗狗,狗狗這狼轉生下的,膽子賊大,竟敢當著水英英的麵,左一聲拾糧哥右一聲拾糧哥,叫得吳嫂都臉紅。吳嫂給她遞眼色,她理也不理,照叫,直叫得水英英扔了菜刀,氣乎乎離開廚房,她還不甘心,扒在廚房門口,衝院裏喊:“拾糧哥,我的手指頭切爛了,快拿點藥來。”

    死丫頭,遲早會叫出禍來!

    酸菜醃了三大缸,能吃好一陣子。幹糧倒是現蒸,蒸饃的事,英英不上心,學過兩次,不學了,扔下話:

    “這活你們做吧,我笨,學不會。”於是就由吳嫂和狗狗來完成,兩人心情好時,這幹糧,蒸得就暄,若要碰上煩心事,蒸出的饃必是死塌塌的。

    水二爺剛一吆喝,吳嫂的步子就急著往半山腰裏奔,不是她急著吃,是不放心水二爺。她要不去,水二爺能酸菜就著幹饃,一肚子吞下好幾個。啥上都跟年輕人比哩,遲早得比出病。吳嫂背著人從藏區裏弄來些酥油,又從老家帶來些紅糖,她要用熱茶把酥油跟紅糖衝開,饃泡化,這樣吃下去,胃裏才舒服。

    地裏的人先後都到水二爺那裏吃午飯去了,人一走,狼老鴉台就靜下來。狗狗每天等的就是這時候,隻有這陣,她才能跟拾糧哥說上會話。可這死人,話也像是讓母老虎嚇盡了,問他三句,迴不了一句,話就那麽金貴,多說一句把你少掉了?

    對了,狗狗背地裏一直管水英英叫母老虎。每每生了氣,她會母老虎母老虎罵上幾十句。這陣,她又望著遠處水英英的影子,開始罵了。罵著罵著,突然轉向拾糧:“你倒是說話呀,賊把氣偷了還是咋?”

    拾糧嗬嗬笑笑,不理她,沒法理,她問的那些話,拾糧真是沒法迴答。

    可她還是問。

    “昨兒夜,是門板還是炕?”

    拾糧哪能迴答,她死追著問,問急了,拾糧氣氣地道:“門板。”

    “跟誰撒氣哩,又不是我讓你睡木板,活該!”

    她嘴一鼓,裝出很生氣的樣。

    拾糧弄藥的手,忽然僵住了。

    這是個秘密,不該讓別人知道的秘密,偏是讓狗狗這死丫頭知道了。知道了還不算,一次次的,非要往實裏落,仿佛不落實,她就不甘心。

    拾糧扔了手裏的貓兒抓子,前走幾步,蹲在草疙瘩上生起氣來。他在生狗狗的氣。

    狗狗攆過去,一把提起他:“我不要你蹲,就要你跟我說,說啊!”

    “到底說啥麽?”拾糧滿臉脹紅,生怕這拉拉扯扯的動作被人看見。狗狗卻不管,死攪蠻纏的樣像是把拾糧往絕境上逼。拾糧一把甩開她:“我說,我說還不行麽?”可等了半天,拾糧說出的,卻是:“你再敢提這窩心事,我一輩子不理你!”

    “就提,偏提,你睡一次我提一次,誰叫你沒骨氣。”

    一個骨氣,把整座山都說啞巴了。拾糧踟躇地離開,蹲在遠處的山梁子上,心裏,忍不住就響起爹常哼的小男子出門:

    一根兒的竹竿兒一十二個節小男子出門一十二個月刮了一場冷風下了一場雪不知道我小男子的冷和熱好出的門兒不如呆在家不出那個門來就活不下在家的人兒三輩大一出門兒就是孫疙瘩孫疙瘩倒也是不打緊打緊的是我小男兒的心誰都說我在金裏睡來銀裏滾哪知我小男子的心上開窟窿白天黑夜的我沒命地苦一天一天找不到迴去的路想起我窯洞裏受寒的爹和母恨不得一頭把天撞死狗狗這邊,也是久長的無聲,每每拾糧哥這樣,受痛的還是她自已。無數個夜裏,她蹲在星空下,眼望著南院,心裏,如刀絞似的痛。

    太陽那個出來一點點紅照住南山雪壓城鬆樹的林廓點到兒點鬆枝梅吊起金包一條龍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一山的鬆柏半山空月亮上來兩點點紅歸住那房沿兒要端成烏木的椽子上點到兒點茶房兒上來金包一條龍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一間的房子半間空銀燈那個照上了三點點紅照住那個窗台子土裝成鬆花枕頭上點到兒點結婚的被窩上金包一條龍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一床的被窩半床空桌桌兒上來四點點紅照住那個炕沿兒雙端成陽頭筷子上點到兒點菜菜兒上來金包一條龍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壺兒裏沒酒留不下個人鏡子上來了五點點兒紅照住那個模樣兒粉妝成自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少淡顏色我少擦粉少淡顏色我少擦粉……正午裏,山坡上,彌漫著小男子出門傷心的聲音。

    夜,黑騰騰地壓下來。夜總是來得那樣及時,那樣不可抗拒。拾糧心裏,是最怕這夜的。他寧願一生不要這黑夜,那麽,他將是幸福快樂的。

    黑飯一吃過,拾糧就不是白日裏那個拾糧了,他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好像被什麽擠壓著的人。他在院裏東磨磨,西蹭蹭,該做的活搶著做,不該做的爭著做。但活總有做完的時候,做不完的,也讓夜擋在了明天。拾糧站在院裏恨了會天,天讓他恨得一眨眼一眨眼的,像是不敢把黑灑下來。最後,他還是恨不過天,院裏的人都進了屋,水二爺的目光,已打牆頭上爬過來三次,再不進屋,怕是水二爺的腳步,就要走過來了。

    屋是套間,去年開春,水二爺就將南院這半邊隔給了他們小倆口,還把兩間小房子打通,說過去是英英一個人,現在多了雙腳,地就顯得窄邊。拾糧心裏,卻是苦不堪言。不打通,他還能抱著被窩上別的屋睡,這一打,就把他分房門兒另睡的路給打斷了。

    打新婚第一夜起,他們的睡,就成了秘密。當時,拾糧心裏還撲騰撲騰的,既含著喜,也含著怕。他並不敢把水英英當成自己的新娘子,可水

    英英又實實在在成了他的新娘子。哦,新娘子,一想這個詞,拾糧的心就要飛起來,飛到水英英那邊去。他矛盾著,痛苦著,幸福著。他多想走上前去,把她攬在懷裏,哪怕輕輕碰一下她的手,或者聞一下她身上的香氣,他也知足。但,另一個心裏,他又那麽不安,那麽懼怕。炕沿上這位頂著紅蓋頭的,是水家大院的三小姐啊,他一個下人,哪裏敢碰得?

    那個夜晚著實把拾糧煎熬死了,十六歲的他已懂得男女之事,鄉野裏地頭上這種事常喧,媒人老五糊也時不時地要拿些溝裏偷雞摸狗的事給嘴解饞,什麽張老二夜裏翻王寡婦的牆頭拴斷了腿,李三家老二讓秀秀家的勾到了溝裏,都是些葷得不能再葷的事。後來吳嫂喊著要圓房,圓房兩個字的意思,拾糧更懂,妹妹拾草不久前就在這院裏跟寶兒圓了房,盡管是陰親,但吳嫂還是按陽親給圓的房。拾糧的心跳得更厲害了,臉也火紅火紅的,等吳嫂鬧騰完,走了,屋子裏就剩了他跟英英時,他就……沒想到,英英給了他那麽一句話!

    那句話等於把他打進了地獄裏。當天夜裏,拾糧抱著自己的鋪蓋卷,在新房地下蹲了一夜。第二天夜裏,水英英用嘴呶呶外麵那間破房子,拾糧知趣地抱起鋪蓋,到破房子去睡了。再後來,水二爺好像起了疑惑,還拐彎抹角問起他這件事,臉紅心跳中,拾糧失口否認。為了不讓水二爺瞅著破綻,也為了不給老人添新的負擔,他把破房子上那扇門板折下來,夜裏當炕睡。

    原以為,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這是關起門來的事,是他跟英英兩口子之間的事,外人不會曉得。誰知狗狗這死丫頭,楞是把破綻看了出來。

    拾糧在院裏磨蹭得終於不能再磨蹭了,就硬著頭皮往屋裏走。

    水英英已睡了,裏間那道門拿杠子頂著,從他把門板挪到屋裏那天起,英英就開始頂門。英英別的方麵都好,都把他當男人,外人看著他拾糧也像男人,獨獨這件事,到現在也不讓步。拾糧想不通,其實不頂又能咋,他還敢硬闖到裏頭?不敢!自打新婚之夜水英英撂給他那句死頭子話後,他的心思就滅了,真的滅了。拾糧躡手躡腳,摸到了自己的門板上,門板以前是折起來的,上麵還要掩蓋點東西,現在不用了。英英在上麵鋪了些麥草,又從哪裏翻騰出來兩張羊皮,給他當褥子。去冬雪後,英英又從東溝大姐家要了兩張黃狗皮,鋪在上麵,著實子熱,熱得拾糧徹夜睡不著,隻能坐起來,坐到天亮。委屈是委屈,但,拾糧總算是在水家大院擁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躺在門板上,拾糧怎麽也睡不著。不是覬覦裏屋的人,不屬於他的東西他向來不貪圖,嫁進來將近三年,他沒生過一次碰她動她的念頭,這念頭要不得,要了,等於是把自己毀了。

    拾糧不想毀。

    喜財叔再三叮囑,要想成就大業,就得把心關住,拿鎖子鎖住。爹也再三說:“娃,福路是給你鋪好了,能不能走到金山銀山上,就看你自個。”拾糧懂,這路真是福路,但走不好,稍稍有個閃失,就是掉頭的路,就是墜身的崖。

    再者,拾糧也不想逼她,她已被別人逼得走投無路了,她已讓老天爺從水家三小姐逼成了他拾糧的媳婦,他要是再欺負,豈不成了豬狗不如的東西?拾糧想,這麽過一輩子也好,就算不一起睡,又能咋?

    越是睡不著,拾糧的心就越亂。門縫裏飄來一陣陣暗香,那是炕上的人兒發出的,拾糧連吸幾口,心就蕩漾起來,也亂起來。後來他悄悄起身,隔著門縫,偷看炕上的人兒。真是好看啊,隨著起落有致的鼾聲起起伏伏的身子,一次次把他帶進漩渦裏,他又狠狠地把火掐滅。可身子還是熱,越想讓它冷,它就越熱。熱啊——再後來,拾糧就想起了狗狗,有時候想想這丫頭也是件很暖心的事,可以幫他排解寂寞,可以幫他把亂了的心思收迴。但這夜,拾糧想的不是這些。狗狗這不怕死的,自打過了年,膽子越發變得沒野量,敢當著眾人麵,就把性子耍他頭上。那是性子麽,那是套在自個脖子上的繩索啊,你撒一次,繩就緊一次。今兒個,水二爺就說:“狗狗這挨刀的,越來越沒個規矩了。”聽聽,這是啥話,這是藏著刀子的話啊。水二爺眼裏能揉得沙子?

    拾糧在門板上翻來覆去的時候,南院另半邊院裏,水二爺照樣也沒睡。水二爺讓一件事困住了,困了很久。女兒為啥不開懷哩?他天天盼,夜夜盼,就盼著抱孫子。可——關於黃羊的傳聞就是在這個月末響起來的,起先說,峽裏來了一群黃羊,專門跟野狼作對,偷襲野狼的後手。對黃羊,青風峽的人並不陌生,相傳,青風峽最早並不叫青風峽,叫黃羊溝,這兒曾經水草茂密,灌木叢生,姊妹河終年的雪水加上溫涼的氣候,極適宜黃羊的生存。乾隆爺主事的時候,這兒還是一片蠻荒,除了成群的黃羊,溝裏出沒的,怕就是野狼,偶爾地有幾頭野驢,最終也死在了狼和羊的攻擊下。黃羊不同於一般的羊,這羊外表很柔順,除了個頭大,腿細,角短外,跟眼下水二爺和何家養的羊近乎沒啥差別。但內骨子裏,這羊卻有著不屈存的個性,尤其遭受狼群攻擊時,更是能爆發

    出比狼更猛的力量。再者,黃羊總是成群結隊,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一旦同伴受到傷害,整個羊群會向對手發出致命的一搏。

    東溝何家的祖先沒從平陽川移居到峽裏時,這兒曾是黃羊的世界,可惜,何氏祖宗看上了這塊風水寶地,並引來大批捕獵者,幾年工夫,黃羊便絕了跡。倒是野狼,如今還偶爾的出沒,時不時地襲擊一下住得偏遠的人家。

    世上萬物,都怕跟人鬥。

    後來又說,峽裏來的不是黃羊,是人,隻不過用了黃羊的名。這就讓人有點弄不懂,還沒等人們互相打聽,黃羊的名聲已在青風峽叫響起來。

    拾糧聽到黃羊的消息,還是打狗狗嘴裏。“等著吧,黃羊都鬧了起來,他水家不長久了,馮傳五也不長久了。”這丫頭,院裏院外的事,好像她都知道。拾糧正要罵,狗狗嘴一噘,很不屑地說:“知道不,昨兒夜,峽裏又出事了。”

    “啥事?”

    第二節

    “打涼州城過來的馬隊讓黃羊截了,馬上全是藥,這下,有他馮傳五受的。”院裏上下,敢直唿馮傳五名字的,怕就一個狗狗。為這,馮傳五還搧過她一個餅,你猜她咋說:“你不叫馮傳五還叫馬傳五啊?”這馬傳五,曾是個土匪,仗著馬家人在青海拿事兒,兵也多,膽子,比賊還大。後來讓峽裏幾家大戶花錢雇的刀客給斃了命,水二爺當年也花過銀子哩。原本還擔憂,青海那邊會興師問罪,沒想人家理也沒理,細一打聽,才知他這個馬,原本姓麻,壓根跟人家馬步青沾不上邊,是狗仗人勢哩。這以後,峽裏見了狗仗人勢的,就罵他是馬傳五。馮傳五在青石嶺把守了兩年多,當然知道馬傳五是啥意思,當下氣的,又要搧狗狗,狗狗竟一伸脖子:“你搧啊,有本事今兒個你把我搧死,搧不死,你就是馬傳五!”馮傳五掄起的胳膊直搖晃,不是他不敢搧,是這丫頭真的太難纏。你若惹了她,她四處給你使絆子,端飯時給你放一把鹽,倒茶時給你加溫水,有時,趁你不注意,抓幾個豬身上的大虱子放你衣裳裏,讓你身上起滿紅疙瘩。這還是輕的,要是把她惹急了,真給你碗裏放毒藥,聽說她後娘就是讓她一把毒藥毒倒的,當時她才十二,毒完了後娘,一個人跑到青石嶺,跟姑姑吳嫂說:“我活不下去了,你要不救我,我就得讓爹打死。”

    既然搧不死她,馮傳五還得巴結她,院裏吃住,很多事兒少不了這丫頭。當然,狗狗也知趣,當著馮傳五麵,還是管他叫司令。

    吃黑飯時,院裏忽然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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