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讓我水家活了,我水老二一輩子沒坑人沒害人,你眼睛長著出氣啊,咋連人鬼都分不清?!”

    叫聲讓水家大院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夜,陰森森的撲來,一股不祥之氣籠罩了整個院子,就連大草灘,也撲撲地冒陰氣。白日裏水二爺的嘶嚎和馮傳五的淫笑已讓人們的心碎了好幾次,這陣,所有的人都屏住氣兒,生怕這個黑夜,給青石嶺帶來什麽。

    可真要來了,誰又能擋得住?

    第五節

    天剛黑盡,馮傳五就往地窖走,他跟拴五子說:“把門看好了,要是讓外人進來,你娃這輩子的福就到頭了。”幾杯女兒紅下去,半隻兔子填肚裏,馮傳五就覺身子要炸開,再也不能耽擱一分鍾。況且,他已打定主意,不耽擱了,再耽擱,這道菜非但吃不到,而且,會給他惹來大麻煩。

    “嘿嘿,五姨太,水丫頭,你還是乖乖做我的五姨太吧——”

    一棒砸向馮傳五的頭時,水英英的身子,已完全到了馮傳五懷裏。水英英早已失去反抗的能力,抓來到現在,她就被折騰個沒停。況且,她的手腳都是捆著的,拴五子這畜牲,竟惡毒地將她的頭發盤起來,拿細繩兒拴在木板上。

    完了,再也躲不過去了。水英英死死地閉上眼,心裏喊,娘啊,你的英英就要來了。

    猛地睜開眼,驚見身上壓著的馮傳五滾下了木板,提棒站著的,竟是藥師劉喜財。

    這個夜晚,因為藥師劉喜財一連串出人意料的舉動,水家大院的天才沒塌下來。半夜時分,馮傳五從昏迷中醒過來,才知道藥師劉喜財帶著拾糧,連夜去了涼州城。

    第三天的晌午吃過,專員曾子航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威風淩淩地走進水家大院。馮傳五還沒來得及打招唿,就被兩個帶著盒子槍的兵給捆了。曾子航先是進了水英英臥房,仔細而又體貼地查看了她的傷勢,說:“都怪我粗心,沒想到他會幹出這種事。”然後,讓一同來的醫生給水英英療傷。水英英眼裏憋著淚陌生地瞪住曾子航,曾子航體麵地揮揮手,就有人把準備好的禮物送進來。專員曾子航一連串的動作,顯示出他是一個受過教育並且很有教養的男人,舉手捉足,甚至比西安城的副官仇家遠還令人心動。

    打水英英臥房出來,曾子航示意藥師劉喜財帶路,他要去看水二爺。關於國民軍為啥要對水家父女這樣,專員曾子航一直不對藥師劉喜財做正麵解釋,路上惟一說的一句話就是:“有些事你不

    懂,真不懂,有一天你做了專員,可能比我還惡。”

    水二爺也受到同樣的禮遇,甚至,曾子航對他的關心,還要甚過水英英一點。不過,水二爺僵枯著兩隻眼,曾子航臉上的微笑還有別有意味的眼神,他一概沒看見。曾子航賠情道歉的話,他更是聽不見。人們退出屋子時,他忽然抓住劉喜財的手,用足了全身的力氣,重重地抓住。

    藥師劉喜財陪著曾子航,來到上房,曾子航示意手下全部走開,他要單獨跟劉藥師說件事兒。

    要說,這世上,是沒誰能把另一個人看透的,包括跟你有過生死之交的人。專員曾子航這一天算是打開了心扉,其實,這些日子他也想找個人好好聊聊。

    “老弟啊,你我雖說都是經過生死的人,可,走的路不同。你能安下心來做你的藥師,我呢?”曾子航笑了笑,那一笑有點苦,帶著風霜的塵味。“都說我曾子航是惡人,貪,放屁,我曾子航啥錢沒見過?打小就在銀子堆裏滾,想想我曾家的錢財,能把涼州城買下。但,有些事兒你不懂,真不懂。我曾子航現在是貪,貪得我都認不出自己。可不貪怎麽辦?老弟啊,你是沒去過前線,你離開隊伍有些年頭了吧,蹲在避事窩裏,安穩。可你上前線看看,你去看看啊,那景兒,不能提!你還記得當年的步兵第一師麽,不瞞你說,我剛從那兒迴來,慘啊,將士們死的死,殘的殘,那些缺胳膊少腿的,躺在彈坑裏等死。哪有藥,哪有醫生?狗娘養的日本人,殺了我多少弟兄!可你再看看後方,看看涼州,看看水家,銀子多得在地窖裏放,成群的馬養著看樣兒,這不讓日本佬兒笑話麽?我是拿了他們的銀子,全拿了,但我曾子航沒花一個!不瞞你說,這次走之前,我把老家的老宅子都賣了,就連我姨太太的首飾,也全給賣了。我曾子航不圖什麽虛名,我要的是,弟兄們活著身子迴來。當然,前提有一個,就是一個子兒也不能落到共匪手裏。我曾子航端著黨國的碗,受著黨國的恩惠,我腳下的土地,就是黨國的,姓共的想從涼州拿走一個銀元,做夢!”

    曾子航說這番話時,眼睛是濕潤的,心,也跟著起伏。藥師劉喜財自然不會清楚,曾子航七十八歲的老父,就是在老家初鬧共潮時被綁到樹上活活凍死的,有人把對國民黨的恨發泄到了他老父身上!

    一番話說的,藥師劉喜財頓時失言,啞了。半天,藥師劉喜財正要向曾子航問什麽,忽地就聽到他一句話,這句話,一下就把劉喜財給打懵了。

    曾子航要帶水英英走!

    “這丫頭,留在青石嶺可惜了,你讓她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一道迴。”“啥子?!”藥師劉喜財簡直不敢相信,說這話的就是剛才那個激昂陳詞滿腔癡情的曾子航。

    “你別那麽瞪著我,我說過有些事你不懂,你還不服氣,看,這不就來了。老弟啊,人活在世上,誰有誰的活法,誰有誰的樂子。要說我曾子航沒樂子,那是屁話。哪個人沒樂子?我曾子航這輩子,啥都不稀奇,就是稀奇女人!水家這三丫頭,有個性,我喜歡,你做做工作吧。”

    “你——?”

    “怎麽,說我偽君子是不,說我禽獸不如是不?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有你的藥,我呢,我啥也沒有。要是連個女人都不讓我得,我活著,還有啥勁!”藥師劉喜財困住了,茫住了,拳頭,握得緊緊的,隨時都有可能砸曾子航臉上。曾子航笑笑,這一次他笑得坦然,他用詭譎的眼神瞅了瞅劉喜財,忽然用一種荒誕的口氣說:“還記得當年讓你的草藥害死的名媛蘇婉玲麽,哈哈,都說她是跟著師座到處跑,哪裏知道,她是我人生的第一個女人!”

    “啥子?!”這一次,藥師劉喜財就不隻是驚了。

    很久很久,時間仿佛在凝固中重新走動起來,藥師劉喜財緩緩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能帶她走。”

    “為啥?!”

    “她已有主了。”

    “笑話!”

    “我沒騙你,而且這個人,你絕不能欺負。”

    “誰?”

    “我的義子。”

    “義子?”

    “拾糧。”

    “啥——?”

    水英英也不搖頭也不點頭,藥師劉喜財比前比後跟她說了一大堆,她就聽到幾個字,要她嫁給拾糧。

    拾糧。

    老天爺這個玩笑真是開得大,她水家三小姐要嫁給一個下人,還是西溝來路家的拾糧。嗬嗬,嗬,水英英想哭,卻哭不出來。淚,早流幹了,流盡了。

    她抬起頭,茫然地盯住劉喜財,盯了半天,苦苦地閉上了眼。

    藥師劉喜財無言地走了出來。

    等在另間屋裏的水二爺早已耐不住:“咋個下了,她咋說?”

    藥師劉喜財沒說話,很是沉重地蹲下了。水二爺忽然僵住臉:“咋個,她不從?”

    水二爺主意已定,藥師劉喜財剛把想法說出來,他便馬上點頭

    答應。水二爺自然有水二爺的想法,且不說水家如今正在災難中,單就藥師劉喜財說出的拾糧,他就興奮得不得了。天呀,拾糧,拾糧,水二爺連叫幾遍,就把一肚子的苦水叫跑了。拾糧是誰?他早已不是當初老五糊領來的那個見了他雙腿打戰的西溝討吃,他也早已不是睡在草棚裏替他喂馬的水家長工,他是藥師啊。某一天起,青石嶺大財主水二爺便認定,西溝來路家這個老實巴交的苦命孩子,將來定是赫赫有名的大藥師。這是天意,誰也改變不了的。站在狼老鴉台那塊肥沃的地邊,水二爺的內心曾一次次被這個想法鼓蕩,那時候他就想,要是把拾糧招進門,那該是件多麽美妙多麽愜意的事啊。

    沒想,一場大災難,竟把這個幻想變成了真!

    “抓緊辦!”這是他扔給藥師劉喜財的一句話。好像辦得慢一點,拾糧那邊就要反悔似的。

    哪知,他女兒卻又犯起了猶豫。水二爺猛就叫喊開了:“這都啥時候了,她還挑,有她挑的工夫麽?沒喂到狼嘴裏就是天大的萬幸,她,她還想嫁到皇宮裏啊……”蹲著嚷不過癮,他站了起來,聲音扯得更高:“不行,我得跟她把話說明,不知好歹的東西,跳過肉夾子,想吃冷豆腐啊!”

    藥師劉喜財一把拉住水二爺,哽著嗓子說:“給娃,留點時間,甭逼她。”又過了兩天,水二爺再去看女兒時,水英英就點了頭。水二爺剛要高興,水英英突然拿過一把剪刀,嚓嚓幾下,就把自個一頭漂亮的長發剪了下來。爾後,她衝自己的老子說:“你欠來路家的,我替你還了。這把頭發你留著,將來哪一天我要是走了,你也好有個念想。”

    水二爺起先沒明白,等明白過來,一雙昏潰的老眼裏,就不隻是淚了。

    日子最終定在了臘月初九,這次沒找蠻婆子,水二爺自己定的。專員曾子航要說也是個講義氣的人,既然不能跟藥師劉喜財的義子搶,那就莫不如再次做個順水人情,成全他們算了。臨走時他衝馮傳五說:“這兩個的婚事是我做的媒,你要敢弄出點岔兒,看我咋收拾你。”馮傳五哪還敢,真是偷雞不著反蝕把米,他的局長差點讓撤了。

    日子剛定下,拾糧便迴到了西溝,這次不是他娶人家,是水家娶他,倒插門,當養老女婿。

    養老女婿,他拾糧要給水家做養老女婿!

    來路喜的,抓了家裏惟一的老母雞,要宰。“喜事呀,這可是天大的喜事。”拾糧悶悶的,臉上沒一點表情。從喜財叔跟水二爺找他攤牌的那一刻,他就成了

    這樣子。說不上喜,也說不上悲。好像,這事跟他無關。來路顯然是被這天大的喜悅弄驚了,抱著雞,喜得不知咋個下手。過了半天,他道:“娃,爹給你殺雞兒,爹給你殺雞兒呀——”

    等把雞兒殺了,炒了,父子倆卻都不吃。

    拾糧是困惑得吃不下,他腦子裏反反複複閃出水英英那張臉,那是一張曾經高高懸在雲端裏的臉啊,望一眼都那麽奢侈。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遙遠處飛來:“她真的要嫁給我,水家三小姐真的願意嫁給我?”

    斬穴人來路是激動得吃不下,他的心思總算沒白費,能嫁到水家,娃的後半生,算是有靠了。他竟然感謝起馮傳五來,若要不是這場突然而至的驚變,他家能有這等的大好事?

    婚禮辦得溫吐吐的,一點兒不熱鬧,比起前兩個女子的出嫁,這次,簡直看不出水家是在辦事兒。甚至,還不及寶兒的亡婚熱鬧。拾糧是自己走來的,按鄉俗,水家應該派大紅轎子,吹吹打打將他娶進來。斬穴人來路說:“算了吧,眼下這景兒,能吹打?”來路說這話的時候,腦子已清醒很多,再也不像剛聽到時那麽天上地下的亂飄了。坡下的二嬸連夜拿粗布縫了一套新衣裳,套到拾糧身上一看,大了,簡直跟袍子一樣。二嬸臊紅著臉說:“日子長了不動針線,手底下沒把握了。”來路左端詳又瞅瞅,說:“大點好,娃的身子還長哩,過個三五年,也不嫌小。”二嬸又將自個的衣裳洗了,還翻騰出男人死時留下的一套衣裳,套給來路,兩個人很是別扭地跟在拾糧後頭,算是娘家送親的。

    本來要請老五糊的,可老五糊自打把拾草嫁到水家,就再也不做媒人了。這陣子,他的腳步穿梭在各溝各岔間,做另一種生意,打聽誰家有草藥,然後把信兒賣給住在何家的查滿兒,討點碎銀花。來路想了想,最後還是放棄了。

    管家老橛頭站在院門口,迎接了他們三個。這一天院裏的人們沒去幹活,本來他們要把曬場上的雪掃掉,騰出地方來曬藥。白會長不知從哪又弄來幾車藥,但因天連著下雪,皚皚積雪讓青石嶺徹底寒冷,曬藥就成了非常惱人的事。馮傳五無精打采地蹲在上院門口,這些日子他顯得比誰都沒精神。拴五子抱著個槍,不甘心地瞅著走進院裏的三個人,看見比他矮半個頭的拾糧縮在新衣裏,鼻孔裏很是嘲笑地哼了一聲。

    吳嫂和劉喜財跑前跑後的張羅著,盡管事情辦得簡單,但禮數不能亂。水二爺穿著一襲青袍,端坐在南院的椅子上,收了一對新人的頭。跟寶兒娶拾草時相比,水二爺簡

    直成了半個人,那身青袍套在身上,簡直就像拿麻袋裹了他。不過他的臉是晴朗的,出乎意料的晴朗。

    婚禮沒敢驚動任何人,水二爺倒是想驚動,一開始他還不死心地要給四下下帖子,被管家老橛頭和藥師劉喜財攔擋住了。管家老橛頭說:“眼下四鄉八鄰,哪一處不被鬧得雞飛狗上牆,誰還敢大老遠地跑來吃席?”藥師劉喜財也說:“二爺,不比以前了,你就忍著點吧。”水二爺很不甘心地哼了一聲,不過他還是最終采納了二人的建議,沒有再張揚。

    東溝何家是請了的,管家老橛頭親自去請,可惜他的步子沒進到何家,被查滿兒的兩條槍擋在了院外。扛槍的兵娃一臉不屑:“吃席?要不要我跟查隊長通報一聲,把涼州城的兵全請到你家?”一句話嚇得老橛頭掉頭就走,迴到青石嶺後心還嘡嘡直跳。不過,大梅兩口子是聽到了,畢竟東溝近,就算不出門,也能聽得到。大梅哭了一宿,硬要來,說爹是把妹妹往火坑裏推,那麽好的一個人兒,怎麽就舍得……話沒說完,就讓男人惡了一聲:“落架鳳凰不如雞,這道理你也不懂?”大梅氣不過,罵:“你們何家才落了架呢。”罵完,又想何家是誰,水家又是誰?眼下兩家不都是一條河裏的螞蚱,誰也撲騰不動了嗎?

    平陽川仇家是小伍子去請的,水二爺一開始說算了,路這麽遠,連個送帖子的人都沒。小伍子站出來說:“我去。”於是就去了,可結果一樣,仇家也沒來人,來不了。小伍子說,仇家在古浪縣城的生意出了問題,跟上次一樣,也是被別人瞅上了,上次還有孔傑璽等人周旋,這次,連個周旋的人也沒。司徒雪兒一句話,仇家幾個店鋪都就讓當兵的占了。

    不過小伍子替水英英捎來二姐一句話:“拾糧好,這個上門女婿算是招對了。”沒有大梅跟二梅,熱鬧就無從談起。後晌特意做了一頓麵條飯,這在水家來說,已是盡最大力了。水二爺挨箱挨櫃看了看,能做的,也就一頓麵條。他歎了一聲道:“麵擀精點,拿油熗熗蘑菇,多放點蔥花,讓香味兒溢出來。”可飯剛端桌上,水二爺的叫喊聲就出來了。

    “你是跟鹽過不去啊還是跟人過不去,你嚐嚐,這是飯麽?”

    吳嫂驚慌失措跑來,拿筷子蘸了蘸,放嘴裏一嚐,登時,凝起眉頭撲向躲在廚房角裏耍性子的狗狗:“你是不是背著我又放了鹽?”

    狗狗僵著個臉,吳嫂問啥她也不作答。自打日子一定下,她就變著法兒跟一院人作對,尤其對吳嫂跟劉喜財,恨不得給他們的碗裏下毒藥。這

    陣兒,聽一院的人喊著鹹死了,吃不成,狗狗紅腫的眼角露出了一絲不為人察的惡笑。水二爺罵了幾聲,狠著心子端起碗,硬是把一碗鹹得發苦的麵條吃下了。

    這夜,水家大院的水缸成了眾人爭搶的目標,吳嫂守著爐子燒水,哪能來得及,中間火又讓狗狗故意拿水給澆滅了,害得藥師劉喜財半夜裏又幫吳嫂劈柴。眾人的喧鬧裏,狗狗蹲南院牆下,哭,哭不出,笑,嘴一張比哭還難看。

    新房裏,一對新人兒隔著很遠的距離坐著,眾人退去後,新房便被沉默籠罩著。兩個人都覺這是一場夢,卻又不像是夢。但怎麽,也把對方聯係不到自個身上。直到天快亮,水英英才說:“人是嫁給你了,可身子由不得你,懂我的話不?”拾糧沒懂,但還是衝水英英點了點頭。

    就在同一天夜裏,青風峽出事了。

    暗殺團襲擊了何家大院。是在後半夜,暗殺團越入何家大院時,整個何府陷入在一片鼾聲中,就連漫長的冬季裏被失眠困擾著的何大鶤,這一夜也給糊裏糊塗地迷糊了過去。暗殺團的人分了兩路,一路,徑直撲向查滿兒們住的後院,一路,摸向何家父子住的上院。若不是大梅,怕是整個何府要讓暗殺團弄個幹淨。大梅還是想不通,多好的妹妹呀,竟然,竟然……大梅一個心裏恨爹,他咋就真的狠下心來給妹妹招個上門女婿,就算招,拴五子也比拾糧強啊。恨憾中,她就想起拴五子曾跟她說過的話,這娃,心裏是有妹妹的,可惜讓來路家的沾了便宜。另一個心裏,又為爹和妹妹的遭遇唏噓。

    大梅在寒冷的夜裏獨自落著淚,直等院裏的人全睡定,公公那邊也沒了聲響,才寡落落的迴了屋。男人何樹槐自從家裏出了叛徒,人就成了個呆子,除了一天到晚背個背簍往家裏拾牛糞,再找不到別的法兒拯救自己。叛徒一詞讓何家威信掃地,走在村巷,冷不丁就有人衝你吐唾沫,這還不算,早晨一起來,院門上便粘滿牛糞,東溝人用這種惡毒的方式迴敬著他們,何樹槐發誓要把全溝的牛糞都拾盡,拾盡就沒人再衝他家院門上塗抹了。

    大梅用胳膊肘搗了搗男人,想讓他陪自個說會話,盡管男人臭了她,說了落架鳳凰不如雞那樣的刻薄話,她還是想讓男人陪她說會話。不料,何樹槐悶騰騰甩出一句:“心又癢癢了是不,癢癢了就去,你水家幹淨,不像我何家這般髒。”一句話說的,大梅又抱著膀子落了半晚的淚。頭剛放到枕頭上,迷迷糊糊中就聽院裏有響動,雖是很輕,卻分明是異樣的腳步聲。大梅一個蹦子跳炕下,鞋都沒顧上穿,

    就往外撲,誰知門打外麵弄死了,拉了半天沒拉開,大梅放開嗓子,沒命似地叫喊起來。

    後院裏睡的五個兵娃全死了,拿草繩勒死的,因為氣落的艱難,五條長長的舌頭吐出來,血紅血紅,能駭死個人。每人的胸口上,貼了一張紙,上寫,鎮壓革命者不得好下場。落款是尕大。

    公公何大鶤這邊,更是一場子驚。暗殺團的人將他弄出了屋,扒光衣服,捆在院內一棵楊樹上,脖子裏,居然掛了一串幹牛糞,臉上貼了一張紙,上寫,叛徒一日不除,暗殺一日不會結束。

    讓暗殺團失望的是,他們一心要除的查滿兒這次居然逃過了,查滿兒昨天後晌讓涼州城的表姐司徒雪兒召了迴去,這消息,暗殺團的人居然沒得到。

    第一個跑進何家大院的居然是老五糊,一看場麵,他驚乍乍叫:“不好了呀,何家遭天殺了呀,快來看呀,何家讓天滅了呀。”他的叫,直讓凍個半死的何大鶤翻白眼。跟著,何家大院就讓看熱鬧的人圍滿了,裏三層外三層,人們全都一個神色,看景兒。大梅喊破了嗓子,還是沒一個人肯站出來幫幫她。

    查滿兒聞訊趕來,已是又一個後晌,一看後院裏破布單裹著的五具屍體,查滿兒的槍聲便震響了青風峽。

    斬穴人來路也失了蹤,怎麽也找不到,五具屍體在院裏又躺了兩天,還是找不到人斬穴。最後,查滿兒指著何家父子說:“你們不是人啊,去斬!”何大鶤剛要梗起脖子反駁,查滿兒就說:“不斬也行,那就讓屍首停著,我倒要看看,到底誰能熬得過誰!”

    東溝裏,雪地上,何家父子拿著鍁和鎬,背著兩背簍取暖用的幹牛糞,一步一哭地往墳灘上去。

    又一場雪無聲地落了下來。漫天漫野。

    早已結冰的姊妹河在雪中呈現出另一番景色,宛若一條不服輸的狂龍,耀眼地伸向天盡頭。

    水家大院,拾糧早早地起來了,默默地走進後院,提起掃帚,清掃院裏的積雪。拴五子聽見響動,從屋子裏探出頭,見是拾糧,原又將頭縮迴去,縮迴熱被窩裏。拾糧跟英英成婚,除下人狗狗一肚子怨氣外,拴五子也是一肚子怨氣。拴五子原以為,拾糧跟水英英過不上三天,就會被水英英趕出洞房,沒想,婚後的水英英突然像個乖巧聽話的小媳婦,不但對拾糧好,對院裏下人,也更好了,昨兒個他還見,水英英從南院端出一盆紅棗,挨個兒讓下人吃,一張嘴甜甜的,叫誰都親熱,真讓人看不出,她是以前那個水家三小姐。拴五子也想討

    一把,剛走過去,水英英就把臉上的笑收起,換了一張冷臉,衝邊上的小伍子道:“小伍子,把剩下的這幾個拿去給狗吃,我水家養啥都養不好,就老黃狗還知道主人的好。”小伍子這狗日也狠,真就把紅棗端去,倒給了大黃狗。拴五子羞臊的,真想抬起槍,衝他們臉上挨個兒打一槍!

    天真冷,拴五子又往嚴裏掖了掖被窩。

    拾糧將後院的雪掃堆,進了馬廄。真是一個瘋子,一場婚結得腦子有了毛病。這是拴五子衝馮傳五說過的一句話,馮傳五也這麽認為。婚後的拾糧突然迷戀起馬廄來,讓馮傳五等人百思不得其解,隻好認為他是結婚結出了毛病。馬廄裏早已沒了馬,連頭驢子也沒了,萬忠台水老大那頭老疙瘩,趕在落雪前原又讓水老大牽了迴去,整個馬廄,就顯得空蕩蕩的。可拾糧像是沒長眼,老以為馬廄裏還實騰騰的,從婚後第二個早晨,他的腳步便第一個來到馬廄,先是把馬廄掃兩遍,然後灑水,然後像以前一樣,拿個梳子,挨個兒給馬梳鬃毛,他梳毛的樣子又滑稽又古怪,曾惹得下人們圍住他看,就連婚後不正眼看他的狗狗,也被他逗出一片笑。可拾糧不覺得,他梳得極為認真,像是馬就在他眼前。他梳啊梳啊,把原來的工課重複一遍,然後背起背簍,將槽裏的草背到草棚裏,再背來新草,認真地添上。如此這般,一直重複到了今天。

    這大冷的有雪的早上,招女婿拾糧又開始給馬梳鬃毛了。吳嫂抱著膀子走進後院,見他兩隻手在空中亂舞,擔心地說:“糧,別掃了,迴屋去吧。”

    拾糧聽不見,他掃的位置,以前拴著英英的座騎山風。吳嫂站了一會,兀自出去了。不大工夫,水二爺拐著一條瘸腿來到後院,認真地、仔細地盯住拾糧看,看著看著,水二爺臉上露出了笑。

    南院裏,水英英也起來了,她衝滿眼的白雪呀了一聲,這一聲呀的,雪都衝她笑了。婚後的水英英,一改過去那種想穿啥就穿啥的毛病,她把自個的馬裝、藏袍全都鎖進箱子裏,按峽裏的習慣,老老實實穿了一件對襟小紅棉襖,還有一條寬鬆的青布褲子,裏麵裹著吳嫂婚前趕做的綢布棉褲,這身小媳婦的裝束,立馬讓她老了許多,也笨拙了許多,看上去,真就像個小媳婦了。她把剪短了頭發藏在一塊水紅色的頭巾裏,也把女兒家的秀氣和羞澀藏在了頭巾裏。婚後,水英英像個主婦一樣主持起家裏大小事兒來,廚房她要操心,後院她要操心,上院爹的吃喝她也要操心,包括下人們每頓吃啥,也由她說了算。誰要是敢背著她亂來事,她嘴裏,隨時會崩出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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