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民國28年四月頭上三位來客突然做出的這個決定,將平靜的青石嶺帶入一場漩渦,此後若幹年,以養牧為生的水家大院便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中藥爭奪戰中。

    如果不是突然而至的變故,西溝來路家十四歲的女兒拾草,就要頂著紅蓋頭體體麵麵嫁到青石嶺家財萬貫的水家。日子都已說好了,水二爺甚至打發管家,四下張羅著置辦過喜事的一應物兒了。偏是,在這節骨眼上,古浪縣城的縣長孔傑璽帶著兩個人,來到了水家。

    古浪縣縣長孔傑璽是一個多少有點神秘的人,之前,他跟水家也算有點來往,因為仇家的關係,麵子上也互稱親家。水二爺對這個人,說不上親也說不上遠,來了,當貴客一般招待,走了,也不當啥皇親國戚的惦著。隻是,這兩年,因為水二爺跟仇家的關係毛氈上結了層霜,水二爺跟孔縣長,來往也不那麽勤了。縣長孔傑璽這一趟到青石嶺,顯然是有重要事務的。剛走進院子,還未及水二爺親熱地打出招唿,他便手一擺,壓低聲音說:“屋裏說話。”

    進了屋,孔傑璽向水二爺介紹道:“這位是涼州商會白會長,這位,是西安城陸軍長的手下仇副官。”

    水二爺這天有點眼花,按說,跟在縣長孔傑璽後麵穿軍裝的這個年輕人,他應該一眼就能認出來。偏偏這天,他沒認出。等縣長孔傑璽介紹完,他要跟那位年輕的軍官打招唿時,才驀地認出,這不是……“你個王八羔子,還敢到我水家來!”水二爺一個蹦子跳過來,指住仇家遠鼻子:“仇家娃子,你好歹毒啊,偷我的銀子,騙我的女兒,你個沒良心的,我……”水二爺胸腔裏的火熊熊燃燒,一張老臉早已變形,他四下尋找物件,想擊碎仇家遠那顆藏在軍帽裏的頭。

    仇家遠出奇的鎮定。這天的仇家遠跟一月前的仇家遠簡直判若兩人,如果說一月前他在別人眼裏還是個孩子的話,這一天,他的威嚴,他的鎮定就讓所有的人刮目結舌,絲毫不敢有小看他的意思。水二爺罵他的時候,他微微笑著,像是水二爺的憤怒跟他毫無關係,等水二爺罵完,跳院裏抄起一把鐵鍁朝他劈來時,他輕輕揚起右手,隻那麽一擋,就將水二爺的殺氣擋了迴去。一院人的驚訝中,縣長孔傑璽發話了:“二爺,那件事怪不得他,等一會,我再跟你做解釋。”

    “怪不得他?這個王八羔子,他差點要了我家英英的命!”水二爺再次掄起鐵鍁,但卻少了劈下去的勇氣,嘴裏吐著白沫,隻是罵。仇家遠也不還嘴,保持著一個軍人的風度。

    他良好的風度還有那身筆挺的軍裝吸引了院裏所有人的目光,人們對他發出嘖嘖聲,就連一向不愛湊熱鬧的拾糧,也悄悄湊過來,站在人群外,衝他投去敬仰的目光。

    就在水二爺快要罵夠的時候,一聲鞭響飛來,眾人的驚詫裏,三小姐水英英的聲音到了:“哪來的野獸,給我轟出去!”眾人還在楞怔,就見那聲鞭不偏不倚打在了仇家遠仇副官臉上,清脆而又尖銳的鞭聲過後,仇家遠那頂象征著威嚴和權力的軍帽騰地掉在了地上,再看他的臉,剛才還泛著英氣透著容光的年輕英俊的臉瞬間變成了醬紫,一道紅綹子在鞭梢的印跡裏迅速騰起,並向四周擴展,很快就將那張臉變得醜陋。仇家遠不得不抬起手,捂住那塊火燒火燎的地方,目光抖抖地望住才從草灘上迴來的水英英,嘴唇蠕動著,想說什麽,沒敢,身子往後退了一小步,又退了一小步,藏在了縣長孔傑璽後麵。

    縣長孔傑璽也怕水英英,知道她這關才是最難的,就在他嚐試著想用同樣的話來勸說水英英時,水英英的第二鞭到了,這次甩得更準,人們清清楚楚地看見,仇家遠的嘴巴還有兩個臉蛋綻開一道血口,血先從嘴裏流出,接著是左臉,爾後,右臉也開了花。有人籲了一聲,縣長孔傑璽尋聲望去,見發出籲聲的是長工拾糧。緊跟著,拴五子幾個也笑出了聲,他們的笑裏有一種惡作劇般的快感。縣長孔傑璽覺得場麵有點失控,咳嗽了一聲:“我說諸位,今天我們有要事在身,能不能先迴避一下,容我們把正事說完?”

    水英英一把撥拉開眾人,虎視眈眈逼向仇家遠:“銀子,我家的銀子呢?”仇家遠早已沒了剛來時的那股威風,盡管他還穿著軍裝,但軍人的英氣和霸氣早讓水英英兩鞭子打掉了一大半。他也想努力抖出一點副官的威風來,為自己挽迴一點顏麵,畢竟,他現在是堂堂西安城陸軍長的特派員,身份已跟以前大不相同,可一觸及水英英的目光,脖子立刻又縮了迴去,兩條腿還不聽話地發出一大片抖。這是很掃興的一件事,此後很長的日子裏,仇家遠對此都耿耿於懷,認為自己一生中最該風光最該出彩的時候沒出上彩,讓霸道刁蠻的水英英給攪了。水英英又質問了仇家遠幾句,仇家遠不知是不屑迴答還是不敢迴答,反正,水英英問話的時候,他的目光是投向遠方的,中間收迴過一次,也隻是在拾糧臉上匆匆一掃,就又投向了遠處。

    縣長孔傑璽憑著自己一張巧嘴,終於將水家父女的怒氣暫先壓下去。水二爺答應他,這事先放著,不提,日後再算帳。水英英也耍夠了威風,覺得再耍下去,

    就讓人笑話。況且,仇家遠今天的出現,對她來說也是一件非常意外的事,一開始她是控製不住自己,覺得一肚子委屈還有怨氣必須發泄出來,後來她冷靜了,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再後來,她眼裏就有了水,有了光,這水,這光,都是因為仇家遠的特殊身份,還有那身軍裝。

    他穿上軍裝蠻好看的,比起以前見過的那些兵,不知道要英武上幾十倍。這是水英英往南院去時腦子裏忽然冒出的想法。想法一出,水英英的臉驀然就紅了。院人被喝退後,屋子裏的幾個人終於說起了正事。

    話頭先是由白會長拉開的,白會長並不知道水家之前發生過什麽,更不知道仇副官跟他們有什麽過節,他認為,今天的水家有點欺負人,不隻是欺負仇副官,就連他跟縣長孔傑璽的麵子,也一同剝了。白會長畢竟是白會長,這種場麵,他還是能從容應付。上房裏重新安靜下來後,他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道:“兄弟這趟來,不瞞二爺說,是有事相求。”

    “哦?”水二爺抬了下眼,狐疑地盯住白會長。

    “是這樣的,二爺”。白會長一副幹練作風,快人快語就將事兒說了。

    原來,仇家遠這趟到涼州,還是奉西安陸軍長之命,為前方將士尋找藥材。白會長說:“眼下日本人在我中華國土興風作浪,攘我半壁河山,我國軍將士在前方浴血奮戰,誓保國土不破。日寇鐵蹄所到之處,民不聊生,生靈塗炭,眼下雖說我西北大地相安無事,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沒等白會長說完,水二爺緊張地問:“你們這趟來,不是又衝我要銀子吧?”

    白會長笑笑:“這倒未必,銀子的事我們商會還是有辦法,不過,這趟來,的確要麻煩二爺一檔子事。”

    “啥事?”

    “商會想借你的水家大院還有大草灘用一用。”

    “哦?”水二爺一臉不解,困惑地盯住白會長。這深山老溝的,借它何用?他的腦子迅速轉了幾轉,猜不透其中玄機,索性明問:“這窮山惡水的,又不比涼州城,會長怕是說笑哩吧?”

    白會長跟孔縣長交換了一下目光,縣長孔傑璽接話道:“商會在古浪一帶收購了一批中藥材,可這些都是生藥材,不方便運輸,想在你水家大院曬幹加工。再者,商會也想借你青石嶺的風水寶地,自己種點藥。”

    “種藥?”水二爺越發狐疑,心裏接連打出十幾個問號,嘴上道:“這事我倒是頭次聽說,這青石嶺,能種藥?”

    “

    能種。”白會長重重地點頭,見水二爺還是不信,笑著道:“二爺,別忘了你可是種過罌粟的,涼州一帶,但凡抽大煙的,可都知道你水二爺的大名。”一聽罌粟,水二爺立馬變得尷尬。白會長說得沒錯,整個涼州包括沙漠沿線,凡是發大煙財的,都知道他水家的大名。這青石嶺,的確是上天賜給他的一塊寶地,種罌粟,簡直沒說的。水二爺所以尷尬,還是在大煙這兩個字上,畢竟,這東西,害窮了一大批人啊,包括他的兒子寶兒!

    三個人正說著,仇家遠一陣風似地飄進來,誰也沒發現他出去了,都以為他在身邊,這陣見他進來,眼裏就有一層疑惑。仇家遠卻不管,他衝白會長說:“前後我都仔細查看過了,這院子,這草灘,能用!”

    水二爺一陣暗喜,似乎忘了仇家遠偷他銀子棄他寶貝女兒的事。水二爺是個對新鮮事物非常敏感的人,這是他的過人之處,正是靠了這敏感,青石嶺才有今天。不過水二爺做夢也沒想到,青石嶺還能種藥。藥可是眼下最最值錢的啊。水二爺強抑住心頭的喜,臉上故作茫然,扮出一副沉思狀,低頭不說話了。

    縣長孔傑璽見狀,往前邁了一小步:“放心,二爺,商會跟陸軍長也不是白用你的地兒,該怎麽收銀子,你隻管提出來。”

    一層更為尷尬的笑在水二爺臉上蕩漾開來,看似尷尬,實在滋潤。他像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一樣迅速在腦子裏算了一筆帳,加工和風曬中藥材這是樁小事,暫且拋開不論,種植中藥卻是件大事兒。如今戰亂四起,藥比金子還寶貝,這層道理,他水二爺不會不懂。再者,這藥,不是今兒種明兒就能收的,要是能種上十個八個年頭,這青石嶺,可就真成個金窩窩了。想到這裏,水二爺有了主意。當下他便表態:“既然三位都開了口,我水老二若要不答應,就顯得我小氣不是?這樣吧,租子減半,咋種咋收由著你們,不過,用了我溝裏的人還有牲口,工錢另算。”說完,目光坦蕩地盯住三位,等他們的答複。

    三位的臉色相繼暗下去。本來,這種中藥的事,也是由白會長牽頭,商會內部幾個大戶自動捐銀做的一件善義之事。按陸軍長的說法,戰事不可能在三五年內停下來,日寇的鐵蹄到底還要踐踏到哪裏,誰也說不準。如果不提前做準備,怕是藥材會越來越緊,越來越難找。但,三位咋個也想不到,水二爺一開口,就來了個獅子大張嘴。租子減半,聽起來像是很大方,細一算,光是這地租,就夠商會頭痛,再加上人工錢牲口錢,怕藥種下來,一半就進了水二爺腰包。

    “這……”白會長鬱悶地垂下頭,不言聲了。縣長孔傑璽咳嗽了兩聲,以示自己的不滿。唯有仇家遠什麽表情也沒,他心裏,怕是想著別的事。

    水二爺不慌不急,他雖是個牧場主,但對主動找上門的生意,一向是連肉帶骨頭,都想吞進去。這點上,他比親家仇達誠還要精於算計。

    屋子裏的空氣沉悶半天,白會長試探性地問:“二爺,這地租,能不能再少點?”

    “喲嘿嘿——”水二爺驚叫一聲,打椅子上跳起來,“我的白大會長,我都減半了,你還讓我再少點。你想想,這地要是都讓你們拿去種藥,我的牛,我的馬,我的羊,要少吃多少草啊,這算下來,我一年要少收多少?若不是看在縣長親家的臉麵上,這半,我都不能減!”

    “二爺,這藥可是種給前方將士的呀。”白會長心事沉重地說。

    “是啊,誰說不是這個理?若是種給貪官汙吏,我還要漲租價呢!”說完,原又悶騰騰坐在了椅子上。

    這當兒,就見年輕英武的仇副官一直盯著窗外,目光出神了般。縣長孔傑璽朝外望了一眼,就見水家大院的三小姐水英英正提著馬鞭,在院子裏來迴踱步。她大約在南院待得不安穩,急著想到前麵看個究竟,礙著剛才發了脾氣,又不好意思進來。

    縣長孔傑璽收迴目光,道:“親家,我看也不要減半了,念在前方將士舍身報國的份上,你就少收一點。要是虧了你,有我這個縣長當著,我在其他地方給你再找一點賺頭,把你的虧欠補迴來,你看這樣行不?”

    水二爺垂下頭,心裏猶豫著。親家孔傑璽這個麵子不能不給,青石嶺雖說山高皇帝遠,可畢竟歸縣長管著,這草場一年的課稅,還有牛羊稅,都是縣府說了算。還有,早些年青石嶺一帶山匪出沒,攪得院裏上下沒一點安寧,也是親家孔傑璽跟涼州府合起手來,將山匪頭子洪老五捉了,青石嶺這才得以安穩。這個情,他不能不念。斟酌了半天,牙一咬道:“既然縣長大人說了話,我也不好硬繃住不鬆口,四成,再不能少了。”

    第二節

    民國28年四月頭上三位來客突然做出的這個決定,將平靜的青石嶺帶入一場漩渦,此後若幹年,以養牧為生的水家大院便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中藥爭奪戰中。水家大院的禍福,因了這滿山遍嶺的中藥而變得跟草原上騰起的霧一般令人無法看清。隻是這一年的四月,精明老道的水二爺怎麽也想不到這一層。

    不隻他沒想到

    ,怕是他的兩個親家,東溝的何大鶤還有平陽川的仇達誠,也無法料想水家會因此而走向一個接一個的災難。

    事實上,三位來客絕不是貿然闖進青石嶺的。早在半年前,帶著陸軍長秘密指令的仇家遠便已潛入涼州城,他名義上是教書,實則,暗中在替陸軍長活動。陸軍長的目的有兩個:一是尋找一塊適宜中藥生長的地方,西安城的陸軍長出生於中醫世家,對中藥,有著特殊嗜好,如今國難當頭,藥字第一,陸軍長一心想在大西北建立一個屬於自己掌控的中草藥基地,這地方不但能生長出大批量的中草藥,重要的是還必須要隱蔽,不能讓外界知道。具體原由,陸軍長不說,仇家遠也不敢多問,他隻能奉命行事。另則,陸軍長還交待給仇家遠一件更為重要的事,陸軍長要他在半年內查清西北內地包括涼州的共產黨組織,特別是跟西安那邊的共產組織有來往的。至於查清以後怎麽處置,陸軍長沒交待,但這不影響仇家遠開展工作。眼下國共兩黨一致對外,自從西安事變後,西安一直是舉國關注的焦點,也是全世界矚目的地方。陸軍長此番用意,想必有他的遠謀深略,身為下屬的副官仇家遠,從來不敢妄自猜測,唯一能做的,便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將事情辦實辦好。

    跟陸軍長有過一麵之交的白會長是個充滿血性的男人,他的祖籍在東北遼寧,五歲時跟著父親到西北做生意,最後在涼州城定居下來。日寇的鐵蹄踐踏了東三省後,白會長一心想迴到東北老家,投軍報國,血恥除恨。正好陸軍長派仇家遠秘密找他,將建立中藥基地的事相托於他。白會長當下拍著胸脯說:“我要不把這中藥的事搞好,我就不配做東北人!”二人曾經有意將地方選在青風峽的東溝,那兒土地茂盛,氣候溫涼,極適宜種藥。事情都快要定下了,仇家遠突然提出要改在青石嶺。仇家遠的理由是,青石嶺土地雖然不廣,但緊挨著馬牙雪山,雪山上有雪蓮等名貴藥材,嶺下又有冬蟲草,當參等天然藥材,那遼闊的大草灘,更不知藏了多少名貴草藥。再者,青石嶺地形險要,人口稀少,而且以牧場做掩護,更符合陸軍長的意圖。白會長當然不便反對,仇家遠怎麽決定他怎麽執行。不過,隱隱的,他感覺仇家遠臨時改變地點似乎跟他說的這些理由無多大關係,怕是仇家遠心裏,還有一層重要的原因沒講出來。

    事情很快定了下來,水二爺跟孔傑璽等人達成了協議。第三天,一輛四掛馬車在夜色的掩護下進入青石嶺,車上載來的,除了幾大包種子和草藥根,還有兩個十分關鍵的人物。他們是陸軍長從老家特意請來的

    藥師,兩個看上去跟農人分不出兩樣的老漢。兩人一下馬車,先是拿鼻子聞了聞,一個道:“這地方,空氣濕潤,鮮,能種。”一個順手從草灘上掀下一把草,拿手裏揉了揉,道:“地氣足,雨水廣,就怕太陽不夠。”兩人還說著話,水二爺已打院裏走出來,提著馬燈,一臉喜色地迎上來。

    副官仇家遠趕忙向兩人介紹水二爺,互相客氣中,就有人打院裏出來,按管家老橛頭的吩咐,將馬車上的東西一一卸拿到院裏。十五歲的拾糧走在最後,他揣著一肚子心事,目光陰沉地衝暗淡的星空望了一眼,然後走向馬車,從車把式手裏接過鞭子,要把馬車吆進後院。就在拾糧籲地喊出一聲時,一道電光劃過天際,跟著響出一聲雷。這是四月裏雨水較廣的日子,老天爺隔三間五就要響幾聲雷,順勢就把傾盆大雨降下來。電光和雷聲驚嚇了長途跋涉後本已疲乏的騾馬,隻聽得轅馬長嘶一聲,騰起雙腳,就要驚奔。拾糧一個激靈,打昏昏中醒過神,剛要伸手拽馬,就聽天空中又炸出一聲響雷。這聲雷炸得實在是太駭人了,連水二爺也驚得捂了耳朵。已經驚起四蹄的轅馬哪受得了,當下,揚起前蹄,咆哮一聲。眾人還在雷聲的驚恐中沒醒過神,就見馬車已像崖上滾下的山石,哐哐當當遠去了。拾糧讓轅馬帶出一截子,重重地甩在草灘上,水二爺媽呀一聲,剛要喊不好,就見英英已縱身飛出去,隻在片刻工夫,疾如兔子的英英已飛至馬車前,還未等眾人在暗夜裏看清什麽,英英已一個騰空躍起,縱身打車後躍上馬車,眾人驚詫間,英英接連幾跳,身子已穩穩當當騎在馬上。馴服烈馬是英英的絕活,這些年,她不知馴服了多少匹烈馬。就連狂野無羈的白犛牛,她也一樣讓它聽話。眾人屏息間,就見轅馬接連跳了幾跳,最後無可奈何地發出一聲叫,有點沮喪地接受了英英的馴導。水二爺還在“啊、啊”的尖叫,失控的馬車已掌握在英英手中。不大工夫,跑出去的馬車沿著原路返了來,大雨落下的一瞬,水英英跳下馬,望也沒望仇家遠一眼,隻衝地上躺著呻吟的拾糧罵了句:“沒用的東西。”然後趾高氣揚進了院。

    仇家遠一陣臉紅,他知道,跟英英結下的氣,暫時是消解不開了。

    英英馴馬的場麵,著實驚呆了兩個外來人,也驚呆了躺在地上的長工拾糧。

    水家大院陷入了忙亂中。

    此時已是四月中旬,按時令,青石嶺已錯過最好的播種季節。但兩個藥師說不要緊,中藥不比莊稼,不那麽太挑季節。況且青石嶺是難見的二陰氣候,熱得緩,冷得快,地又

    是黑土,肥得流油,四月裏栽種應該再好不過。按節氣下慣了種的水二爺卻一點不敢輕鬆,生怕三耽擱四耽擱把到手的這麽一筆好買賣給砸了。所以還未等兩個藥師定下準日子,就早早打發老橛頭到東西二溝挑勞力了。這天正午,水二爺陪著兩位藥師打嶺頭上轉迴來,剛進了院子,就聽水英英在後院裏教訓人。攆過去一看,見被英英訓斥得不敢抬頭的正是拾糧。一問下人,才知是英英要出門,安頓拾糧把馬鞍備好,等她提著鞭子要牽馬時,見自個的坐騎棗紅馬還光不溜秋地在馬廄裏吃草,懶洋洋的姿勢一點看不出是要出遠門。水英英當下發怒,責罵起拾糧來。拾糧剛爭辯了一句,水英英啪地一甩鞭,照準拾糧的脖子就甩過去。水英英鞭上的功夫了得,副官仇家遠到現在臉上還留著傷疤,說話時嘴還在痛。這一鞭子,拾糧脖子裏便多了一道血紅,疼得他想嚎叫,又不敢張嘴。水英英不解氣地罵:“你個豬一樣的東西,叫你強嘴!”

    水英英喝歎著讓拾糧快快備馬,拾糧倒地上起不來,水英英以為他在反抗,越發動怒,一腳將拾糧從馬廄裏踢出來,罵聲,比鞭子還響。下人們知道三小姐最近脾氣不好,見誰都煩,稍不留神,鞭子就挨自個身上了,所以全呆在一邊,不敢幫拾糧的腔。水二爺攆進後院時,拾糧身上已挨了五六下。喲嘿嘿,這丫頭瘋了,她那一鞭子,馬都挨不住,就這麽十五、六歲的一個娃,居然給了五六下!水二爺心裏叫喚著,撲過去,一把奪過英英手裏的鞭:“你個心比狼狠的,這是人哩,不是任你撒氣的牲口!”水英英一歪鼻子,頂撞道:“誰叫他強嘴,不長記性的東西,欠揍!”

    水二爺撇下女兒,就要心疼地往起攙拾糧。拾糧掙開水二爺的手,抹把血臉,一言不發地起身,進了馬廄。

    拾糧不備馬,是有緣由的。這段日子,水英英反複無常,忽一陣子,像個沒事人似的,上院後院,跑來竄去,比誰都快活,像是早把仇家二公子做下的那件傷心事忘了。水二爺剛要高興,猛又見她丟魂落魄,要麽,鑽進自個南院不出來,要麽,就攆得雞飛狗上牆,惹得一院不安寧。水二爺想,這娃還沒緩過勁來呢,就私下叮囑拾糧,若是小姐安頓備馬,一定要想法兒阻攔,最好能弄得她出不成門。水二爺擔心,瘋瘋癲癲的英英會給他惹出更大的麻煩來,眼下他可沒時間再操心她。拾糧是盡了心,誰知反招來一頓鞭子。

    父女倆正在後院爭吵,就見副官仇家遠走進來。仇家遠這一天沒陪著兩位藥師去嶺上選地,而是獨自去了姊妹河邊。四月裏天暖地熱,

    馬牙雪山的積雪開始融化,加上天爺接連下了幾場透雨,姊妹河水暴漲,一河的水洶洶湧湧瀉下來,煞是壯觀。

    看見父女倆鬥嘴,副官仇家遠湊熱鬧說:“你倆這景致,看起來真不像父女,倒像是一對冤家。”

    “閉上你的嘴!哪裏冒出來的野狗,再敢強嘴,我一樣打!”水英英惡恨恨地甩給仇家遠一句。

    副官仇家遠笑僵在臉上,半天緩不過表情。這次到青石嶺,也有半月時間了,半月裏他做了不少努力,包括當時拿走的銀子,也如數還給了水家。原想水英英會原諒他,會跟他和好如初,哪知……算了,犯不著跟她一般見識,仇家遠安慰著自己,悻悻離開後院。

    勞力說到就到,眼下正是籽種全部下地等著苗旺了薅草的農閑季節,東西二溝有的是閑人。管家老橛頭精挑細選,挑了二十個壯勞力,外帶著一個來路。看見斬穴人來路的一瞬,水二爺目光複雜地一動,心想他不會也是跑來種藥的吧,扔下一個傻子跟將要斷氣的女兒,他就能跑出來?正詫異間,就聽斬穴人來路顫驚驚叫了一聲二爺,道:“我也想種幾天藥,不知成不?”

    “你——”

    水二爺一臉困惑地將兩道子目光對在斬穴人來路臉上:“你種藥,來路,你種藥?”問完,水二爺又笑了,他早該想到,來路是不會放過這掙錢機會的。“二爺放心,家裏我已安頓好了,讓坡下的二嬸子替我照看些日子,種完藥掙點閑錢我就趕迴去,不傷事兒的。”

    “你——”水二爺歎了一聲,收迴將要說出的刻薄話,也沒點頭,也沒搖頭,滿腹心事要往外走。沒走幾步,迴頭跟老橛頭交待:“過一會兒,帶他到上屋來。”斬穴人來路跟著老橛頭來到上屋時,水二爺正在跟副官仇家遠說事。

    很短的日子裏,水二爺已經跟仇家遠化解了矛盾,不是說他不記仇,關鍵是他識時務。仇家遠是誰?是西安城陸軍長的副官,是縣長孔傑璽和商會白會長的座上客,還是種藥這件事的總指揮、總頭目。水二爺當然不能拿當初對待平陽川仇家二公子的態度對待他,在他眼裏,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早已不存在,現在活躍在他家的,是穿著軍裝掛著盒子槍說話吆五喝六威風八麵的仇副官,這樣一個人物,他水老二當然不能慢待,更不能跟他過分糾纏以前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事情都過去了嘛,銀子人家還了,還加了息,賠情話人家說了一大筐,你再板個臉,不就顯得你小家子氣了不是?”這是他勸女兒英英的原話,可惜女兒英英固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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