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英英,別說孩子話,這麽多的錢,我咋能不還?”

    “我不要你還,我要你……”

    水英英耳際再次飛出一團紅,嬌羞地垂下臉,兩手下意識地絞一起。

    仇家遠沒任何反應,帶點生硬地道:“迴去吧,再不迴去,你爹要急死了。”“仇家遠,你——”

    水英英氣得臉都青了,一夜的好心情,瞬間沒了。但她強抑住心頭的怒怨,換了一副笑臉又道:“家遠哥,這麽多的錢,你到底拿去做啥啊?”

    仇家遠最怕水英英問這個,他支吾了兩聲,瞅著遠處的黑風穀說:“英英,我要去黑風穀,那兒有人等著我。”

    一聽仇家遠又在拿話支她,水英英來了性子:“我也要去!”

    仇家遠緊張地往後縮了縮:“不行,英英,我不能帶你去。”

    “誰要你帶,我自個沒長腿?”水英英邊說邊跳上馬,等了半天仇家遠不上來,一緊韁繩,自個先朝黑風穀去了。

    第五節

    仇家遠遇到了難題,按計劃,他要先到黑風穀找一個叫黑三的聯絡員,黑三是黨組織在涼州最早發展的地下聯絡員。仇家遠沒見過這個人,但聽同誌們說,黑三是一個很有血性的漢子,以前曾在涼州城北門外雀兒架下擺過藥攤,賣些膏藥或者虎骨啥的,跟馱幫和馬幫都有來往。後來瞅上了北門皮貨鋪五皮匠的丫頭,五皮匠不同意,黑三一怒之下把皮匠丫頭拐跑了。現在兩口子在老家黑風穀種著十幾畝地,養著十幾頭牛,日子過得很自在。收購藥材的事就由黑三負責,仇家遠隻需把銀兩交給黑三,接下來怎麽做,就全聽黑三吩咐。

    仇家遠攆上水英英,心裏猶豫著,此事要不要跟英英講。按紀律,他是絕對不能跟英英提藥材的事的,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但英英如此任性,真不知能不能隱瞞過去。

    事情是在黑風穀跟黑三接上頭後發生意外的。兩個人趕到接頭地點時,已是上午的九點多鍾,日頭已高高懸了起來,黑風穀看上去一派詭秘。仇家遠找個借口讓水英英停下來,這中間他們拌了幾次嘴,都是因水英英想聽親昵話,仇家遠偏是不說,水英英便橫使性子。她大罵仇家遠是個王八蛋,騙她偷了爹的銀子卻不告訴她拿銀子做啥。仇家遠騙她說是想背著爹做生意,賺一筆錢去外麵求學。水英英說:“念的書多,肚裏蛆多,我看你還是啥書也不念了,乖乖迴平陽川跟你爹做生意。”仇家遠說:“這可不行,我已經跟人家說好了,

    中途反悔人家會小看我的。”水英英知道他說假話,卻又沒法揭穿他,隻好順著他的話說:“那好,這迴做完,你就安分點,把涼州城的事辭了,迴平陽川。”仇家遠扣扣頭,他暗暗嘲笑水英英,真是山溝溝裏的一隻鳥啊,跟她爹一樣,就知道讓他迴平陽川。外麵驚濤駭浪,外麵天翻地覆,他們卻口口聲聲,就知道自己的小家!

    仇家遠不想跟水英英講這些,也沒時間講,他裝作聽話地說:“好,做完這次,我啥也不做了,迴家開鋪子去。”水英英信以為真,甜甜地笑了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她還以為自個的話在家遠哥心裏起作用了,正要開心地湊過去,替他擇下頭發上的一棵草,猛聽得身邊一陣疾動,一隻野兔打馬蹄邊的洞穴中鑽出來,惶惶地看了她一眼,驚惶而去。水英英忍不住就想攆,仇家遠一把拽住她:“你就不能安分點?!”

    這話惹惱了水英英,本來水英英就不高興,她冒著迴去被爹毒揍一頓的危險,給他偷了銀兩,原指望著能換得他的一頓誇獎或幾句暖心話,誰知他一路裝傻,想聽的一句也不說,這陣,竟怪她不安分。

    “你安分,你安分竟跟西安城的女學生偷著好。”

    “英英!”仇家遠驚訝地瞪住水英英,想不到她竟說這樣的話。當下臉紅得就跟拿火鏟燙了一下。

    “我就說,偏說,你不偷著好咋個全平陽川的人都知道?”水英英像是較了勁,胸脯子一鼓一鼓的,眼睛裏像是有火冒出來。原來她是在計較這個!

    關於仇家二公子跟西安城女學生的新鮮事,平陽川的確有傳聞,水英英也是在去看二姐時聽說的。當時她就氣得把懷裏的侄子扔到炕上,飯也不吃就要迴,是二姐好說歹說才把她留下的。

    仇家遠知道這事不便解釋,從英英臉上,他再次意識到什麽,這個大英英七歲的青年才俊雖說對男女之間的情感已有體會,但眼下是什麽時候,豈能談這些兒女私情?當下,他默了聲,牽著馬韁憂鬱地往前走,腦子裏,卻意外地浮上另一張麵孔,一張比水英英成熟,漂亮卻又暗藏著憂鬱和傷感的臉。他搖了搖頭,努力將這張麵孔從眼前驅走。迴首時卻見水英英僵在原地,一副狠了勁兒跟他作對的樣子。

    這一天的仇家遠真是費足了勁,跟水英英認識少說也有十年,還從沒見過她這副難纏勁。這丫頭要是撒起瘋來,真是令涼州城的教書先生仇家遠難以招架,她似乎專挑仇家遠的痛處軟處捅,仇家遠怕啥她便囔啥,後來竟將仇家遠的父親也就是二姐的公公仇

    達誠也扯了出來,罵仇達誠是騙子,大騙子,騙了她家的犛牛肉,還騙去她家一個姐姐。氣得仇家遠真想抽她一個嘴巴,又一想她幫了這大的忙,忍了。可水英英的脾氣,他算是領教了,尤其眼裏那兩團火,直讓他發怵。仇家遠好說歹說,算是把水英英給哄開心了,為了讓水英英不再鬧,他答應下次迴來送她一件禮物,涼州城馬家綢緞莊的絲巾,江南貨。水英英嘴上說不稀罕,心裏,卻已在渴望他下次迴來的日子。兩人說鬧著往前走了一陣,就見陰森森的溝穀裏,豁然冒出一個小村莊。

    接頭地點在姊妹河拐彎的地兒,姊妹河像一條長長的臍帶,聯係著上下遊幾百裏的村莊還有山川。但凡河兩岸的人家,憨實中又透著那麽一股韌性。往前追尋,多少次風暴,都是因這河而起。多少次災難,也是因這河而起。風暴過後,這河又是那麽的平靜,滋潤著兩岸,養育著這一帶的子民。有人說,這河有魂哩,也有人說,這河有冤哩。眼下,這河又在靜靜地等候著,等候著一場全新的、更大的風暴。

    河的對岸,有一座小廟,娘娘廟,是人們求神送子的。仇家遠讓水英英候在半山腰處,自個背了褡褳,往溝穀去。水英英到底還是帶著孩子氣,她畢竟才十七,心陰得快也晴得快,剛才還噘著嘴,這陣,卻提了心喊:“小心啊,踩空可不得了。”

    仇家遠的影子漸漸被山崖隱去,候在山腰的水英英提心吊膽了一會,忽然就想,這個人,真的會喜歡我,咋就感覺不出那份喜歡呢?

    這天的水英英沒等到仇家遠,說好的兩個時辰過去後,山穀裏仍是寂靜一片,聽不到半點聲響,就連鳥兒的鳴叫也好像沒了。水英英好不心急,又等了片刻,不敢再等了,將馬拴在半山腰,自個摸索著往下走。山路相當崎嶇,黑風穀不比大草灘,每走一步都冒著摔下去的危險。水英英沒走幾步,就摔了一跤。甭看她平日氣勢淩人,但那是在自家草灘,一離開青石嶺,她的柔弱立馬顯了出來。她後悔剛才留在了山腰處,沒跟仇家遠一道去。

    往下走了一陣,隱隱能看到溝穀了,黑風穀千迴萬轉,巍峨險峻,姊妹河湍急而下,浪花飛濺。除了裸露的礁石還有一棵棵粗大的樹,水英英瞅不見一個人影。她的腳步停下來,目光有些茫然。家遠哥會不會撇下她,一個人跑了?這個想法一出,她的身子立刻被激怒了。一定是這樣,怪不得他問死也不肯說出真相,怪不得一路上他一句知心話也不說,原來……一定是他跟西安城的女學生說好了,騙了她的錢遠走高飛。好啊,仇家遠,仇拉毛

    ,你竟敢欺負我!

    水英英恨恨掉轉身,一邊罵著仇家遠的綽號,一邊,氣急敗壞往迴走。這時候她已認定,仇家遠是耍了她,這個大壞蛋,奸商家的,他耍了她!

    日頭西斜的時候,水英英牽馬站在了大嗓門家院門前。山路真是難走,水英英小心了再小心,下山時還是重重摔了一跤,這一跤摔得有些惡毒,水英英臉被劃破了,開了幾道口子,血這陣還在流。衣裳也劃開幾道口,黑風穀的荊棘遠比青風峽密,而且草叢裏長滿刺,水英英算是領教了黑風穀的兇險。她正欲喊門,就聽裏麵爆發出一片惡罵:“狗娘養的,不長眼睛的,誰把我曬的蔥花打翻了!”罵聲是一女人發出的,嗓門真是大。水英英也像是讓罵聲嚇著了,傻在院門前,不知該不該喊門。女人緊跟著發出第二聲:“天爺,我把你個死著剩下的,竟敢偷吃我的雞蛋,看我不打死你!”院裏緊跟著響出一片狼嗥。挨打的好像是一男孩子,嘶喊聲叫得極為誇張。水英英聽到一半,忍不住噗哧笑了,這家人真是有意思,聽聲音就像是在殺仗。她沒敲門,徑直推門進去,就看見一女人騎在一小男童身上,正在發了狠地掐他的屁股,一隻手裏,竟還拿著一隻布鞋底,一定是剛才在納鞋底。小男童也夠怪,身子被娘騎著,嘴裏發出死一般的喊,兩隻手卻死死抱著一隻山雀,生怕不小心山雀飛走了。娘倆身邊,一個更小的女娃爬在地上,兩手抓泥,往嘴裏填。

    水英英正想發出聲音,告訴當娘的女兒吃泥了,就聽房上響出一聲:“大嗓門,來人了,還騎著馬。”

    抬頭望去,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站房上,兩手卷成個望遠鏡,正調皮地看著她。水英英笑笑,房頂上的男孩長得極為俊氣,兩手取下來後,一張清新悅目的臉便出現。水英英哦了一聲,她還從沒見過這麽清亮透明的男孩兒。當下,心裏湧上一份喜歡,衝他說:“我能進來不?”

    房頂上的男孩清脆地笑了兩聲,衝騎在弟弟身上的娘喊:“大嗓門,來人了。”說完,衝水英英一笑,又卷起手,看遠處去了。

    叫大嗓門的女人這才住手,起身迎住水英英,滿臉困惑地問:“哪達來的,我咋沒見過你?”

    水英英捋捋頭發,道:“我是青風峽那邊來的。”

    “青風峽?”顯然,叫大嗓門的女人並沒去過青風峽,興許她還不知道青風峽在啥地方。不過,水英英狼狽至極的樣子,惹得她發出了笑。

    地上的小家夥爬起來,趁大嗓門跟水英英說話的空,瞅準她

    大腿美美咬了一口,抱著他的山雀跑了。大嗓門發出一聲喊,礙著水英英麵,沒追。小家夥也就五歲過一點,他咬人的動作還有跑的利索勁,猛然間讓水英英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小家夥從她身邊滑過去的一瞬,忍不住伸手在他頭上摸了一把。

    “進來吧。”

    大嗓門拍拍身上的土,把水英英往院裏招唿。看到身後的棗紅馬,大嗓門驚了一下:“哇,你哪來的馬,好威風啊!”水英英矜持道:“我家的。”

    “你家?”大嗓門不相信地盯住水英英,眼前這姑娘長得水靈靈的,眉宇間卻有股男兒的銳氣,一看穿著,更是跟平常人家的女兒不一樣。當下,起了一層疑,盯緊她問:“你是哪來的,到我家做啥子?”

    水英英忙說:“我也不知曉,是有人讓我來找你的。”

    “看這話說的,你自個的事自個不知曉,誰個信哩?毛蛋,下房了,到溝裏看看,你爹咋還不迴來?”說著,一把提溜起地上爬的孩子,扯開衣襟,就把奶子往孩子嘴裏塞。水英英忙喊:“她嘴裏有土,這樣吃不得的。”

    “土?”大嗓門抬起眼,目光在水英英臉上狐疑地來迴掃了幾掃,道:“土裏生土裏長的,沒土咋個長大?”

    水英英見她把肥碩的奶頭塞進孩子滿是泥汙的嘴裏,自個卻像沒事人似的,就對這個女人有點看法了。這當兒,就聽房上的毛蛋喊:“大嗓門,我爹不會迴來,我都一個多時辰沒瞅到溝裏有人了。”

    “瞎說,不迴來他還讓水衝走不成?”

    “真的,溝裏啥也看不見,不信你上房來。”毛蛋又說。

    “愛迴來不迴來,迴來也指望不住。”大嗓門說著,將吃了一半奶的孩子塞給水英英,接過馬韁,拴馬去了。孩子剛吃到好處,猛把奶頭抽走,哇一聲叫開了。小腿兒亂蹬,兩手亂抓,水英英手忙腳亂,差點將孩子掉地下。這家的人,個個都是大嗓門,懷裏的孩子也就一歲多點,叫起來,跟馬駒一樣。

    黑飯時間,還不見男人迴來,大嗓門來氣了,罵罵咧咧出了院,往溝穀裏去。沒多時,她又扯著聲音罵迴來:“害人鬼家的,滿嘴裏沒一句實話,廟上哪有個人,哄鬼哩,不定又到哪裏折騰去了。”

    一聽廟,水英英心緊了一下。仇家遠下山時,跟水英英交待過,如果等不到他,就到村莊裏找這個叫大嗓門的女人。難道大嗓門的男人,正是跟仇家遠要做生意的黑三?當下撲出去,跟大嗓門細問。不問還好,一問

    ,把大嗓門的氣給抖上來了。原來,大嗓門正是涼州城北門皮匠的丫頭,早上她男人說要去廟上,眼看十五到了,廟裏要供娘娘,男人黑三說得抓緊把廟收拾一下。大嗓門信以為真,哪知她剛才到廟上,廟裏靜靜的,壓根就不像是去過人。死男人,跑哪野去了?“你男人沒跟你提生意的事?”水英英緊著問。

    “生意?販騾子還是販馬?我家那個豬頭腦子,還配做生意?”大嗓門的罵越發響亮,邊罵邊喝斥房上的毛蛋:“下房啊,你們是不是要把我氣死?!”

    毛蛋跳下房,衝水英英扮個鬼臉:“讓人騙了吧,他們壓根就沒去過廟上。”水英英追著毛蛋,要問個究竟,毛蛋跑屋裏拿了樣東西,風一樣飄走了。直到天黑,水英英才確信,仇家遠壓根就沒跟她說實話。這次,她讓仇家遠徹底耍了,騙了。

    水家二女婿、平陽川仁義河的仇大公子仇家寬怒衝衝來到青石嶺,要跟自己的嶽丈水二爺講理。

    水二爺也真能做得出,那天他轟走二女子二梅和三朵子,居然把仇家三匹馬給扣下了。據仇家寬講,三朵子跟二梅被轟出水家大院,一路步行迴去,這長的路,兩人整整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太陽映紅平陽川時,才一瘸一拐到了家。一進門,二梅就癱地上了,兩隻腳腫得跟發麵一樣,血滲了一鞋底。

    “腫死才好,我讓她吃裏扒外。”水二爺一點不在意女婿的態度,相反,他認為二梅是罪有應得。

    “誰吃裏扒外了,他們幹的事,跟二梅有啥關係?”仇家寬心裏疼著二梅,跟嶽父說話的口氣,也就不那麽友好。

    “沒關係?你說沒關係就沒關係?我的銀兩還有一個人一匹走馬不見了,你倒為一雙腳找上門來?”

    “可二梅也是你女兒呀,你就不怕她半路上讓狼吃了?”

    “吃了幹淨!”

    正爭吵著,院裏人嚷嚷,三小姐水英英迴來了!

    這已是第七天的傍晚,還未落盡的夕陽正潑墨似的把餘暉潑灑下來,水家大院被映得通紅。

    “迴來了,真迴來了?”水二爺猛打椅子上彈起,撇下二女婿,驚乍乍就往南院跑。剛進了門,就看見水英英拿著一把藏刀,氣恨恨地挑自己的馬靴。

    “靴子,靴子,你挑靴子做啥麽?”水二爺連叫帶喊,撲過去,想奪過英英手裏的藏刀。

    “我愛挑,你少管!”英英一把推開自己的爹,一刀子下去,一雙漂亮的靴子就給戳破了。

    “哎喲喲,先人,這靴子可是我打涼州城買來的!”水二爺搶過靴子,一看上麵開了幾個洞,心疼得要哭。再一看女兒的臉,心爛了,碎了,翻過了。

    女兒水英英滿臉是淚,哭得跟死了娘一樣傷心。

    “娃,咋了,咋了呀?”水二爺這才想不該為一雙靴子犯急,真是老糊塗了,天天盼,夜夜盼,盼著她迴來。現在女兒就在眼前,自個竟心疼起靴子來。

    “你少問!”水英英扭過臉,抽搐著肩膀說。

    “嗯?你個狼吃的,偷了我的銀兩,我還沒罵你哩,你反倒有理了?”

    “誰偷了,你看見了,抓住了?”一聽爹提銀兩,水英英猛地起身,橫下個臉,一副背著牛頭不認髒的樣子,也難怪,她心裏正拿刀絞呢,哪還有心思聽爹嘮叨他的銀兩。

    水二爺一看架勢,知道女兒準是受了大委屈。不委屈她能一來就躲自個屋裏?不受委屈她能把兩隻眼睛哭成個明蛋蛋?狗娘養的仇家遠,我饒不了你!水二爺壓下心裏的火,聲音顫顫地問:“娃,你沒啥事吧,你可把爹嚇死了……”水英英猛就號啕大哭,爹這一句話,說到了她的心疼處,眼裏的淚噗噗的,嘴上,卻仍然較著勁說:“我死了你才高興哩。”

    “胡說!”水二爺一梗脖子,感覺自個的淚也要下來。不過,一掃院裏前前後後湧進來的人,當下便收起臉上的表情,裝出一副當爹的威嚴來,問:“賊哩,拐了你偷了我銀兩的賊哩?”

    “死了!”

    水英英惡恨恨拋出一句,沒等水二爺再問,一把將他搡出門:“你走,走呀,都走開!”

    良久,水二爺呆楞在門外,腦子裏使足了勁還是轉不過彎。這世道,理咋都跑兒女們身上去了,自個做牛做馬,替她們操爛了心,竟連問一句話的權力都沒。這麽大的丫頭,不明不白跑出去這多天,迴來,竟連一句好話都沒。正生著悶氣,管家老橛頭走過來,悄悄說:“東家,仇家二公子騙了三小姐銀子,反把小姐一個人丟在了半路上。”

    “有這等事?”水二爺當下驚跳了起來,一雙眼紅得駭人。

    等管家老橛頭把打聽來的消息說給他,水二爺的憤怒便像草原上騰起的烈火,要把整個院子燒著。好啊,姓仇的,我跟你沒完!

    他三步兩步,奔迴了上院:“仇家寬,把你家那個王八羔子交出來!”

    仇家寬這邊還正納悶哩,弟弟家遠一去無影蹤,仇家上下

    也是一派焦急,已經派人四處打聽。好在,仇家遠不比水英英,打小就在外頭念書,失蹤半月一月的事常有,加上又是跟水家三小姐一起走的,仇家多少還能穩當點。這陣一聽水英英迴來了,自個弟弟卻沒了消息,心,立刻緊起來。可是,沒容他把話問出口,老嶽父的嘴巴就到了。

    這一巴掌,搧得狠呐,仇家寬捂著臉,傻傻地立在那裏。

    關於仇家遠如何把自己拋到荒郊野外,三小姐水英英至死不說,二姐夫仇家寬被父親用同樣的手段轟出水家大院的第二個後晌,父女倆又坐在了一起。水英英一臉愁悶,渾身上下沒一點兒精神。這件事對她打擊太重,兩天了居然不吃不喝,誰要勸她吃五穀她就拿那把藏刀嚇唬,弄得院裏上下沒一個人敢跟她搭話。水二爺更是愁眉不展,女兒是迴來了,可迴來的女兒不像他原先的女兒。水二爺盡管是個把錢財看得比命還要緊的土財主,但在三個女兒身上,他還是很有點人性的。好話說了一大堆,見女兒不聽勸,水二爺歎了一聲:“你這個娃呀,死腦筋,比你爹還糊塗。仇家是啥人,奸商!我一個二梅虧就吃夠了,吃大了,你還瞎栽著腦袋往裏碰。那個仇家遠,壓根就不是個東西!”

    水英英還是不說話,任憑爹咋個說,她就是不迴應一句。水二爺說乏了,說困了,說得不想說了。騰地站起來,眉毛一挑,往院子裏去。走了幾步,又踅迴身,道:“你再這麽下去,爹隻有一個法子,跳河!”

    水二爺的表情真實極了,一點沒嚇唬女兒的意思。女兒英英盡管幹下了他不能容忍的事,但比起她兩天不吃不喝來,那事兒就不是個事兒,望著女兒兩天裏迅速憔悴下去的臉,還有讓淚洗涮了無數遍的眼睛,心裏,比丟了全部銀兩還痛,還難受。他可就剩這麽一個寶貝疙瘩了呀,要是她真狠上心子把自個這麽作孽下去,他這個老命,活著還有啥味道?

    “爹——”

    水英英這才抬起頭,很是傷感地喚了一聲。

    這一聲“爹”,一下就把水二爺的心叫軟了,叫化了,他再也不生女兒英英的氣了。

    女兒英英的氣可以不生,仇家二小子的氣,不能不生。當日,水二爺便打發院裏他最為賞識的夥計拴五子,騎著快馬去了平陽川。水二爺交待給拴五子一個任務,要他無論如何打聽到仇家二公子的下落,還有,要他切切實實查一查,仇家二公子是不是真的入了共產黨?

    與此同時,另一件事也緊鑼密鼓操辦起來。仇家二公子帶上銀兩撇下英英

    逃走的事提醒了水二爺,二公子是個危險人物,這危險不隻是偷走了女兒英英的心,關鍵是,他很可能給水家帶來更大的災難。身居深山老溝的水二爺盡管一輩子與牛羊為伴,對時事,卻有他獨到的看法。這正是他的過人之處,他在西安城還有涼州城都有很談得來的朋友,有些,還是眼下國民政府麵子上的人物。他太清楚共產黨三個字的利害了,那可是個陷阱,一腳踩進去,可就沒了迴頭路……西溝的老五糊再次被召進水家大院,這一次,他受到了意想不到的禮遇。吃完喝完,水二爺問:“五老糊,那件事,你給留點心。”

    老五糊抹了把嘴,故意問:“啥事?”

    “你個老鬼,是不是看我抬舉你了,尾巴又夾不住了?”

    老五糊嗬嗬一笑,他知道水二爺叫他來的目的,水二爺是急著想給三女子英英尋婆家哩,隻是這婆家,跟別的婆家不一樣,得答應倒插門。

    老五糊撚撚胡子,慢悠悠道:“難啊二爺,這峽裏峽外,我都打聽過了,想上門的,你看不上眼,能看上眼的,不想上門。”

    “峽外呢,我又沒說非要在峽裏找?”水二爺情急地問。

    “峽外嘛……”老五糊慢吞吞的,一副被事情難住的樣子。

    “五糊,你可不能起貪心,說好的,找到合適人家,先給你一石豆。事情成了,再加一石。”

    “二爺……”

    “就這麽著,實在不成,我另找媒人!”

    “二爺你別,生啥氣嘛,明兒個我就到峽外。”五糊一聽水二爺要另找媒人,口氣立馬變了,臉上也堆出一層笑。

    “你個老鬼,一輩子就知道個貪!”

    說完英英的事,話題又轉到另一件事上,也是件大事,這件事離不開拾糧。一提拾糧,水二爺的口氣突然溫和起來。

    這些日子,水二爺明裏暗裏觀察著拾糧,這娃,甭看人老實,心,細著哩。尤其是他在院裏默無聲息幹活的那個紮實法,著實讓水二爺喜歡。水二爺平生最痛恨那些做事浮皮潦草的人,院裏有兩個長工,就是因小事做不細讓他攆走的。還有,這娃,心裏有娘老子!

    那天,水二爺到草灘上轉了一圈,看了一轉白犛牛,又到羊圈那邊看了看,牛羊的安靜讓他煩亂的心漸漸穩下來,二道峴子那邊茁壯而起的罌粟,更讓他心裏泛起一股子山風般的快意。進了院,還是止不住對未來日月的美好向往,腳步輕輕鬆鬆到後院,想看看三月裏新添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涼州往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許開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許開禎並收藏涼州往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