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孫老道這一天讓人們見識了他的功夫,從拜高堂到拜天地,他把一對死人兒弄得跟活人兒一樣,非但顯不出一絲恐懼,反而,讓人們大大開了眼。等三串炮仗響過,新人再次入了洞房,水家大院就溢滿了歡樂。

    藥剛種完,五糊爺就讓水家大院召了去,水二爺開門見山說:“五糊,這下沒忙的了,我昨兒個請三神仙看過,五月十六是個好日子,你跟來路說一聲,就五月十六拿人吧。”

    “五月十六?”盡管跑前跑後忙活了大半年,真聽日子定下來,五糊爺還是倍感突然。

    “五月十六,我這頭已安頓了下去,過兩天廚子就到,西溝那邊,你就看著張羅,來路要是想往闊綽裏辦,也成,錢從這邊拿,缺啥拿啥,反正他就這麽一個丫頭,也不能嫁得寒酸。”

    五糊爺懵懵懂懂趕到西溝,話說一半,恓惶得說不下去了。倒是來路顯得有主意,反過來安慰五糊爺:“闊綽不闊綽的,哪是我們這種人家想的?日子嘛,五月十六就五月十六,二爺挑的日子,想必也是好日子。到時我這邊做頓飯,一家人吃一頓,你若不嫌棄,也來,好歹替我做個證,也不是我來路心狠,硬把草草抱轎上。”

    說到這,來路嗓子裏就拉起了霧,一雙眼,被淚模糊住了。

    五糊爺沒敢多留,怕自己的心讓這一家人給攪翻過。

    農曆五月頭上一個陰雲密布的日子,拾糧背著個褡褳打青石嶺迴來了,因為怕落雨,一路沒敢歇緩,進門時,汗把衣衫已濕透了。來路看見拾糧,打窯洞裏奔出來,邊接褡褳邊問:“娃,背的啥?”

    “二升小米,還有三升豆。”

    來路哦了一聲,又問:“東家給的?”

    拾糧搖搖頭:“劉藥師給的。”

    “他哪來的這個?”

    “不知道,興許是跟東家要的。”

    說著話,已進了窯洞。五月的窯洞,還涼快得很,加上又是陰天,一進去就感到一股涼絲絲的濕氣。拾糧巴望了一眼炕上的拾草,想問句啥,沒問,低下頭,不出聲了。來路知道兒的心思,兒是為眼麵前的事難過哩。

    拾糧默站了一會,見爹不說話,問:“哥呢?”

    “到坡下你二嬸家去了。”

    拾糧要往二嬸家去,讓爹給攔住:“你甭去,他這兩天又犯病,我讓你二嬸看著。”

    拾糧窟嗵一聲,坐在了地上

    。

    這個家,咋就成了這個樣子?一股子傷心騰起來,漫住了窯洞,也漫住了十五歲少年的心。

    外人興許想不到,來路這個家,其實不算個家。二十多年前,沙漠邊上沙湖村的來路跟著村裏人逃荒,過古浪河時,娘死了,來路哭了一場,又往前走。那真是一場把人往死裏死裏餓的大饑荒,沙漠沿線的莊稼全給曬絕了,涼州城一帶,也是顆粒無收。人在路上走著,能望得見地裏的青煙。樹皮都曬得要著火。打沙湖到青風峽,來路幾乎是踩著死人白骨前行的。

    大兒子拾羊,就是逃荒路上揀的。

    那年來路二十二,還沒個媳婦,卻從一個跟自己同樣大小的女人懷裏揀了個娃。來路揀時,女人已死了,娃也餓得隻剩一口氣。來路原想,老天爺讓娃遇到他,興許是給娃一條活命哩,誰知苦著心兒拉扯了幾年,才發現,娃是個殘疾,不說話,也聽不見人說,這還不算,要命的是,娃連吃喝拉撒都不會。

    天下苦命人多,像來路這般苦的,少。

    來路跟著拾糧唏噓了一陣,挺起身子說:“娃,甭難腸,你妹妹,她應該知足。”

    拾糧抹掉淚,知足不知足,眼下都已沒了關係,拾糧想的是,妹妹就要走了,他這做哥的,至少也要好好陪她幾天。

    以後的幾天,拾糧就天天陪著妹妹,他給拾草洗臉,給拾草梳頭,夜深人靜,他會握住妹妹的手。妹妹的手已幹癟如紫,一點沒有女兒家的那種潤滑了,拾糧握著握著,就會流下淚來,往事趁機在夜色中湧出來,淹沒他,摧毀他……他心裏一遍又一遍唱著羊倌三憨爺教他的桃梅,唱得自己心都要爛了。

    跟來路家的淒涼景兒正好相反,剛剛把日子定下,水家大院立刻熱鬧起來。最先趕來的,是大姐一家子。大梅跟男人何樹槐領著兩個娃打馬車上跳下時,水英英正好在門外,她的目光瞅著遠處的曬場,今天曬的是最後是一批藥,按副官仇家遠的說法,曬完這些,他就要離開水家大院,把藥送到西安去。英英卻覺得,這男人在跟爹撒謊。

    看見大姐,英英把目光收迴來,笑著走過去,一抱子抱起麥穗。多日不見,麥穗又躥了老高,眼看都要趕上她了。這丫頭,真是越長越喜人,越長越俊俏。英英猛就咬住麥穗臉蛋,使勁親了一口。地上的小豆子不樂了,嘟起小嘴兒嚷:“小娘心偏,小娘抱麥穗不抱小豆子。”一句話惹得,眾人嘻笑起來。

    進了屋,一番寒暄後,大梅要去廚房幫吳嫂做飯

    ,二爺說不必,廚房已叫了兩個幫工。大梅還是不放心,她就這麽個人,走到哪就像把廚房背到了哪。二爺也不攔擋,知道大梅是個閑不住的人。英英跟兩個孩子鬧了一陣,帶上他們去南院玩了。屋子裏靜下來後,二爺問大女婿樹槐:“今年莊稼可好?”

    “好,好,好著哩。”樹槐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尤其在嶽父水二爺麵前,話更是少得可憐。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對於老嶽父,還就一個字,怕。水二爺知道他這毛病,說話的時候,盡量讓自己顯得隨和,可他越想隨和,卻越隨和不起來,反倒將屋子裏的氣氛弄得僵硬。翁婿倆不鹹不淡地扯了陣莊稼,見扯不出個啥,水二爺又問:“你爹,他好著哩吧?”

    “好,好,好著哩。”樹槐頭上已起了一層汗。來的時候,他就再三跟大梅說,去了,可甭讓我跟你爹單獨蹲著。大梅笑著說:“單獨蹲著怕啥,他又不吃你?”沒想,路上的擔憂還是變了真。樹槐也想在老丈人麵前自然點,可就是自然不起來。

    正尷尬著,就見拴五子慌慌張張走進來,對著水二爺耳朵,嘀咕了句啥。水二爺一驚:“真有這迴事?”

    “有。”拴五子重重應了一聲。

    “走,帶我去看看。”

    水二爺扔下女婿,跟著拴五子奔出上院,剛要出大門,就被兩個荷槍的保安兵擋住了。掠過兩個保安兵的頭頂朝外一望,媽呀,草灘上竟黑壓壓站了一大排端槍的人。

    領頭的是一長相黑瘦身材短小一張嘴便露出一口黃牙的男人,自稱是古浪縣城保安團新來的候團副,水二爺不認識這個姓候的,但也沒敢慢怠,忙陪著笑說:“哎唷,是候團副呀,瞧我這老眼昏花的,咋連您也認不出來了?”候團副惡惡地瞪了二爺一眼,說:“讓你家主人出來,本團副有話要說。”

    拴五子趕忙學二爺的口氣,跟候團副說:“這位,就是我家二爺。”

    “二爺?多大的二爺呀?”

    水二爺臉上堆著笑道:“不大,不大,老朽排行老二,院裏人這麽抬舉我,亂叫的,亂叫的。”

    “嗯?!”候團副再次瞪了二爺一眼,道:“本團副奉命捉拿共匪,有人看見,共匪往你家院裏去了。”

    二爺腦子裏嗡一聲,忙道:“兵爺,您可甭嚇唬我呀,我水家世世代代,可都不通匪的,這方圓百裏,誰個不知誰個不曉?您瞧,我家門上還掛著縣長孔傑璽孔大人的匾哩。”

    候團副不耐煩地道:“匾不

    匾的本團副不管,本團副是專門緝拿共匪的,弟兄們,搜!”

    說著,手裏的槍把子一揮,就要帶頭往裏衝。水二爺趕忙攔擋:“進不得呀,兵爺,院裏有家眷娃娃,您這一進去,院裏可就亂了。”

    候團副早已不耐煩,見水二爺不識好歹,敢攔他,掄起槍把子就要揍。這當兒,就聽草灘上啪地響過來一鞭,不偏不倚正好抽在候團副手上,候團副媽呀一聲,丟了槍,抱住手狼嗥起來。

    持槍的保安兵嘩一下,朝甩鞭者望去。三女水英英不知何時已換了馬裝,一身威武地立在保安兵身後。

    “哪裏來的一夥畜牲,敢在我家草灘上撒野!”水英英颯爽英姿,眼裏毫無畏懼。

    聞聲打院裏跑出來的大梅和男人樹槐一人抱著一個孩子,望見這個陣勢,嚇得渾身哆嗦。候團副嚎叫了一陣,見是一小女子,羞惱成怒地喝道:“給我拿下!”就在眾保安朝水英英撲去的一瞬,草灘上再次響出一聲:“慢!”

    候團副帶著保安兵朝草灘上湧來的時候,副官仇家遠就在曬場上。曬場上的藥剛剛收掉,夕陽將曬場還有遠處的草灘塗抹得一派迷離,他舍不得錯過這絕好的風景,所以站在曬場上沒走。起初,他以為這幫鴉片鬼隻是路過,所以沒當迴事,等水二爺攔擋到門前,他便清楚這幫扛著槍不給槍長精神的人是為了什麽。但他沒急著走過來,一則,他想看看水二爺對付這幫人的本事,另則,他相信水英英不會不發作。水英英提著馬鞭打後牆上越出的時候,他心裏笑了笑,笑她的機智,也笑她的太過逞能。這幫人,豈是你一鞭子能抽走的?

    “你們從哪來的?”副官仇家遠徑直來到候團副麵前,問。

    “你是誰?”候團副往後退了幾步,驚魂未定地問。

    “我是誰?”副官仇家遠厲聲反問一句,怒眼瞪住有點狼狽的候團副。

    拴五子忽然來了膽量,往前一站:“他是西安城陸軍長的副官。”

    “陸……陸軍長?”候團副一臉不信的樣子,不過,他的底氣顯然已沒剛才那麽足了。

    “抓共匪抓到水家大院來了,你們長了幾個膽子!”仇家遠往前跨了一步,聲音越發震人。

    “我們一路跟著,見他……往這邊來了。”候團副邊疑惑邊爭辯。

    “荒唐!大天白日的,共匪會讓你們看見?”

    候團副還要爭辯,副官仇家遠以不容反駁的口氣命令道:“這裏由我負

    責,你們到別處去抓吧。”候團副完全被仇家遠的氣勢震住了,這個穿軍裝掛盒子槍的男人,的確比古浪縣城的保安團長要威風。他不甘心地上下打量了仇家遠一會,心裏正在想該怎麽對付這個自稱是副官的男人,就聽仇家遠怒道:“還不走?!”這下候團副不敢猶豫了,衝他的保安兵吼:“楞著幹什麽,撤退!”

    一場虛驚就這樣平息了。候團副帶著保安兵掉頭朝姊妹河方向去時,水二爺心裏還怵怵的,後悔不該讓他們走這麽快,至少,應該吃一頓飯再走。轉念一想,這幫鳥貨要是一進院,連吃帶拿的,多少才夠。要是給你賴皮著不走,住個三五天的,麻煩可就大了。

    等候團副和保安兵的影子徹底消失後,水二爺才把目光擱在仇家遠臉上。他沒想到,仇家遠有這等本事。他還是頭一次發現,平陽川仇家的二公子其實不簡單,以前自己把他看得太小太不起眼了。

    水二爺盯住仇家遠發怔的時候,水英英的目光,也是一片迷懵。這天的仇家遠,給了水英英一種全新的感覺,這感覺在後來很久的日子裏,都像紫藤蘿一樣爬在水英英心上,抓撓得水英英既新鮮又難受。

    夜飯吃得悶而無味,一院人都處在驚魂不安中,生怕那些端槍的保安兵半路再殺迴來。

    這夜,候團副和他的保安兵倒是沒再殺迴來,不過,水家大院,還是來了不該來的人。

    東溝何家老二何樹楊被副官仇家遠帶進屋子的時候,心是緊在一起的。完了,撞在這家夥手裏,八成是沒命了。

    東溝何家老二何樹楊是在執行一項任務時被保安團盯上的。兩天前,涼州師範讀書的何樹楊突然接到命令,要他火速趕往古浪,阻止那兒將要舉行的一次秘密會議。傳達命令的是他的上級,一個叫西北雄鷹的中年男人。雄鷹說,國共再次分裂,國民黨新一輪的屠殺開始了,涼州城已有好幾位革命同誌失了蹤,形勢相當嚴峻。何樹楊趕到古浪,古浪縣地下黨組織第二次秘密會議已經召開。這次會議重點是研究和分析古浪的革命形勢,盡快發展骨幹分子,深入到各大商戶和財主家去,號召和動員他們為前線將士捐款捐物,特別是把家裏藏的備的藥材拿出來,緊急支援前線。由於會議組織者事前沒得到涼州方麵的通知,古浪縣的地下黨小組成員和新近發展的十多名骨幹分子全來了。在通訊員老黃的帶領下,何樹楊朝會議地點趕去,剛拐過古浪橋,要往開會的人家走,就見涼州城憲兵隊隊長馮傳五帶著五六個爪牙,包圍了那戶掩在樹叢中的人家。老黃一

    看形勢不好,忙扔下肩上的貨郎擔,拉上何樹楊就跑。等他們跑過古浪橋,躲在草叢裏時,就見古浪縣城的保安團全部出動了。黑壓壓一群端槍的人,嚴嚴實實將那座小院包圍起來。

    第二節

    何樹楊心想完了,古浪縣的地下組織徹底暴露,興許明天或是後天,這些同誌將被帶往涼州,或者就在古浪被秘密處死。何樹楊心裏燃燒著悲憤,也燃燒著怒火。這位才參加地下黨組織不久的年輕學生,心裏隻是充滿著對革命的神往,對現實的殘酷,對道路的曲折和艱難遠還沒有切身的體驗,若不是老黃,怕他的衝動和輕率早就將他出賣了。

    兩個人走出小樹林時,老黃提議分開走,並且命令他迅速離開古浪,先到家裏避幾天,然後再到涼州城。誰知何樹楊心裏念著一位同學,是這位同學介紹他參加地下黨組織的,他想怎麽也得去他家裏看看,如果同學真是遭了不測,他有義務替同學把他的家暫時先支撐起來。結果腳步剛到同學家住的巷子,保安團新上任的候團副就發現了他。

    候團副原本不是保安團的,他是涼州師範學生食堂的票管員,兩天前他被姐夫帶到古浪縣城,跟縣長孔傑璽打了個照麵,等走出縣府時,他便搖身一變成了保安團團副。候團副當然認得何樹楊,何樹楊在師範搞的那些激進活動,他一場沒拉地全記下了。就在何樹楊也認出候團副的同時,巷道裏突然過來一輛黃包車,沒容分說就將何樹楊拽進了車中。車子飛出巷道,往子蘭山這邊跑,候團副叫了一聲,帶著六七個人追了過來。車內的何樹楊還沒看清拽他上車的是誰,又被丟進一輛馬車。馬車上拉著半車草,車夫丟過一個竹筐,命令何樹楊鑽進去。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下來,竹筐裏爬出來的何樹楊一看,天已暗下來,夜幕像一層霧一樣展開。何樹楊辯不清自己所處的位置,也不知道救他的是誰。就聽馬車夫說,翻過前麵那座山,就是青風峽。說完,馬車夫一甩鞭子,吆喝著牲口走了。何樹楊慶幸躲過了一劫,借著蒙蒙的月色翻越山嶺時,他心裏,湧上一層怕。當初,接受同學的鼓動加入這個組織,他是沒想過怕的。他讀過不少進步書籍,也聽過一些進步人士的演講,覺得他們描繪的那個世界太美了,充滿了理想色彩。何樹楊盡管生長在一個富裕而又充滿了愛的家庭,但對這個世界,還是有自己的看法。他渴望那些窮苦人能盡快好起來,渴望那些念不起書的孩子能跟他一樣走進學堂,當然,他心裏更大的願望,是讓這個世界充滿真愛。這是他在東溝就有的願望,他甚至勸說過父親,不要再跟

    來路那樣的人家討什麽債了,討得人家吃了上頓沒下頓。可惜父親聽不進去,還把他臭罵一頓。“不要債,不要你吃狼糞啊——”

    夜色冰涼,湧進何樹楊心裏的風,更是冰涼。他怎麽也沒想到,心中的理想實現起來會這麽難,參加組織這才多長時間,見的,聽的,還有今兒個遇的,咋都這麽可怕!一想白日裏發生的事,身上由不得就打冷戰。第二天接近黎明的時候,何樹楊翻過山嶺,眼前是蒼蒼茫茫逶迤不絕的青風峽,姊妹河咆哮著,怒號著,把一股子近似於不滿和悲愴的聲音發出來。一聽到河聲,一看見河穀,何樹楊心裏登時就有了勁,覺得剛才的怕很可笑,很滑稽,不就是參加個組織麽,有什麽可怕的。

    何樹楊心裏二次湧出怕時,腳步已到了西溝口子。青風峽的東溝跟西溝雖然隻有一條小山脈相隔,但要往溝外去,必先到西溝口。何樹楊站到西溝口那棵光禿禿的老樹下時,心情還是明朗的,跟太陽的顏色差不多,不,跟太陽映照的大地差不多。他有種得勝歸來的感覺,內心裏激蕩著一股子河水般的激情,他甚至想,這次迴去就跟爹好好談談,索性把自己參加革命組織的事說給他,爭取他的支持。隻要爹一支持,籌款籌藥的事就好辦多了。可這個想法剛冒了個頭,還沒容他細細想上一會,他就猛地發現,西溝口不像了,跟他半月前離開時迥乎兩樣。咋個不像,何樹楊一時辯不清,但溝裏,確實有股異常味兒。就在他納悶間,忽然見西溝的斬穴人來路提著個鐵鍁,打溝口一座土崖下跑出來。何樹楊剛想上前問一聲來路,這溝裏發生了什麽,就見來路掄起鐵鍁,衝他直揮。何樹楊一時不明白,心想來路這是咋了,正怔惑間,就見東溝那邊突然又冒出好幾個黑影兒,一看,竟是保安團!

    何樹楊放展雙腿往溝惱跑時,候團副的腳步已到了西溝橋。站在西溝橋,溝裏的一切便盡收眼底,這座橋是東溝大戶何大鶤花三十石青稞修的,高,氣派,站在橋上你想望哪兒就望哪兒。沒想,候團副一眼望見的,竟是追了一夜沒追到的共黨分子何樹楊。

    如果不是地形熟,何樹楊是逃不出候團副手掌心的,當然,也與候團副剛剛當上團副有關。事後,古浪縣保安團團長薑黑子就罵:“格老子的,他跑的快,有你手裏的槍子快”?候團副這才大夢初醒,天呀,咋就不知道使喚槍呢,真是比豬還笨!

    候團副帶著人在水家大院門口耍威風的時候,何樹楊就藏在不遠處。水家大院背靠著青石嶺,院牆後麵是一刀劈下來的青石崖,為防山上下來的雨水衝

    壞院牆,水二爺在院牆後麵挑了兩丈多深的一道溝壕,上麵用青石蓋起來。何樹楊當時就藏在水溝裏,原想要藏到第二天天明才出來,無奈半夜裏肚子餓得咕咕叫,實在堅持不住,才探頭探腦爬出來,瞅瞅漆黑一片的夜,斷定青石嶺進入了安全狀態,才學猴子一樣攀上樹,躍到馬廄頂上。沒想,剛進了院,氣還沒喘勻,就讓仇家遠逮住了。

    “說,深更半夜闖進來,想做什麽!”

    副官仇家遠冷冷地盯住何樹楊。

    何樹楊打了個哆嗦,仇家遠他認得,自從何仇兩家跟青石嶺水家對了親,何仇兩家也就像親戚一樣走動起來。何樹楊的父親何大鶤跟平陽川仇家遠的父親仇達誠尤其投脾氣,年頭節下,兩個喧的機會比跟青石嶺水二爺還多。何樹楊跟仇家遠,也在青石嶺水家的大草灘上一起奔跑過,為討三小姐水英英的好,兩個還暗暗鬥過心眼。可惜這都是以前的事,自從仇家遠去了西安,何樹楊就沒再見過他了。仇家遠的一些事,都是從同學或老師嘴裏聽說的。何樹楊知道,仇家遠是貨真價實的國民黨,是西安城陸軍長身邊的紅人,此人已在涼州境內活動了半年多,行蹤極為神秘,落他手裏,後果可想而知!

    “你是何樹楊吧?”見何樹楊不說話,仇家遠又問。

    何樹楊被動地點點頭,心裏,緊急思忖該怎麽對付這個神秘的敵黨分子。“他們為什麽抓你?”仇家遠坐在椅子上,手裏拿個打火機,啪一下打著,對著何樹楊驚慌的臉一晃,撲一聲又吹滅。他似乎已把早些年一起在大草灘上追逐打鬧的情景忘了,聲音陌生得很,好像他們從來就不認識。何樹楊先是恨他這樣,後來一想,人家現在是國民黨高級情報人員,怎麽可能跟他敘舊情呢?

    “我往家走,他們突然就追了起來。”何樹楊試探性地答。

    仇家遠居高臨下地望住何樹楊,目光在他臉上畫了幾個問號。對東溝何家這個親戚,仇家遠了如指掌,但他不急著揭穿他,鼻孔裏哼出一聲冷笑,道:“你還不想說實話,是不?”

    “我說的就是實話。”這一次何樹楊答的幹脆。

    “那好,等我把二爺叫起來,或者幹脆把三小姐英英叫來,你跟他們說。”“不——”一聽這話,何樹楊急了,用身子擋住往外走的仇家遠。仇家遠暗暗笑了一聲,他知道何樹楊怕水英英,更怕水二爺。

    “那就乖乖的,把你參加的組織和幹過的事說出來。”

    仇家遠說的雖然很輕鬆,何樹楊聽

    了,卻是徹骨地沮喪。他已清楚,自己參加組織的事,還有奉命執行的任務,都已在仇家遠的掌握之中。既然如此,索性就豁出來。何樹楊一揚脖子,很有氣概地說:“對,我就是共產黨,你敢把我抓起來,送給保安團?!”

    仇家遠隱在黑夜裏的表情似是動了動,但他沒流露出來:“好啊,何樹楊,你倒是有膽量!”

    仇家遠並沒像何樹楊懼怕的那樣將他捆起來,交給水二爺。趕在天亮以前,仇家遠將何樹楊的情況問了個遍。這個來自西安城的國民黨少校副官,今夜居然表現得出奇地鎮靜。問完斥完,他給了何樹楊半個饃,何樹楊實在是餓極了,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是盯在饃上的。副官仇家遠望著他饑不擇食的樣,冷笑道:“如果不是念在你兩天沒吃一口五穀的份上,我這就把你交給候團副!”等何樹楊吃完,他突然說:“這次我放過你,不過,你得替我辦件事,要是這事辦砸了,我要你的命!”

    何樹楊起先還想拒絕,他是涼州城革命組織的骨幹,豈能跟國民黨劊子手同流合汙?等仇家遠把要說的事說完,他的主意就變了,很認真地衝仇家遠點點頭:“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這事辦好!”

    第二天早起,水家大女婿何樹槐去上房跟老嶽父請安,在後院門口遇見了副官仇家遠。仇家遠剛剛做完晨練,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衣,一條筆挺的西褲,顯得十分精神和體麵。相比之下,一年四季隻知道低住頭種莊稼的何家大少爺就顯得狼狽和寒酸。仇家遠叫住慌慌張張的何樹槐:“大姐夫,請借一步說話。”

    何樹槐望著仇家遠,心裏好不納悶。一個月前,縣長孔傑璽帶著仇家遠去東溝,想借何家的院子曬藥,還要何家讓出三十畝山坡地種藥。何樹槐第一個反對。一個莊稼人,種哪門子藥?再說了,地要是讓出去,到時能不能收迴,很難說。何樹槐怕跟官府這些人打交道,對仇家遠這種扛槍吃糧的人,更怕。有一陣縣長孔傑璽點名讓他做保長,說他年輕,又懂得規矩,上上下下的辦起事兒來方便。你猜他咋說:“保長?與其幹那活還不如多拾幾泡糞,莊稼人不務弄莊稼,還能叫個莊稼人?”對平陽川二梅這個小叔子,何樹槐就更是不屑,他曾跟大梅說:“等著吧,仇家遲早會讓這個二杆子貨敗掉,可惜了仇家那些銀子,白供他念書了。”

    種藥的事最後因他的竭力反對不了了之,沒想,老嶽父這邊倒是爽快地答應了。答應不答應他不管,那是他水家的事,跟何家沒關係。何樹槐的印象裏,嶽父這個人除了生下三個好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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