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洋坐在靠窗的位置,自己先點了一盤芥茉三絲,一盤花生米和一瓶太白佳釀。

    “先生,您還要點什麽?”穿著紅緞旗袍的女服務員長相酷似李婷,雙手交叉於小腹,滿麵春風地婷婷玉立。

    “謝謝,一會兒門口有人姓李的女士,麻煩您領進來好嗎?”李洋咽了口湧到嗓子口的涶沫,趕忙把目光從小姐的手背(潔白肥潤的四個肉坑象是欲望的陷阱勾引著男人)移向窗外,那裏停放著紅的、灰的、黑的、白的、藍的、黃的各色款式不一的小車,猶如欲望之海漂浮著的片片帆影,把這個城市的浮燥盡情渲染。

    窗外的人行道台沿上一位穿著皮大衣的都市麗人正眺望遠處煞白著臉打電話。

    “她肯定是等自己傍的大款情人請自己夜宵吧?”李洋捏了顆花生米,在嘴裏細嚼慢咽,又忍不住注視那位皮衣女郎,在有些麻麻黑的夜空中,她脖子束著的淡黃色絲巾在風中很浪漫地飄舞,顯得煞是動人。

    左等右等,包廂裏隻有自己一個人坐在圓桌的盡頭,九張空椅子象是被塵事困擾許久的心靈,讓人怵煩。他啟開瓶蓋,先自倒滿了一杯子,後愛憐地拿起為李婷準備的空杯子,隻倒進去三分之一。

    “你是女人,胃又不好,少喝一點吧?”他對著她的虛席在心裏表白,繼續等,習慣性地抿了一口酒。

    當姍姍來遲的李婷被服務員領來時,他麵前的那瓶酒已喝的見底。

    “你來啦?快請坐!”李洋下意識地站起來,隻覺得頭有些昏,拚命平衡著自己的身體,挪開緊挨著自己的那張椅子,讓著女人。

    “對不起,路上塞車,我來遲了。”李婷低頭自己拉開相隔的另張椅子,先脫了外套掛在椅背不假思索地坐了下去。

    李洋的手傻在準備好的椅背上,心裏有些別扭。服務員把他倒好的那杯酒以及筷子、盤子什麽的挪過去,悄聲而去。

    “我不喝白酒,這個你早知道的,”李婷挪開麵前的酒,再次讓李洋略略發紅的臉挨了耳光一樣發疼。

    “你似乎從心底裏瞧不起我?”李洋給自己倒滿酒,一口喝下去一半,臉色很不好看。

    “話不能這麽說,”李婷見他生氣,撲閃著大眼睛一臉笑容,“你怎麽選這麽個地方吃飯?那晚若是你趕到這裏,我就不會被那幫男人捉弄。這裏讓我沒有一點享受吃飯的心情。”

    “是嗎?我真的不知道,對不起。”李洋聽到女人的解釋心裏才略略平緩,“那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黑狼讓人在周山襲擊我,瞧,我臉上的傷疤現在仍可以看見。”

    他取下眼鏡,撩起前額的頭發,偏著頭讓李婷看自己縫了十幾針的傷口。

    女人沒象他幻想地那樣用玉手撫摸,隻是老遠張著口瞧了一下歎了口氣,他多少有些失落。

    “我終於能夠看到那些彩票大齶的下場,最大的願望就是和你象以前一樣溫馨地吃一頓飯。”

    “我這不是來了嗎?”李婷麵對他的咄咄目光,很不自然地移開視線,喃喃地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來的路上,腦子裏老跳躍著漢樂府《上邪》這首詩,它一定是一位古時癡情女拉住情人的手傾訴著的心聲,我希望這些如珠如磯的佳句從你的嘴裏蓮花一樣盛開,真的!”李洋拉著李婷放在桌沿的一隻手,整個上身傾斜著,一顆心砰砰不已,“我知道周瓊雖然別我而去,卻變了個人似的愛我,可我的愛神卻隻能是你啊!”

    李婷的臉煞白,下意識地躲開。

    “李洋,咱倆以前好過,但我如今已是高夢鴻的人了,不敢這樣。”

    “那你做我的情人吧?”李洋聽見她的話更加傷感,強忍著發自內心的悲涼,又喝完杯中殘餘的酒液,隻覺得從裏到外翻江倒海,“我如今已賣了奔馳車,帳戶上存款成了六位數,再不似你在周山主持節目時的那麽窮酸。但我失去了妻子,連個情人都沒有,是不是活的太沒有價值?”

    他掙紮著走過去,從後麵摟著李婷,銀鏡後麵晶瑩閃爍,有一種欲哭無淚的絕望襲上心頭。

    “我可不是關婭婭那樣處事隨便的女人,”李婷掙脫他的懷抱,又溫柔地哄他坐迴自己的位置,遞上一杯茶水,“你和夢鴻一樣都是我生命中的重要男人,能放棄告他嗎?我希望你不看僧麵看佛麵。”

    接二連三的陰差陽錯,令李洋熱氣騰騰的心徹底崩潰。“好!”他提起半瓶白酒,一口氣迴腸蕩氣地灌進腹腔,當時覺得天地間一片蒼茫,指著李婷“我感謝你對我的一切情義……哈哈……”著,隨著傾倒的椅子和酒桌,躺在富麗堂皇的地毯上哇哇大哭。

    ……

    “你這個李洋,真是和你們同門同宗的那個太白一樣讓人操心。”

    他的靈魂飛到唐朝戰火四起的年代。

    隻見那個祖籍河南的杜甫,頭頂儒士帽,一身繡服隨飛而舞,撚著胡須,站在與周山毗鄰的長平少陵原上,仰天吟誦,迴憶起自己三十三歲時在洛陽遇見了大自己十一歲的李白同誌的心情:“‘二年客東都,所曆厭機巧’。李洋啊,你們的祖先雖然才高八鬥,與當今皇上三百年前是一家,可是他不會與人勾心鬥角,又缺乏附庸攀援的本領,卻四處奔突,讓人討厭。‘世人皆繳殺,我獨憐其才’,你和他一樣可愛,也和我文人的骨氣如出一轍。”

    “杜老師,”李洋拿出自己剛殺青的一部長篇小說:“我酷愛業餘文學創作,可以前總出版不了,自己掏錢印刷債台高築。如今我手裏有六十多萬,這本書我可以印他十萬二十萬的全國發行,我覺得自己活的比青蓮居士強。”

    “你隻是比我物質上富有,但我不價錢的茅屋卻成就了千百年不滅的詩章。你們周山原上陵墓裏埋的武則天生前多麽富有,但她連自己的愛情生活都沒有,守著病懨懨的老公皇帝守活寡,偷著找相好的解悶,死後卻留下難以啟齒的‘無字碑’,任荒草埋沒了曾經的輝煌!再看看李白兄,‘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我讚賞他醉情仙道和詩學的精神。雖然他也曾經與你一樣夢想著塵世官宦的雍榮華貴,但他不象你把金錢看的太重,所以他的墳墓雖然比帝王將相渺小,但他的文章留芳百世,超越了一切塵埃浮華。你啊,得到了金錢,卻失去了家庭和愛情,‘破膽遭前政,陰謀獨秉鈞;微生沾忌刻,萬事蓋酸辛’。小夥子,我有點冒犯,對不住了。”

    杜甫言畢,神話般的肩膀一縮,變成成都杜甫草堂裏的一塊潔白深園的卵石,爬在草叢中讓若有所思的李洋半天沉迷。

    他似乎迴憶起自己去浣花溪釁的那個被都市喧囂包圍的院落,一旦進去,那尊詩人清瘦的銅像和滿院子四處可見的茅屋在綠色掩映中,讓心煩氣燥的自己羞愧不已。臨出門時,正是那塊沾滿泥土的卵石,讓他眼前一亮,愛憐地洗淨放進行襄,迴到周山後放在巴爾劄克、柏裏美、莫言、海岩等文壇巨子著作雲集的書架裏,陪他子夜走筆。沒想到,這塊石頭今天變成滿臉正色的杜甫,對他如雷貫耳地一通訓斥,讓人如聞天籟。

    正尋思間,他又孫悟空一樣踩著頭頂飄來的一朵祥雲,飛過王寶釧守望愛情八年的寒窯上空,落腳在周山郊區的大魏村一座荒塚上。

    “鄉黨呀,你還是被自己心中的邪惡戰勝了,可惜可惜!”王重陽一身道服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垂在胸前的鵝毛撣子纖塵不染,“人戰勝自己的欲望何其難也?我是凡人嘛,村裏的紅男綠女不可能視若無睹,可我想著平生創建全真教派普救眾生,自然要衝破凡人的封鎖,這其中的代價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

    “重陽大師,”李洋跪下雙膝,屏住唿息,盡力調整著起伏不平的唿吸:“我讀過後人紀念你的碑文,說是你‘少讀書’,家境殷實‘財雄鄉裏’,但你為什麽自從在甘河邊遇見了高人‘飲以神水’後,盡做些‘盡斷諸緣’、‘掘地為隧’、‘複焚其居’的傻事,鄉親幫你滅火,你自己卻‘婆挲舞於火邊’?”

    “李洋啊,萬惡淫為首。人生最大的敵人便是欲望這個十惡不赦的鴉片。我如果和常人一樣,娶妻生子,封官享樂,那麽我死後能這麽讓後人尊敬麽?我拋棄了凡人的榮華富貴,卻收獲了思想的莊稼,那些經卷被書法家題字、讓匠人刻成碑文,所以咱周山才湧現出大文學家班固,彪炳千秋的《漢書》是我的脈氣衍生的,是我的精神摧化的。你聰明反被聰明誤,你得到了可以吃可以穿的金錢,你的肉體死後隻配給地裏的莊稼做肥料,你說是也非耶?”

    “大師,”李洋覺得自己的意誌快要崩潰,變形的靈魂在接受先哲的無情審判,狠不得變成周山原上的枯草,“我並非貪圖享受的凡夫俗子。隻是我的兒子教育需要錢,我和情人幽會要花銷,更要命的是我的妻子整天和我鬧,嫌我又窮又酸。我有什麽辦法?我也想”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啊。“

    “看來你還是欲念太重,豎子不可教也!”王重陽有些生氣地摔了下袖子,跺了下腳,那片黃土便冒出一股白煙,變成一座轎子,被風扮演的轎夫抬著,向四川的青城山飛去。

    “大師,我的問題你沒有迴答,你不可以走啊?”李洋覺得自己的膝蓋生疼,快要裂開,向著穿越太陽金箔包圍的王重陽背影大喊。

    “李洋先生,你的事情交給我司湯達男爵來解決,行嗎?”正著急時,儀表堂堂的金發作家司湯達很優雅地捊著八字胡從雲端下來,站在他的麵前。

    隻是他弄不明白,開始與自己一般高,剛說完話司湯達卻魔術般成了頂天立地的巨人,而自己在他麵前猶如大象腳下的小狗,不免有些委瑣。

    “太榮幸了,我讀過你的原著《紅與黑》,那個大膽冒險的於連?;索黑爾征服了全世界多少有誌青年?但我的問題你沒法迴答,我擁有一個蘇格拉底式貪婪兇悍的妻子,把我逼上絕望的迷宮,而你一生未婚,擁有幾個情人,其中隻有幾個與你偷歡,你知道妻子的可怕嗎?”

    “李洋先生,我雖然沒有妻子,但你因家庭而體驗的窘迫滋味我都體會頗深。”

    司湯達從懷裏摸出本名為《羅馬散步》的書,“你知道嗎?1828年我生活困難,靠借錢謀生,沒辦法寫了這本賺錢的遊紀之類的小書,償還欠裁縫400法郎的惱人債務。你們中國的杜甫因詩而窮,我在十九世紀中期的法國經受的磨難與他異曲同工。”“你這樣的大文豪也有這樣的經曆?”李洋很感興趣地聽著,如聞天書。

    “可不是嗎,我雖然腰裏窮的叮噹響,可要追逐女人,她們可是我創作激情的源泉,沒有漂亮衣服怎麽行呢?還得每天和巴黎警察局高級官員馬萊斯特在德?;盧昂咖啡店用早餐,然手穿過杜伊勒宮去他的辦公室聊天,了解波旁王朝的種種內幕——對了,你們看到的我寫於1830年的《紅與黑》裏麵的許多情節就是這樣起根發苗的。可當我談到波旁王朝很快跨台時,這家夥就不高興,怕支持我他丟掉飯碗。他每年有筆2.2萬法朗的收入,而我卻因為手頭緊心裏矛盾,不再跟他一塊混飯,自己偷偷在價錢便宜的郎白利餐廳吃完午飯後再去他的辦公室與他辯論,他竟然說‘但是你沒有財產’,多可氣啊!”

    “但你寫出了令全人類視為文學精品的名著《紅與黑》,這個因貧窮而蒙受的屈辱劃來呀?”李洋倍覺新鮮,瞪大眼睛看著臉上掠過一絲憂傷的司湯達,充滿羨慕地說。

    “《紅與黑》出版後隻印了七百八冊,並沒有大紅大紫,帶給我豐厚的版稅,我在精神上卻蒙受著更大的壓力。梅裏美說,你充滿著如此多令人作嘔的真實。文學評論家朱爾?;雅蘭說,這本書是‘解剖惡德敗行的手術觀察間’和‘對人類心靈的誹謗’,連雨果也不給我說好話,好不容易賣出去一千五百多本就殘遭當局查禁。但是五十年後《紅與黑》卻象埋在地下的珠寶大放異彩,豐厚的報酬我無暇享用,我的白骨卻被授予盛譽。”

    李洋馬上想起他閱讀過的《司湯達傳》那本一位美國作家寫的著作,當六十歲出頭身軀肥胖的司湯達猝死後,隻有三個人為他送葬,小墓碑上刻著奇怪的簡單銘文:阿裏果?;貝爾,米蘭人/寫作過,戀愛過,生活過“。

    “李洋先生,創作隻是實現自己對生命極限挑戰的過程,如曇花一現的絕美,你有點太虛榮太勢利太急燥太庸俗。你的悲劇不是旁人造成的,正是你自己心靈深處的魔鬼戕害了你!”

    司湯達的身邊多了位勻稱迷人的克萊門蒂娜伯爵夫人。這位三十六歲的豐韻女人令剛步入不惑的作家神魂顛倒很快墮入愛河。

    “司湯達大師,我真羨慕你的豔遇,你能和我講講自己的愛情生活麽?”李洋望著準備扭身而去的作家,急匆匆奔跑著,喘著氣朝著他的背影大喊。

    “你去讀《紅與黑》吧?那個德瑞拉夫就是這麽產生的,我的肉體也許會腐爛,可我侵淫在情感狂飆的思想卻沿著地層衍生成大樹,華蓋遮天!”

    言畢,李洋的四周又恢複五陵原的空曠,腳下桔幹的扒地草裏猛不丁跳出一隻踅伏受驚的灰兔子,箭一邊穿過他的雙腿,飛馳而過。他嚇了一跳,而那警覺異常的小東西瞬間消失在更遠的溝壑裏。

    ……

    眼皮又癢又麻,仿佛枯井。他揉了揉,酸澀的淚水滋潤著,第一眼便看見牆上掛著的鏡框裏一副書法作品。“我多長卿病,日夕思朝庭,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孫城”,不知何人錄用杜甫的這首飽經滄桑的作品,剛好與他的心境吻合。雪白的牆壁象是短暫的人生。

    渾身酸疼,他掙著坐起來,發現自己躺在賓館房間裏,記憶裏的小海螺酒店和李婷仍模糊存在。

    “怎麽迴事”,他光著腳在房間轉,寫字台上放著一張便條,過去取時,碩大的水銀鏡中的他頭發很亂,一夜間又多了幾根白發。

    我已給你辦好一切手續。你還是不成熟,咱們有情無緣,我會在心裏記著你的,他又摧我迴去,我隻能丟下你。

    沒有落款,紙上的淚漬依稀可辯,“《長平都市報》稿紙”幾個綠色宋體字做著無言的注釋。他明白,自己酒後是李婷送自己到這裏,而且她肯定坐在自己身邊良久,留言條裏猶豫矛盾的心理獨白說明了一切。

    看看表,正是子夜零點許。街上的鞭炮聲發瘋似的撞擊著他的耳膜。打開電視,他看見屏幕上一幫盛裝豔服的男女正在富麗堂皇的舞台上又蹦又跳,男的穿著兵馬俑式的仿古衣服,而女的一律把頭發弄成環狀的仿唐樣式,綠紗上衣隨著悠美的舞蹈不時露出光潔平滑的腹部,工藝品一般的肚臍眼迷亂而過。

    主持人出來時,他才知道電視裏正播長平市春節聯歡晚會的節目,時間的車輪已駛入農曆猴年的臘月二十九,幾乎家家戶戶都在年關的喜悅中享受天倫之樂。

    隔壁房間,幾個通霄打牌的客人,“嘩嘩嘩”地推著麻將豪賭,男人爽朗的大笑,而零星傳來的女人尖叫更是讓他倍覺淒涼。

    “我這輩子都成了些啥經?”

    他端祥著一身名牌的打扮,揣了揣鼓鼓襄襄的錢夾,在靜寂空曠的房間自問。

    夢中的經曆,愈發使人覺得生如秋花的脆弱,在這樣的時令,是誰讓自己改變物質上的窘迫後成了精神的乞丐?邊想邊整理衣服,出門,向街上走去。

    迴頭,隻見他住的賓館樓頂“都市夜歸人”幾個霓紅燈大字鬼眼睛一樣閃爍著,街上不時有紅白相間的鞭炮花碎沫鋪蓋。踩上去,腳底下有些生疼。歡樂的人們,此時大都進入夢鄉,溫暖的臥室大床上女的如鳥鑽在男人巢一般的懷抱裏,白天車車水馬龍的大街,此時卻冥無人跡。市體彩中心大樓,那位他曾經呐喊的廣告牌在夜色中很刺眼的矗立半空,上麵的巨幅影星笑容依舊,似乎嘲弄著他的一切。他鬼使神差地攀越上去,象那天抗議騙局一樣踢著影星的臉蛋。淩厲的風吹來,令人瑟縮,當初地麵那麽多焦急的警察、周瓊還有李婷,一個也不見影蹤,隻有街邊的冬青樹和生硬的水泥地品讀他的迴憶。

    路燈依然桔黃,淡淡地照著四周的一切,這種暖色調平日讓他產生若幹溫馨甚至有些肉欲的念頭,此刻卻變成令人恐懼的靈堂燭影。

    他撥打李婷的手機,撥打周瓊的手機,甚至撥通高夢樓、高夢鴻、黑狼、關婭婭、李遠麥等所有恩怨交織的人的手機,如同這墳墓一樣的城市,竟然沒有一個人開機。

    好不容易看見五十米外的什字路口,一位穿著桔色馬夾的環衛工人慢悠悠地打掃馬路,喚起了他生命的雄心。他朝著沒有星星的夜空,掙破嗓子朗誦著平日喜歡的詩句,希望得到世界的關注。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時開”,便想象著自己成了當年那個揭竿而起血刃長平的黃巢,對著這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城市發泄憤懣,索興站在廣告牌頂,腳下有些飄搖,卻沒有一絲膽怯,依然更加大聲地背誦:“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如同一片落葉,他把自己從高空毫無悔意的墜落,翻滾著送給這片讓他愛恨交織的土地,迸濺的血水如詩歌般的絢麗,在一種斷魂的撕裂中才聽見遠處傳來驚叫聲。

    那位環衛工人抱著他,“我以為你是一個瘋子,誰知你是大名鼎鼎的李洋呢,你快醒醒!”

    當李洋在彌留時睜開睛睛時,滿臉是淚的周瓊和兒子李周傑爬在他的身上。

    又一天的太陽在醫院病房的窗戶上不乏往日的熱情,還是往常那麽溫暖。

    周瓊搖著他:“娃他爸,都是我害了你!早知道是這樣,咱平平淡淡一樣活,你這樣想不開,讓我無地自容,你饒恕我吧?”

    “老爸,今天的《長平都市報》發表了對市體彩中心的最新處理結果消息,我念給你聽——

    曾引起全國關注的奔馳彩票案公審昨日開庭。長平市中級人民法院經過認真調查,當庭判決:市體彩中心主任高夢鴻犯玩忽職守罪和受賄罪判決無期徒刑;市體彩中心銷售部經理黑狼指派社會閑雜人員馬小軍(已另案處理)造假騙取國家資金高達1000多萬元,判決死刑,立即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市體彩中心銷售部副經理關婭婭……兒子有些稚嫩的聲音令奄奄一息的李洋心中滴血般痛苦。他朝兒子擺擺手,周瓊卻貼在他耳朵說:“高夢樓被咱們周山市反貪局逮去了,是黑狼在受審期間檢舉的。”

    李洋的眼角溢出淚花。

    “李洋,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周瓊看著身旁的藍色氧氣瓶斜在牆上,連著他身體的塑料桶冒著一個又一個水泡,桌子上的心電測控儀閃爍著參差不齊的綠柱,小聲地問。

    “對了,你的相好,那個《長平都市報》的李婷已被免去副總編職務,現在辭職在咱周山的秦朝賓館夜總會做領班。我們行長陪客人唱歌時見過她,我也是才聽說的。

    “傻老婆,我並不需要這些呀!”李洋拚盡全身的體力,向她吼了一聲。周瓊從這雄渾的呐喊中第一次品出他體內蘊含的男人氣派,特別是他憤怒的眼神毫無原先的軟弱,利劍一樣刺穿所有塵世的誤解。她看見他緊緊抓住兒子的小手,在病床幫上撞擊自己纏滿繃帶的頭,然後訇然倒下,一雙眼睛卻如炬的睜著。

    “李洋,你醒醒!”醫生、護士一陣忙碌後,搖搖頭,無聲地退了出去。

    周瓊仆倒在他的身上大哭,“你不能死,你走後丟下我娘兒倆可怎麽辦呀?”

    “媽媽,我爸沒死。你摸,他的手心還熱著呢。”李周傑拉著李洋的手,平展開來。

    一縷破窗而入的陽光映著他有些蒼白的手,傾斜的光注裏許多塵粒翻滾著,象他一生經曆的若幹故事。

    2005年2月27日初稿

    2007年元月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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