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時後,我走進那間咖啡廳。張宇良早已經在那裏了。他叫來服務小姐點了兩杯卡布基諾,一如既往的文質彬彬。

    “宋天楊。”他把一塊方糖優雅地拈在手上,“你必須和我睡覺。”

    他臉上的表情依舊溫和,和他剛剛出口的話一點不搭調。

    “你看,宋天楊。”他仍舊不緊不慢,“如果你拒絕我,今天的事,我會馬上告訴江東。如果你答應,我保證對我今天看見的事兒守口如瓶。馬上咱們就要高考了,今天之後咱們各走各的路。但是——”他微笑,“你怎麽還不罵我無恥?”

    “因為罵你會降低我的身份。”我想起來電視劇裏的台詞。

    “小丫頭,你的身份,和音像店小老板鬼混到一起去,你的身份也比我高不了多少。你想想吧,宋天楊,你這樣的女孩我見多了,你愛江東,我沒說錯吧?要是我現在一個電話打過去,天楊你——”

    “‘天楊’不是你叫的。”

    “好。宋天楊同學你好好想想,今天幾號?七月六號。明天就要高考。如果我現在告訴江東我看見的事兒,你想不想猜猜他的反應?”他停頓了一下,“我替你猜。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想象力豐富。他會跟我說他不相信我的話,他會跟我說他隻相信你,他會在電話裏跟我翻臉。不過放下電話以後,我想他明天是考不成了——這有點誇張,但是他會發揮成什麽樣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也許我不能太悲觀——有些人一受刺激反倒超常發揮,可是江東不行,你同意吧?同學三年,這點兒我看得出來,江東不是一個經得住事兒的人,雖然他表麵上會裝得若無其事。天楊,宋天楊同學,這可是高考啊,你舍得嗎?”

    我看著他的臉,有種在演電影的錯覺。多好的台詞啊。邏輯清楚推理嚴密,符合模範生的人物性格。他說得句句在理,我知道。就算江東已經有點懷疑,但是如果他是從張宇良嘴裏得到證實那可就有戲看了——七月六號,老天爺真會挑日子。

    麵前的卡布基諾的小泡沫一點一點破滅。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為什麽明知危險還要一個人來找肖強。因為我一直在等著今天。在那些睡不著的夜裏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我在祈禱,我在乞求這樣一個贖罪的機會。我想起方可寒的話:人總得為自己做過的事付代價。如果我已經不能用忠貞來證明我對江東的愛,那麽我至少可以為了他把自己弄髒吧。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情節。

    張宇良拿出了他的手機。一九九七年我們那

    座城市裏帶手機的高中生還很少。他開始撥號。從他的手指移動的方向我就判斷得出他正在撥江東的號碼。他撥得很慢。不愧是張宇良。會拿第一名也會打心理戰折磨人。撥到第六位的時候他對我亮出了他的手機屏幕,“還差一個數,宋天楊。”

    我說:“我答應你。”

    他說:“算你聰明。”

    不就是上床嗎?沒什麽。最多半個小時而已。我在滿室的旅館標準間的氣味裏閉上了眼睛。他站在紅得汙穢的地毯上,整張臉被欲望點亮的時候一點都不像平時那麽文雅。他迎上來,熟練地脫掉了我的衣服。

    那半個小時裏,我隻是很想我爸爸。

    後來他心滿意足地伏在床上。用和肖強一模一樣的神情吻了吻我的額頭,我的脖頸,還有胸口。他像欣賞一件瓷器樣地撫摸我的臉,“等高考完了,我再打電話給你。”

    好了,時機成熟。我從枕頭底下摸出那把藏刀——我接到他的電話的時候就知道派得上用場。明晃晃的刀鋒,像個倔強的小男孩。趁他現在身體和精神都還鬆懈,趁他幾乎是睡意蒙矓地問我“你手上拿的是什麽”,我翻身起來騎到他身上,將那把刀輕輕地抵在他的喉嚨,“別亂動。”我說,“這刀很快。”

    其實隻要他使一點勁兒我就敗下陣來了,我畢竟是女生。但是我算準了他會是這副沒種的軟相。一動不敢動,牙齒都在打架。

    “宋天楊,你你你這是違法的。”

    我微笑,“張宇良,你知道我為什麽要這樣嗎?”我用那把刀背輕輕拍拍他的臉,他閉上了眼睛,“因為你最後那句話。你說等高考完了你再打電話給我。你剛才可是說了今天之後大家各走各的路的。我來這兒陪你睡覺,是我答應你的,是咱們講好的條件。可是張宇良你毀約,所以是你逼我。”

    他在發抖,他剛想說話,就被我打斷了,“放心吧,我沒想殺你。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如果不用這種方式的話你是聽不進去我的話的。我知道你舍不得死。還有誰能比你張宇良更怕死呢?你還得上名牌大學,還得拿獎學金,還得去過名牌人生呢。學校還有一大幫人等著你的照片上光榮榜。而且要是你死了,不知道要有多少小妹妹把眼淚流幹了。張宇良,可是我告訴你,如果你因為這些就以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的話就錯了。請你記住,就像你覺得我的尊嚴很扯淡一樣,對我來說你的尊嚴也很扯淡。我的話說完了,祝你明天考好,我知道你是那種一受刺激還會超常發揮的人。”

    我收起我的寶貝藏刀,穿好衣服,我甚至從容不迫地走到浴室去把我的兩條麻花辮編好。這個沒種的男人像是嚇傻了,我出門的時候他還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

    七月六號深夜下起了暴雨,我在一聲炸雷裏酣然入夢。一個多月來,我第一次睡得這麽踏實。

    在這深厚,鈍重得令人窒息的睡眠裏,我夢見了方可寒。周圍很安靜。我坐在籃球館的看台上,看得見木地板上散落的籃球。她慢慢地用一把木製的小梳子給我梳頭。編好我左邊的麻花辮,再編右邊的。她的手很暖,根本不像人們平時說的那些鬼魂。

    “好了。”她係好緞帶之後捧起我的臉,“讓我看看你。”

    她靠在欄杆上,費力地托著自己的腰。我這才看清她寬鬆的長裙下麵那個碩大的肚子。

    “方可寒?”在夢裏我的驚唿聲空曠得嚇人。

    她羞澀地微笑:“我現在的樣子很難看吧?”

    “誰是爸爸?”

    她的眼神停留在從天窗灑下來的陽光上。她說:“神。”

    “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她深深地看著我的眼睛:“我希望是個女孩兒。因為我想給她起名叫‘天楊’。”

    我抱緊了她。把臉埋在她的胸口,居然還聞到那種廉價香水的氣息。但因為孕育的關係,她身上還彌漫著一股奶香味兒。兩種氣息混合過後就變成了一種催人淚下的芬芳。

    我的眼淚真的淌下來了。淌進她高聳的乳房間那道陰影般的溝壑裏。我說:“你全都知道了,對不對?”

    “當然。”她歎息著,撫摸著我的後背:“天楊。你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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