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楊}

    那些日子我經常問自己一個問題,心平氣和地問或者心驚肉跳地問:我是個善良的人嗎?我一直都認為我自己是的。但是我解釋不了我為什麽要對江東做這件可怕的事情。我覺得這件事是可怕的,盡管當時我還沒有想明白它到底可怕在哪裏。肖強抱住我的時候我很清醒,我不想給自己找借口,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麽。

    問完了第一個問題,還有第二個,就是:我會因此而失去江東嗎?我知道略有常識的人都會斬釘截鐵地對我說:“當然會,你這個小婊子。”可是我相信如果類似的事情發生在他們身上,他們沒有一個不希望能僥幸地得到原諒。我告訴自己也許他會原諒我,理由——你看你原諒過他和……我討厭這個無恥的念頭,我說宋天楊你怎麽能這麽無恥。

    在那之後和高考之前的一個月裏,我出奇地安靜。我沒再去找過肖強,我也沒有和江東吵過一次架。有時候他很驚訝地拍拍我的頭,“怎麽這兩天這麽乖?都不跟我鬧了?”我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間充滿了眼淚,我拿臉蹭他的衣袖,很小聲地,幾乎是底氣不足地說:“江東,我愛你。”

    我愛你。這句話我已經說過無數次。可是我說得越多,就越不明白它的含義。

    我愛你,所以我可以為了你和整個世界作對,和我自己作對,也和你作對。因為我知道以愛的名義我可以做任何事。像邦妮和克萊德那樣為了對方殺人如麻,像《破浪》裏的貝絲那樣為了她老公去和所有男人上床,像《巴黎最後的探戈》裏的馬龍·白蘭度為了對亡妻刻骨銘心的想念去傷害一個原本無辜的女孩,像《三十七度二》裏的男人用枕頭把女主角悶死。以愛的名義,你可以為所欲為,因為愛讓你相信你所做的事情都是對的,至少都是可以原諒的,至少都是美麗的。但是沒有人教過我,當我打著“愛”的旗號做了一件我自己認為是錯是醜陋是不可寬恕的事情的時候,我該如何麵對我自己,和這個打不垮也殺不死的,早就變成另外一種暴力的愛。

    我隻能在睡不著的夜晚獨自忍受著羞恥的折磨。在這些羞恥中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做完那些“高考最後衝刺”,看著曙色染白天空後跑到浴室衝冷水淋浴——這樣可以使我看上去神清氣爽朝氣蓬勃,於是就沒人看得出我的煎熬所以也就沒人可以幫我分擔,這也是我的自我懲罰的內容之一。

    江東還是像往常一樣喜歡突如其來地抱緊我。而現在的我,居然可以在他滾燙的擁抱裏清醒地凝視他的表情。肖強進入我

    的身體的一瞬間,冰凍了我深處的某種能量。我不會再咬江東了,我現在就連握他的手都是輕輕的,因為我再也舍不得弄疼他。不隻我,要是現在誰當著我的麵對他哪怕說一句重話我都能跳起來要了那個人的命。現在好了,我惡毒地對自己說,現在你終於可以安靜了,現在你終於停止沒事找事了。你知道你這叫什麽?你這叫賤。

    我這麽想的時候就會突然打個寒戰,江東則是不會疏忽任何一個這樣的瞬間。這種時候他總是溫暖地摟住我,什麽也不問。我在他始終充滿信賴的溫暖中把眼淚咽迴去。我在心裏自言自語:你沒有資格哭,沒有資格表示軟弱。哭也沒用,小婊子。別以為你已經背著他哭過無數次別以為你已經這樣罵過自己無數次你的罪就可以洗清,還早呢。還是閉上眼睛享受這溫暖吧。這種名字叫“江東”的溫暖早就像你的血液一樣支持著這個叫“宋天楊”的女孩,不,女人的生命運行。但也許眼下的這次就是最後的一次——如果他明天知道了我做過的事情。

    六月中旬,我隱隱地擔心過的月經如期而至,像往常一樣慵懶地從我的體內流出。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離高考還剩下不到二十天,最後一次模擬考的成績也公布了。我和江東都還不算失手。別人在這幾天都會充滿同情地看著我們這些高三學生,想象我們在這最後二十天裏地獄般的日子。其實事實遠非如此。最後那些天,班裏的氛圍呈現出一種奇跡般的鬆散,甚至是閑適。老師也不大管那些自習課上明目張膽地聊天的人了,平時那幾個最乖的女生也在午飯後看幾眼言情小說,男生們又開始踢球,就連吳莉和幾個班幹部都在策劃逃掉星期六下午的自習輔導去看《甜蜜蜜》。

    放學之後,晚自習之前,我和江東依然常常坐在一起。不說話,就那麽坐著。坐在大理石台階上,有點涼。初夏是這個城市最舒服的季節。既不太熱,又不太潮濕。我們看我們的操場,跑道,看校園旁邊的那些樹,看專門從南方買來,但顯然有些水土不服的梔子花。一起拆一個初二小美眉紅著臉遞給江東的情書。

    我第一次發現,我是愛北明的。盡管我常常很討厭這裏的等級森嚴。

    夕陽來了。這出票房很好的悲劇。某個黃昏,江東就在這出票房很好的悲劇裏平靜地問我:“天楊。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我說當然。然後他說:“要是有一天,你……你有了別人,你要告訴我。”

    “說什麽呀。”我心裏一沉。

    “天楊我看得出來,肖強他——他是喜歡你

    的。如果你——我其實想象得到。你和他,有很多共同的地方。我不是懷疑你,隻不過,我也說不好,不管怎麽樣,你一定要跟我說。”

    我想我當時的大腦裏一定沒有了思想隻剩下了本能。正是這本能暴露了我所有的怯懦。我知道我應該承認,承認我做過的事,承認我沒有資格請求他的原諒。承認我願意對他的所有懲罰甘之如飴,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可是我愣愣地看著他,我毫不猶豫地,艱難地說:“我和他,什麽都——沒有。”我想是我臉上的神色嚇壞了他。他一把抱緊我,不管不顧地說:“你說沒有就沒有,天楊。對不起,我絕對不是不相信你,絕對不是,天楊——”

    事後我常常想,我真正變成一個女人,其實不是在和肖強做愛的那一天,是那個六月的美麗的黃昏。我說不清楚。那一瞬間暴露出來的怯懦讓我無地自容。我安慰自己:怯懦,是我的權利。“勇敢”是這個世界對男人的要求,誰叫我是女人,可是這安慰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在無眠的夜裏,這安慰這折磨和一種莫名其妙的饑餓排山倒海般襲來。我爬起來,摸著黑到廚房去。打開冰箱,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突然浮現出的那一塊方方正正的光和那種寧靜的寒冷像道神諭一樣,撫慰了我的屈辱和孤獨。

    七月一號,香港迴歸,學校開始放複習假。我和江東每天都在一起看書。有時候他來我家,有時候我去他家。七月六號,高考前夕,正好是我去他家,走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來有幾張從肖強那兒借的光盤該還了,於是我鬼使神差地說:我迴家的時候順路替你還好了。

    結果當然不是順路還幾張光盤那麽簡單。當我看見肖強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逃不掉了。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站在門口,攔住我的去路。他兇猛地看著我,很野很欲望地說:“天楊,這幾天我真想你。”

    然後他把我抱起來,輕車熟路地走向裏間。我努力地掙紮著,哭喊著,我說要是你再敢碰我我就死給你看。他於是溫柔起來,手指戰栗地掃過我的淚臉,他說:“死吧。我陪你一塊死。”然後他吻我,拉開我連衣裙的拉鏈。

    “老板——”聽到那個聲音的時候我才想起來,肖強忘了關裏間的門。於是他急急忙忙放開我,我就正正地撞上了一雙眼睛。

    是張宇良。他愣了一下,然後有風度地笑笑,“老板,我沒有打擾你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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