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著窗外,突然笑了一下,“有的時候吧,我就覺得,這些一天一地的沙子肯定是古時候那些士兵的亡靈。”

    我笑,“幹嗎這麽嚇人?”

    “真的,你說像不像?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們就是那些‘萬骨’,又讓風給吹醒了,然後不要命地繼續殺殺殺。根本不知道過去的那些戰場早就時過境遷,更不知道早就有人把挽歌都給他們寫好了。比如這個,”他低下頭,用筆點了點麵前那份語文模擬卷上的兩句古詩,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然後我就哭了。當著手足無措的他一把一把地把眼淚抹到手背上。我說:“周雷,你這人真討厭。”他說:“別別別,天楊,我知道最開始會很難受但日子長了也就習慣了。真的,你信我,再過一段時間就習慣了!”我一邊哭一邊大聲說:“我才不要習慣呢!你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明白!習慣有什麽好的?真的習慣了我和別人又有什麽不一樣?”“你和別人本來就沒什麽不一樣!”“你胡說!就是有!”“那你就別哭哭啼啼地做這副可憐樣!你自己不想習慣你又怨得了誰?”他急了。我不能習慣,我習慣了我就忘了江東了,我要是把這麽重要的人都忘了我成了什麽人了?可是我怕了。因為不忘了他又是這麽難熬。周雷這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笨蛋什麽都不懂。我大聲說:“怨你!就怨你!你討厭,你討厭死了!”

    這個討厭的人正帶著不不在河岸上放風箏。雖說早已過了放風箏的季節。而且這風箏不給麵子,說什麽也飛不起來。不不早已是一臉“我就知道你不行”的表情看著周雷,隻有他自己還是不屈不撓的。

    河岸寬廣,水深深地流著,潔淨而溫暖。岸邊鋪著寬闊的石板,讓人覺得空間驟然變大了。差點就忘了它原先的模樣。原先,饒了我吧,它就像它的母親——黃河產下的一具死嬰的屍體,荒蕪地風化著。或者“荒蕪”這個詞都有點抬舉它。荒蕪這詞是用來形容“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是用來形容“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的,是用來形容那些美麗不再但尊嚴還在的凋零的,而曾經這條臭氣熏天快被人當成垃圾場用的河,估計隻能湊合著讓後現代藝術形容形容。沒錯,無論是紐約地鐵裏還是巴黎左岸區的後現代藝術家們,若是見過這條河曾經的模樣,一定激動得不得了。我絲毫不懷疑他們的真誠,隻不過生活真的永遠在別處。

    夜幕降臨,放風箏告一段落,那兩個人開始在烤羊肉串的攤位前麵大快朵頤

    。“不不,”周雷說,“今天讓你這個外賓見識見識中國的食文化。”賣羊肉串的女人笑眯眯地拍拍不不的頭,“瞧你爸爸媽媽多疼你。”周雷恬不知恥地點頭,“應該的,應該的。”

    手機就在這時候響了。楊佩說:“趕緊來天楊,張雯紋不好了。”

    搶救一直進行到淩晨兩點,準確地講,一點五十六分。葉主任陳大夫他們都在,他們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找不出這種突然的惡化的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麽,在那幾個小時高度緊張的忙碌中,我感覺到一種陌生的寧靜。就存在於我周圍的空氣中,跟組成空氣的分子一起慢慢地舞動,節奏舒展。平時,在搶救病人的時候,我的一切奢侈的感官都會給注意力讓位。可是今天不同。但我終究是沒有時間思考這個不同。因為她的心跳已經停了。

    “三百。”陳大夫的聲音。電流經過她幼小的身體,她激烈地挺起來,彎成一個性感的弧度。然後我聽見了一種絕對的寂靜。幽幽的,幹淨的暗藍色寂靜。在這寂靜中我看見張雯紋坐在病房的窗台上,微笑地看著我。

    “天楊姐姐,咱們就再見了。”她的眼鏡片後麵的小豆眼一亮,很聰明的笑意。不過怎麽看也沒有出落成《藍色生死戀》那種悲情女主角的潛質。

    “太突然。”我笑笑。

    “嗯。”她的笑容看上去比平時成熟。

    “你的羅小皓會傷心呢。”

    她還是笑笑,不說一句話。

    “根本就沒有羅小皓這個人,對嗎?”我說。

    她仍是笑。

    “告訴你件事兒,天楊姐姐。”她轉移了話題,“我要去做天使。真的。我以後就專門負責給那些因為白血病死的孩子們的靈魂帶路。”

    “這工作適合你。”我笑。我想起《紅樓夢》裏晴雯就是被派去管一種什麽花。

    “我覺得這活兒,可能就跟班長差不多。”她說。

    “也許,反正我覺得你行。”我說,“我高中的時候,我們班班長就是個性格跟你很像的女孩。厲害,聰明,得理不饒人。”

    “錯了吧,我怎麽覺得我自己特別溫柔呢。”

    “你能不能幫我打聽一個人,在你們那兒。”

    “那得看情況。”她得意洋洋地仰起臉。

    “她跟你是一樣的病。死的時候離十八歲還差一個星期。”

    “那就行。”她點頭,“未滿十

    八歲的,我就都管得著。名字呢?”

    “方可寒。”

    “女孩子?”

    “嗯。你一定找得到她,她很漂亮,很顯眼。”

    “見到她我要說什麽呢?”她眨眨眼,“我最討厭跟比我漂亮的女孩說話。”

    “你就告訴她,我很想她。還有,‘我很好,你好嗎?’……”

    “老土。”她笑,“那不是《情書》的台詞嗎?沒點新鮮的?”

    “喂,”我也笑,“你怎麽死到臨頭了還這麽囂張?”

    那寂靜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消失的。在一秒鍾內蒸發,我甩甩頭,有點發暈。這時候葉主任摘下了口罩,“死亡時間是一點五十六分。”張雯紋靜靜地躺著,心電圖變成了一條綠色的靜謐的直線。直線,是歐氏幾何的原始概念,就是沒法定義的概念。無限延展,任何概念都建築在它之上。那是個與我們人類無關的世界。有些越界者觸摸到了它的邊緣,比如牛頓,比如愛因斯坦,最後的結局是,他們都躲進了一種名叫“信仰”的東西裏麵。不對,不是躲,是縱身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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