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

    那間窄小的屋子沒有窗戶,以前我們四個人擠在那裏看碟的時候我就必須時不時地出去透一口氣。肖強把門掩上之後,裏麵就全黑了。我在一片黑暗之中不敢唿吸——似乎是為了節省氧氣。那屋子散發著打口帶的氣息,還有a片和香煙的。局促地擁著我,我就在這局促中聽見天楊的聲音硬是見縫插針地刺了進來。

    “江東你給我滾出來。有種你就一輩子在這兒躲著,你就永遠別讓我在學校裏看見你否則我要你好看——”

    我從來不知道她的聲音可以這麽恐怖。第一次看見她,是高一開學的頭一天,黃昏,班裏幾個同學站在台階下麵互相作自我介紹,每一個書包裏都飄出來新發的課本的油墨香。她環顧四周,笑笑,最後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時我以為這是個偶然。她說:“我叫宋天楊。”真不像是同一個聲音。

    她安靜了下來,我不知道肖強是怎麽做到的。反正肖強對她有的是耐心和辦法。“肖強,平時我們吵架的時候你不都是向著我的嗎?怎麽你不幫我了呀肖強?肖強為什麽所有的人都要這樣對我呀?為什麽因為我認真我就要被人涮呢?”

    我所能做的,隻是撿起肖強沒熄滅的半支煙,把它按在我的手腕上。一下,再一下。疼。第一次,我是那麽羨慕張宇良,我知道人如果能像他一樣無恥地活會減少好多問題。但是話說迴來,在任何事情上我都可以想象自己像他一樣下賤,隻有這一次不行。天楊,因為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幹淨的,最溫暖的,最柔軟的,我不能用那些通用的所謂聰明來解釋你,來對待你,來敷衍你。天楊,曾經你是我的理想,可是後來我終於發現,我自己的理想原來不過如此,和所有人的一樣沒什麽了不起,和所有人的一樣不堪一擊。但是你依然是你,你還在那兒,你綻放著,你比任何一種理想都要有血有肉,都要生機勃勃。所以天楊我承認我怕了。天楊我求你,求你別哭,別喊,別再說你是因為認真所以被涮的話你知道那不是真的。那種事可以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除了你我之間。天楊,我愛你。愛是美的,我們早就知道,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它不是美的它是活的。在我剛剛發現它是活的時候我發現我自己也是活的。我是真的沒有力氣同時跟這兩樣活物拚殺天楊,連說都說不清楚我到底怎麽才能讓你明白這個?天楊,我真想再抱抱你,可是你不會再讓我碰你了對嗎?要愛惜自己,要好好的,算我求你,天楊。

    {天楊}

    他說:“天楊,咱們還是算了吧。”剛

    打過放學鈴的樓裏很亂,各種各樣的喧鬧聲,我都沒聽清他在說什麽。

    他重複了一遍,“天楊,咱們還是算了吧。”我愣了一下,在腦子裏轉了轉“算了”的意思。

    “為什麽?”我沒頭沒腦地問。

    “不為什麽。”

    “你不喜歡我了?”

    “不是,絕對不是。”

    “你覺得咱們馬上就要高考了,這樣下去不好?”

    “不是。”

    “那我做錯什麽了?”

    “不是你的問題,天楊,是我自己的問題。”

    學校的走廊裏最後安靜了下來。因為就剩下了我。台階涼涼的。我坐在上麵。燈光沒有幹擾地傾瀉,就像一個沒人來關的水龍頭。任何一點細小的聲音都能聽見。比如空氣凝固的聲響,比如燈光的流動。一九九七年三月一號的晚上就以各種各樣平時根本聽不見的聲音封存在我的記憶裏。在這些靈魂一般的聲音中,或者說,在這些聲音的靈魂中,我知道江東走了。以後的幾年,我經常能夢見這個聽覺發達的夜晚——它的氣氛適合在夢裏出現,因為圖像鮮明又無比寂靜。大二那年的某一天,我從這個夢裏驚醒,猛地坐起來,動靜很大,不過我不擔心會吵醒那時的男朋友,他睡著之後就跟死了一樣。混濁的燈光中,我點上一支煙,打量他熟睡的表情。突然想起故鄉荒涼的堤岸上我和江東的玩笑。他說你千萬別死,你死了就是逼我再去找一個,還得從頭適應脾氣個性什麽的何必費事。想到這兒我就笑了,心裏說其實不像原先想的那麽費事。然後俯下身子,輕輕親吻那個依舊熟睡的男孩子的臉。

    一九九七年三月,沙塵暴刮得很兇。狂亂地往春天的臉上扇著耳光。少女一樣的春天,在哪裏都是被珍愛或者被假裝珍愛的,隻有在我們這兒,嘴角上永遠滲著直截了當的血痕。那些日子很難熬。我是說從我在肖強的店裏十分丟臉地大鬧過之後。我用盡所有的力氣集中精神念書,試圖在一頁又一頁看不完的課本裏重建一份已經沒有江東的生活。這並不容易,因為我得努力迴憶十五歲以前的我是怎樣生活的。每當他從我的課桌邊經過的時候,我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麵前隨便一本書翻到隨便一頁,這樣就可以理所當然地不看他的臉。吳莉說:“宋天楊,你得打起精神來。”我笑笑。她說:“真的宋天楊,老實說,我早就覺得你們倆會這樣。因為你沒有一點手腕。”我愣了一下,江東就在這時折了迴來,很兇地對吳莉說:“你剛才說

    什麽?”吳莉說:“我說什麽用不著你管。”他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少他媽胡說八道,我警告你。”

    “對不起。”我抱歉地對吳莉說,然後突然發現,我現在憑什麽替江東道歉呢?一種寒冷的現實感就在這個時候湧上來。就好比對一個骨折的人來說,疼痛總會在骨折之後的一段時間內降臨,不會是馬上。很多事情,剛剛發生的時候,隻是感覺到寂靜而已,巨大的寂靜。

    一個沙塵暴肆虐的星期天,周雷來我們家寫作業。確切地說,我寫他抄。窗外狂風唿嘯,樹葉的嫩綠色變成了一種掙紮的象征。他突然停下來對我說:“再過幾個月,就能離開這兒了。”語氣狠狠的。

    “做夢吧你。”我說,“像你這樣天天抄作業的要是能考上大學還有沒有天理了?”“我報西藏大學行不行啊?”他瞪著我,“總之,哪兒都好,四五流的大學我都不在乎。隻要能讓我離開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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