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老師走上講台,“不用‘起立’了。你們專心一點,上課的時候少換點座位就比什麽都強。”大家哄笑。這時候,天楊的左手在桌子下麵握住了我的右手,她的手指和我的手指纏繞在一起,我有點不安。我已經聽見後排有人竊笑了,可是她像沒事一樣,用剩下的一隻手托著腮作認真思考狀,眼光緊隨著曆史老師的板書。她專心的時候眼睛發亮——我估計曆史老師已經感動死了,尤其是在一節課過半,教室裏越來越亂的時候。風刮了過來,玻璃上滾過一種沉悶的聲音。

    “各位,”曆史老師放下了粉筆,“看看窗戶外麵。”

    窗戶外麵一片黃沙。那些柳樹在塵埃中被撕扯著,我們隻看到些狂放的輪廓。曆史老師說:“看看,好好看看,你們想不想離開這個鬼地方?想不想到外麵去上大學?想不想知道沒有沙塵暴的春天是什麽樣的?要是想,就認真一點兒聽課。你們,你們是最好的學校的學生,對你們來說離開這兒不是空想,我看這個城市裏也隻有你們有這個運氣。你們不要不珍惜,九月份就要升高三了……”大家又是笑。我聽見周雷那個白癡笑得最響。

    然後,我醒了。溫哥華時間上午七點。

    我夢見了我的高中。某個異常清晰的片斷。我相信高中三年的某一天中這個片斷一定分毫不差地上演過。手指上還殘存著天楊手掌的溫度和觸覺。窗外天很藍,是清晨獨有的脆弱的陽光。

    天楊。我最近總是夢見她。因為從高中畢業後就沒再見麵的關係,在我的夢裏她永遠是一副高中生的模樣。我不知道她現在在什麽地方,在做什麽,我甚至在從某個有她的夢裏清醒時會突然想:要是有一天,我和她突然在街上相遇,我能不能馬上認出她?

    我很艱難地爬起來,沒吵醒安妮。淋浴,早餐,然後輕輕走出去搭電梯,下到地下停車場。我的二手toyota像情人一樣在曖昧的燈光裏看著我。我總覺得在地下停車場裏,汽車們聚集在一起,你會發現其實這些車都是有生命的,每一輛都有不同的表情。就像我們高中時的自行車棚一樣。不過那時候,自行車棚還有另外的用途,我和天楊曾經在自行車棚的最深處第一次接吻。那迴我們一不小心弄倒了整整一排自行車,它們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和諧有序地傾倒,金屬撞擊的聲音美妙絕倫——引起守門老爺爺的一聲怒吼。

    我發動了我的車,它和我一樣沒睡夠。我把廣播打開,調到華文電台,居然是紀念張國榮逝世一周年的特輯。都是些跟我歲數差不多的

    歌。

    “愛情它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許可以忘了你卻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離去,你始終在我心裏……”

    老實說,我還根本沒習慣張國榮死了這個事實,但是已經一年過去了。我並不十分喜歡張國榮,但是天楊喜歡,或者說迷戀。高二時候我們四個人:我、天楊、肖強、方可寒,我們天天窩在肖強開的那家小音像店裏看片。因為天楊的關係,《霸王別姬》我們少說也看過十遍。第一次看《霸王別姬》,程蝶衣自刎時掉眼淚的居然是肖強這個爺們兒,我都不好意思嘲笑他。天楊滿足地歎了口氣,“這就對了。”我問她什麽叫“這就對了”,她答非所問地說:“《活著》裏麵的葛優和鞏俐就是都該活著,但程蝶衣不行。”至今我也沒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遇上紅燈了,我換擋,減速。真不想去上班。我的上司,那個百分之百的香蕉人總令我聯想起張宇良。他俯下身子看我的電腦屏幕的時候,我就想起張宇良把他的脖子歪成一個卑微的角度看著我,驚訝地說:“你不是開玩笑吧江東,你和宋天楊從來沒上過床?別他媽的裝純情了……”

    張宇良讓我惡心,我的上司也一樣。

    不過總的說來,生活算是令人滿意的。溫哥華是個秀麗的城市。幹淨,親切。如果一個人在這裏出生並成長那是有福了——一輩子,鄉愁都是一首輕快的巴羅克音樂,或者是藍調。不像我,想起故鄉,腦子裏隻有狂風起勁地唿嘯。一想到我和安妮未來的孩子會擁有一個精致一些的鄉愁,我的心情就愉快起來。要知道你出生並成長的地方直接影響你靈魂的質感和成分。

    快要到公司了。來,深唿吸一下,八個小時,其實過得很快。隻有張國榮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悠長,他是用不著再和“時間”這東西較勁了。

    “不要問我是否再相逢,不要管我是否言不由衷——”

    天楊曾經說過,這兩句,就這兩句,是張國榮的絕唱。她真的說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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