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

    她看著我,是那種我見慣了的吃驚,憤怒、撒嬌的眼神。我知道再過兩秒鍾她的眼淚就會奪眶而出,然後她就會轉身朝樓下跑,我將在二樓三樓的交界處,也就是從樓道的窗子裏看得見那棵柳樹的地方追上她,她照例會跟我掙紮一番,然後乖乖地抱緊我,聲音從我的胸口處發出:“你壞。”整個過程大致需要兩分鍾三十秒,比定時炸彈還準。

    我追到了二樓三樓的交界處,還差一秒鍾我就抓得住她的胳膊了。這時候我停了下來,因為我想:要是我不追呢?我承認我煩了,我不是煩她,我是煩……不,坦率點的好,我是煩她,我厭倦了。我還記得她坐在籃球館裏的樣子。兩條麻花辮,藏藍色的背帶裙,那麽安靜的小姑娘。怎麽現在就變得這麽神經質了呢?

    她站在樓梯下麵,吃驚的表情。然後她掉頭跑了。我轉身上樓,那是種奇怪的輕鬆。沒錯,我想要的就是輕鬆。那時候我太小,才十七歲,我是真的以為這世上存在一種讓人輕鬆的愛情,存在一種喜歡上你之後還能讓你輕鬆的女孩。

    我迴到教室,呆呆地坐著。迴過神時才知道我原來一直看著她的課桌發愣。偏偏這時候那個陰魂不散的周雷又笑嘻嘻地衝我走過來——白癡,我惡狠狠地想,要不是因為他今天我們也不會吵這場架。他問我:“江東,天楊去哪了?”這問題問得我心裏一陣驚慌。我說我不知道。他說你不知道誰會知道呢?我他媽想跳起來揍他,但是我沒有正當理由。我不知道我已經開始為天楊擔心了,我對自己說她馬上就要迴來了。我無數次地看著門口,教室裏人越來越多了,可進來的全是閑雜人等。預備鈴響了,老天保佑老唐別進來查人數,那天楊可就慘了。天楊,好吧,要是你現在出現我會道歉的,放學後請你去吃牛肉麵,我是說“請”,這次不用aa,你想再加個冰激淩也行。鈴聲又響了一遍,這節是英語。還好,天楊可是英語老師的寶貝,就算她晚一會兒再進來也沒什麽。可是整整一節課,四十五分鍾,兩千七百秒,天楊你再不出現我會以為你被汽車撞死了。

    下課了,整層樓又喧鬧了起來。我往教室外走的時候經過講台,英語老師像想起來什麽似的一邊收教案一邊問我:“江東,宋天楊今天怎麽沒來?”周圍一陣哄笑,我硬著頭皮說:“可能病了吧?”怎麽誰都來問我宋天楊去哪了,我也想知道我他媽問誰去?

    “至於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張宇良,我聞都聞得出來這個家夥的氣息。和全體道貌岸然的家

    夥們的氣息一樣。我轉過臉,撞上他的眼睛,那豺狗一樣的眼神隱藏在文質彬彬的眼睛後麵,我奇怪那些為了他神魂顛倒的小女生們竟看不出來。“哥們兒,至於嗎?”他望著我笑了,“我一節課都盯著你呢。不就是一個宋天楊嗎?我看她傻乎乎的,我給你介紹個更漂亮的,怎麽樣?初三有個小丫頭這兩天正追著我呢,挺正點的。你要是喜歡就塞給你了。”我說去你媽的老子不像你一樣來者不拒。然後丟下大笑的他跑下了樓梯。一邊跑一邊在心裏詛咒他。

    操場上空無一人,揚著沙。遠方的天在唿嘯。沙塵暴來了。國旗被撕扯著,一抹猩紅。除了籃球館,她還能在哪呢?

    兩條麻花辮,藏藍色的背帶裙。她坐在看台上一排又一排橙色的椅子中央。乖乖地看著籃球寂寞地砸在地上……那一瞬間我發現,她原來還是那個安靜的小姑娘——如果你隻是遠遠地看她。我朝她走過去,她故意把頭一偏,臉衝著籃球架。

    “迴去吧。”我說。

    我的這句話自然是說給了空氣。

    “天楊,”我叫她,“對不起。”

    她終於轉過臉,“你討厭。”我說:“是,我討厭。”然後又加了一句,“放學後,咱們去吃牛肉麵。”她轉了轉眼珠,笑了,“這可是你說的。”我握住她的手,帶著她從看台上下來,她的手很小,軟軟的像塊水果軟糖。一個籃球砸在我們麵前,我習慣性地把它傳給衝我們跑來的體育老師。“謝了!”他元氣十足地喊著。突然停下來,因為看見了天楊。

    “江東,”他笑著,“你小子最好還是收斂點,要是一出門就碰上唐主任我看你怎麽說……”

    “我下課時間進籃球館也犯法?”我喊迴去。

    “江東,不是……”天楊的臉紅了。我這才明白原來我一直拉著她的手。多虧了體育老師提醒我,他是我哥們兒。估計全校上下隻有我和他兩個人討厭張宇良。

    風在我們上方的上方的上方,聲嘶力竭地唿喚。目力所及,五米之外的景物全被黃沙遮著,那是一種在我們的理解範圍之外的力量。天楊縮了縮她的小腦袋。“要不咱們等風小一點再走?”我問她。“不用。”她說,“待會上樓去洗臉就行了。”然後我們拉著手,向著我們已經看不見的教學樓的方向,跑進了風裏。“快跑!”她的聲音簡直是快樂的。沙粒打在臉上,唿吸間全是塵土的味道。我們跑,拉著手——這是我們此時感知彼此存在的唯一方式。但我們是安全的,不擔心會碰上老唐

    ,不擔心那些人工製造的危險。像水手上岸一樣,我們終於跑進了樓裏。也像水手上岸一樣,一種巨大而粗糙的艱難暫時結束,另一種細致而齷齪的艱難是必須麵對的。

    我們迴到教室裏麵,頭發上都滴著剛才在盥洗室裏狂衝一氣的水珠。迎麵碰上張宇良,他很“陽光”地一笑,“江東,一會兒下了第二節課是我們學生會的例會,訓練的時候別忘了幫我請假。”我沒理他,他又以一貫的gentleman微笑跟天楊打招唿,“天楊,你上次要的張國榮的專輯我帶來了,就放在你桌上。”

    “謝謝。”天楊開心地笑著,然後轉向我,“張宇良人真好,是吧?”

    “離他遠點。”我說,“他不是什麽好東西。”

    “你這個人總是這樣,”她認真的樣子很可愛,“你就是太自信了,江東。”

    我沒答話。她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我可懶得再惹她。她迴到自己的座位上,對她的同桌說:“莉莉,一會曆史課的時候,你可不可以——”那女生一抬頭看見了我,“可以可以,有什麽不可以的。”說著她就把她的書本抱起來,往我的課桌邊走來。在這裏我得解釋一句,上高中的時候我們班有條“不成文法”,在非班主任老師的課上,座位是可以換的。尤其是像曆史、地理、音樂等好脾氣任課老師的課上,你可以看得到壯觀的“大遷徙”。如果你夠無聊,在這“遷徙”中便可洞察無數奧妙。比方說哪個男生最近正在追哪個女生,他就極有可能在一節生物課上坐到她旁邊去,另一方麵,這種非正式的座位變更往往是某對新情侶將戀愛的事實昭告全班的方式。我和天楊就是這樣。去年,某節曆史課上我坐到了她旁邊,整整四十五分鍾我們接收到各種各樣的眼神,主要是因為我們之前的保密工作做得不是一般的好。下課起立老師再見以後教室一片嘩然。再比如你很容易地看到某節政治課上兩個平時的好朋友坐在一起。女生居多,那多半是因為其中的一個遇到了感情挫折,等不及放學就來傾訴。當然這傾訴與安慰多半用紙和筆進行——我們是no.1的重點中學,課堂秩序還是要維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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