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餃子,初二的麵,初三初四把親戚串,初五“崩窮”把活幹,初六係上新夾絆。當人們正沉浸在節日的歡樂之中,還沒來得及去捉摸,去品味的時候,一眨眼新年便過去了。“破五”以後,當勤勞樸實的農民們又伏下身子開始了新一年不懈勞作的時候,新兵們到縣“人武部”大院集合了!


    正月初七這天,一輛雙套膠皮軲轆大車,早早地停在了飲馬莊大隊部的門口,披著長鬃的高頭大馬,脖子上掛著銅鈴鐺,馬脖子一揚,“嘩啦!”作響,很是氣派。老支書親自執鞭當車把式。參軍的青年們,個個裝扮得整整齊齊,胸前佩戴著大紅花。被新鮮和興奮衝動著,顯得格外精神。在家人的擁簇下,在無休止的囑咐中跳上車。魏天亮今天穿了一身學生蘭製服外套,腳上是娘親手做的刮了粉的千層底衝鋒呢布鞋,襯著白白淨淨的襪子,脖裏圍了一條蟒皮紋的長圍巾顯得文質帥氣。他一抬腿蹦上車,新嫂子把大紅花給他別在胸前。哥哥姐姐圍過來,重複著那說了一百遍的囑咐話,天亮娘閃在後麵,臉上堆出僵硬的笑紋。她囑咐天亮,要安心在部隊工作,不要掛念家中,努力去報答黨和毛主席的恩情。天亮盡力躲閃著老娘的眼光,他不敢去直視娘那既大義又難舍的複雜表情。鄉親們一層一層把車圍起來,盡量把辭別的話說得很圓滿。不管是誰,整天在一起覺不出多麽親熱,一旦要分別才覺出實在有些難舍難分。不厭其煩地互道珍重。年輕人心裏不裝事,顯得活潑熱鬧,上年歲的愛動感情,則未免別情依依眼圈濕潤。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二菊擠進人群,把一方用報紙包起來的東西,塞到天亮手裏。天亮掀開報紙是一本高檔嶄新的日記本。裏麵的插圖是木刻“紅岩”英雄譜,並附錄著一首首膾炙人口的烈士詩抄。顯得時新珍貴。二菊的字寫得好,很有男士風度,天亮想翻看一下祝福的詞語,誰知翻出扉頁卻幹幹淨淨,沒有一字一句。天亮有些迷惘,便趕緊包起來,揣進兜裏。隻見二菊表情略顯呆滯,眼睛有些紅腫,隻說了聲:“別忘了來信。”就轉身鑽進了人群。在人們不經意中天亮的眼睛快速在人群中搜索,他是多麽希望見到豔芳的影子啊!可是令他很失望,他心裏有些悵然。此時人已到齊,老支書說:“這話,說上三天也說不完,我看,城裏見吧。”他“悠地”把紅纓長鞭甩出一個圓圈,“叭”地炸出一聲脆響,大馬一揚長鬃,鈴聲響起,膠皮軲轆滾動起來。親人們唿喊著揮手告別。兩匹馬揚起蹄子,鈴聲“嘩啦啦”響著,馬車在前麵不遠處拐了一個彎,便上了官道。


    據翹著長胡子的老爺爺們說:“這條官道出人才,往南能通到江南水鄉,往北可直達京都,當年江南名士唐伯虎上京趕考就是走的這條路。”


    不一會馬車就到了大柳樹下,這棵大柳樹兩人合抱不攏,盛夏樹冠遮天蔽日,是過往行人乘涼、孩子們玩耍的好地方。天亮和他的小夥伴們拾柴禾割草時經常來這裏玩耍,及至迴鄉後又成了他們中午集中學習的好地方。


    天亮至今清楚的記得,那是初春的一天,下午放學後,他和豔芳一起挎著籃子去割豬草。走到大柳樹下,天亮爬上大柳樹折下幾條柳枝,和豔芳做起柳笛來。他們把柳條的皮從枝條上擰下來,用刀子割成段,做個哨嘴,再用小手把它捏扁,放在咀裏一吹,便“嗚——嗚——”響起來,就這樣一個柳笛便算做成了。他們背靠著大柳樹坐下來,把柳笛含在嘴裏,眯細了眼睛吹起來,那尖細的笛聲,帶著童真的稚氣,從笛孔中流出來,飄向初春的原野。此刻那兩顆小心窩裏什麽也沒有了,隻裝滿了美好!柳笛倒是做了一大把,可是忘了割豬草,天漸漸黑下來,他倆不敢迴家。後來,還是他們的家長尋著笛音找過來,才把他們領迴家。此刻他多想看到豔芳站在大柳樹下揮動著紅頭巾給他送別呀!可豔芳竟然始終沒有出現。大車繞過大柳樹,辭別送行的親人,載著一車戴著大紅花的壯誌青年,載著一車偉大長城的新磚,載著一車新兵旦子向前飛奔,奔向新兵集合的地方。


    今年新兵數量很大,全縣共八百多名。武裝部大院裏安排不下,便安排到生產資料公司的庫房裏。先是報到,登記編班排,天亮被臨時指定為新兵班長。接著便是換發軍裝。每人一套棉衣、絨衣、襯衣、被褥、鞋帽、挎包、水壺、吃飯用的膠木碗等等軍品。新戰士們感到都很新鮮,認識的,不認識的,村莊離遠的、離近的;同一個年齡段,同一個願望,從此吃住在一起,學習在一起,成了一個大家庭,他們除了新鮮感外,還增添了一種親近感。第二天便開始學習打被包,整軍容,集合站隊一些簡單的部隊生活常識。其實要求並不嚴格,可以隨時會見親友。如有特殊情況還可穿著軍裝迴家處理。但務必在下午四點前趕迴來,因為明天就要出發了,這些新鮮血液就要輸送到部隊的大動脈裏去了。


    二月十一日這一天,吃過早飯,新兵們整好軍容,打好被包,然後在大院裏按班排排好隊。雖然第一次穿上軍裝,多數軍容風紀顯得不整齊,被包打得也有些鬆垮,但一色的綠軍裝,一色的咖啡色裁絨棉帽襯托得個個精神飽滿,虎虎生威。帶兵的首長、武裝部、兵役局領導、新兵代表分別發言講話畢,便登上各村派來的馬車。隻見車結彩,馬披紅,新兵胸戴大紅花,幾十輛馬車排成長隊,浩浩蕩蕩從武裝部的大院裏湧出來,流向縣城唯一的一條大街。前後幾個大鼓隊擂鼓壯行,學生隊伍高舉著彩旗,唿著響亮的口號,送行的人群在道路兩旁擁擁擠擠,隨著隊伍往前走。此時坐在車上的新兵們,誰都沒心思去想什麽,一顆顆躁動的心隨著浩蕩的人流向前飛。當車流經過兩座“父子進士”牌坊時,天亮眼睛的餘光忽然掃到一個人影,這簡直令他難以置信,他揉揉眼睛,定睛細看,果然是趙豔芳!豔芳穿著一件家織的四棚曾的花格子棉外套,脖裏圍一條鮮紅的頭巾,她半遮在石柱子後麵,象在努力搜尋著,又象是在下意識地躲避著,臉上顯現著一種複雜的表情。在天亮看到她的同時,她也似乎同時看到了天亮,但她馬上又低頭避開。天亮坐在車上相隔較遠,無法和她說話,隻是直直地望著,望著,一直到大車拐了彎,才迴過身來。人流繼續向前湧去,就這樣一直流到了火車站。


    站台上早有一列軍車停在那裏。兵員們按班排登上列車。不一會汽笛一聲長鳴,列車緩緩啟動。送別的人群擁向窗口,各自尋找自己的親人,盡力說上最後一句囑咐。列車慢慢提速,車輪發出有節奏的轟鳴。最後終於擺脫親人們揮動的手臂,挾著雷,掣著電飛速而去。


    這些平時很少離開家門,有的甚至是第一次登上火車的青年們,現在憑借著列車小小的窗口,頭和頭擠在一起,努力向外眺望著。車窗外,一座座房屋、一排排樹木急速地向後倒去。窗外的景物一切都是新鮮的,希罕的,這使他們一時竟忘記了初離家門的淡淡別愁。


    天亮扒在窗口看了一會窗外的景象,便把頭縮迴來,給別人讓出地方。換到車箱的角落,靠在被包上,猜測著部隊將會是怎樣的情景。他望著車箱的連接處在行進中的平行錯動,忽然覺出列車是向北行駛。因為對新兵來說,目的地是暫時保密的,他們上車後,車拐過幾個彎後便辯識不清方向了。現在他才意識到列車是向北開的。他不由地心裏一慌,心想,莫非是司機開錯了方向?越南不是在南邊嗎?莫非不是去越南?他趕緊把正扒著窗口往外瞧的秋子叫過來說“你看,這車是不是往北開的?我們不是去幫助越南人民嗎?這樣不是離戰場越來越遠了嗎?”


    秋子正沉浸在沿途的景物上,猛地讓天亮這一問,有些發蒙了,根本沒去分辨,天亮是因為去戰場心切,更沒有去想,從來就沒人說過要去越南呀!他也懞懞懂懂地說:“是呀!應該向南開呀!怎麽向北開呢?”於是趕緊把本村夥伴叫過來,其它村的青年不知是什麽事,有的也圍了過來,聽他們這一說,竟沒有一個醒過神來的,也附和著嚷起來:“為什麽向北開呀?!”


    “快去問問司機是不是開錯方向了?”


    “司機在前邊怎麽問呀?”


    “問咱們連長呀。”他們這一吵嚷,車廂裏亂哄哄地沒了秩序。剛去廁所的朱連長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趕緊把那還在流水的水籠頭塞了迴去,跑出來問:“怎麽迴事,怎麽迴事?!”


    天亮擠過來著急地問:“列車為什麽向北開呀?!”


    這突如其來的提問把朱連長也搞糊塗了:“不向北開向哪開呀?!”


    “應該向南開呀!”


    朱連長更糊塗了:“為什麽向南開呀?”


    “越南不是在南邊嗎?”秋子趕緊說。


    “越南?與越南有什麽關係呀?”但他似乎馬上明白了點什麽。“誰說我們要去越南?”這時其它車廂裏的新兵們,不知這裏發生了什麽事,也都站起來。秩序顯得混亂了。有的向著這節車廂擠過來。朱連長趕緊製止,大聲喊:“不許亂動!個人待在個人車廂,誰也不許動!都坐下!各排各班的領導都維持好車廂秩序!”他這大聲的命令起了作用,各車廂的班排長都及時命令自己的戰士迴到各自的位置坐了下來。


    這時一個胖墩墩,赤紅臉,肩上扛著兩杠兩花的首長聞訊走了過來,後麵還跟著一個挎著手搶,眉清目秀的戰士。朱連長急忙上前,敬禮,向首長報告他也沒來得及完全弄清楚的問題。這位首長聽完報告,似乎明白了新戰士的心情,和藹地笑著招唿大家都坐下,他也坐在連長遞過來的被包上,和顏悅色地說:“坐過來,慢慢說,怎麽迴事呀?”


    天亮幾個圍坐過來,向首長匯報,是聽到美國鬼子欺負越南人民才報名參軍的,是為打美國鬼子來的。聽老人們說,我們那一塊解放前被日本鬼子遭踐慘了,我們不能再眼看著別人受欺負,可是這車越往北開不是離越南越遠嗎?


    首長弄明白了事情原委,連連誇獎:“好!好!你們的思想覺悟很高。我們當兵不僅要保衛祖國,還要捍衛世界和平。但是呀,我們隻有激情還不夠,還必須強調紀律。今天你們已成為軍人,軍人是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部隊要有鐵的紀律,在執行命令前可以提出意見,但在執行命令中,就要絕對服從,不容置疑。所以我們有了熱情,有了覺悟,還要有本領,有紀律。否則我們各行其事,還不成了一盤散沙?所以我們要聽黨的話,聽毛主席的話,做到一切行動聽從指揮,我們就會無往而不勝。你們說對吧?!”首長的一席話,使這些壯懷激烈的青年們心潮平靜下來。明白了道理的青年們,雖然胸中仍放不下戰場,但思想的彎子還是轉過來了。


    天亮從衝動中轉過神來,紅著臉說:“首長,我錯了,我忽視了組織,忘記了紀律,真對不起。”


    首長笑著說:“沒關係,你們對部隊還陌生麽,過一段時間就會適應的,你們的動機是好的,覺悟是高的,不過要做一名合格的解放軍戰士,還需要多方麵的學習和鍛煉,要有一身過硬的本領,不信,你們哪個小鬼過來,咱們鬥腕子,看誰更有力氣。”首長說著挽起袖子,露出短粗的胳膊和白蘑菇似的手。秋子一看樂了,也挽起胳膊大有不服氣的架式。首長看了看這個楞頭楞腦的小夥子,讓他蹲下把胳膊戳在膝蓋上,秋子那握鋤把子的手握住了首長的白蘑菇。首長說:“用力吧!隻管用力,我這胳膊要讓你掰斷了,到部隊後我好好請請你。”秋子暗暗用力,可是力就像加在了棉花上,那白蘑菇象沒用力似的卻紋絲不動。秋子使出了看家力氣,可首長還是穩坐釣魚台。他看秋子再沒力氣可加了,才慢轉腕子一下一下把秋子的胳膊壓了下來。秋子憋紅著臉終於服輸了。心裏說,這老頭可不能小看。首長哈哈笑著說:“小鬼,還有點嫰喲!你連我這老頭子都勝不過,還能上戰場打鬼子嗎?到了部隊要加緊鍛煉才行哩。”


    那個文靜戰士憋不住說:“我們團長在朝鮮戰場上能扛著敵機投下的定時炸彈一口氣跑幾百米,在團裏是有名的‘大力士’。”


    首長衝著警衛員說:“瞧,又吹牛皮了。”


    “本來麽。”警衛員說。


    這些初生牛犢們都不約而同地露出讚佩的眼神。首長說:“新戰士們這樣關心世界大事,真是毛主席的好戰士啊!讓我這老兵都自愧不如,朱連長,請你把這幾天越南戰況給新同誌們說說。”


    朱連長從挎包裏抽出幾份報紙讀起來:“……二月七日越南南方人民,發動了春季攻勢,取得了波來古大捷,打死打傷美軍二百三十四名;擊毀擊傷美機三十一架,嚴重破壞美軍宿舍五十二所……”


    “……二月十日北京舉行一百五十萬人集會示威,聲討美國侵略者,堅決支持越南人民的反美鬥爭……”新戰士們正聽得入神,列車卻慢慢停了下來,定興車站到了。要在這裏吃飯。首長站起來笑著說:“好!準備吃飯了,多吃點,吃飽了不想家呀!”


    尖曆的哨音響了!這些吃什麽都香的小夥子們,腆著小肚子有秩序地登上車。


    列車走走停停,在夜幕降臨的時候穩穩地停在路邊的一個小火車站。


    站台上站滿了迎接新戰友的隊伍,他們敲鑼打鼓,口號連天,熱烈歡迎新戰友的到來。


    下車後,在車站前的廣場上,有連“文藝隊”做歡迎新戰友的文藝演出,一首由手風琴伴奏的“真是樂死人”把演出推向高潮。在熱烈的掌聲中演出結束。


    新戰士們乘著茫茫的夜色在老戰友的帶領下徒步向村莊走去。


    “我們這是去哪呀?怎麽光圍著村子轉呀?”魏盼福邊跟著隊伍走,邊甕聲甕氣地問。


    “這還不明白,這就是部隊的迷惑戰術,是怕新兵裏有人往迴跑唄。”侯小群詭秘地小聲說。


    “別瞎說!快跟上走,別再出洋相了。”魏天亮顯然還在為自己在車上的莽撞而自責。


    “別說話,快跟上。”一位身穿洗得發白的舊軍裝的老兵說。後來才知道他就是五班的班長何世雄。


    侯小群偷偷吐了吐舌頭,誰也不再說話,隻顧跟著隊伍沿著村邊在夜色中穿行。腳下發出散亂的腳步聲。最後在一個小胡同裏進了村,轉了幾個彎子,來到一所大院子裏。這裏顯然是生產隊的隊部,為了給部隊騰房,隊部搬走了。


    新兵們在院子裏排好隊,連長按花名冊點名分班,幾名來自農村的土氣而古怪的名字,不時引起新兵們的哄笑。


    然後是各班帶領自己的新戰友,迴到早已收拾好的房間裏,新兵們入伍後的第一個晚上就這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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