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劇院裏傳出劇團將要解散的消息,職員們常聚在一起議論紛紛。一部分有關係的人已開始為自己找出路,有望分流到文化館、文聯等單位;沒門路的,硬生生隻有等著失業了。

    容錦想,危機這次是真真切切地來到了眼前。正在彷徨之際,一天院長把她叫到辦公室。

    “容錦啊,有沒有為劇院和你自己的前途想想呀?”院長客氣地招唿她坐下,很關切地問道。院長五十多了,頭發染得油黑發亮,臉上見不到多少長者之風,倒是沾染了不少市儈氣。

    容錦不明就裏,笑笑說:“院長,你是領導,劇院的前途在於你呀。我呢,隻要把戲唱好就行了。”

    “誒,不,不,”院長打趣說:“這個世界是你們年輕人的,我是力不從心啊!”

    “我能做些什麽?”

    “是這樣,”院長說開了,“你看嗬,現在已沒有多少人看戲了,劇院的情況你也看到了,要死不活的。我們要麵對現實,與其在這裏等死,不如及早找一條出路。我在想,假如能把劇院改造成一個現代化的電影院,情況會怎麽樣?看電影是一種時尚,一定有市場,這樣一來,效益就會完全不同了,是吧?”

    “你是說,我們以後不再演楚劇了?” 容錦問道。

    “咳,你還舍不得那東西,是吧?”院長用不屑的語氣說,“那當不了飯吃,把它作為一種愛好,沒事拿出來哼哼還可以,作為職業就不必了。”

    院長對楚劇的這般態度讓容錦很反感,但她也隻好忍了。對於劇院這樣的結局,她雖然已有了心理準備,但真要她放棄楚劇,還是感到痛心。

    “劇院現在這麽困難,怎麽有錢改建電影院呢?”容錦問。

    “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院長兩隻手交叉著擱在桌上,慢條斯理地說:“你說的沒錯,劇院沒錢,搞這個項目要花很大一筆錢,可我們可以招商啊?”

    容錦仍是一臉的疑惑。

    “聽說吳真是你的同學,”院長笑著說,“我想他肯定有實力搞這個項目,你去動員動員怎麽樣?”

    接到這個突兀的任務,容錦頗感意外,考慮了一下說:“可以和他說一說,不知他有沒有興趣。”

    “倘若這件事成了,”院長說,“就是為劇院做了一件大事,劇院的那些遺老遺少也就有了著落,那你可就是大家的恩人啦!”

    這時,容錦覺得似乎有了一個和吳真一起去旅遊的理由了。當吳真再次約她的時候,她沒有拒絕。

    容錦以送戲下鄉為由(她以往駐鄉演出是常有的事)瞞過黃承,和吳真一起去了九寨溝。他們出遊的那一天,春風和暢,碧空萬裏。容錦乘飛機飛上藍天的時候,感到一種超脫的自在。同時她也隱約感到,原來的生活已與她漸行漸遠……

    他們展轉來到九寨溝,當晚住進了九寨溝大酒店。當然,他們分別開了單人房。吳真滿心思的想著與容錦的親密接觸,他臉上興奮的神色一直沒有消退。晚上吳真在容錦房裏呆到很晚,不時用帶著欲念的眼神看著她。容錦有意避開他的目光,故意表現出很濃的困意,不時打嗬欠逐客,吳真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第二天,他們早早就進了九寨溝風景區。春天裏的九寨溝處處翠綠流瀉,綿延的山巒間霧靄霏微,潤澤的空氣中浸透著宜人的芳香,晶瑩的湖水不染纖塵,可以看到湖裏斑斕的底色……這是個絢爛的童話世界,吸引世人遠道而來尋覓片刻心靈的慰藉。麵對這曠世美景,遊人中時而發出陣陣驚歎。容錦也一路陶醉著,任心靈放逐在這一片奇妙的山水間。在一處山頂,她靜靜佇立,仰麵向天深深唿吸著,忘卻了世俗煩囂,那是一種超然物外的感覺!她在幾處主要景點都留了影,在諾日朗瀑布下,飄逸的流水與她修長的身影合成了一幅完美的風景畫。此時她對眼前的一切都感到特別舒心,包括身邊的吳真。吳真陪伴在她身旁,關懷備至,象一個殷勤的侍者。在過溝溝坎坎的時候,他會不失時機地去攙扶容錦,或是去拉她的手,盡管這顯得有些多餘,可也沒引起容錦的反感。有幾個遊客把他們看作一對情侶,對他們報以友善的微笑,吳真不禁心旌搖曳。

    “感覺怎麽樣,開心嗎?”在一處湖邊小憩的時候,吳真說。

    “嗯,”容錦點了一下頭,“終於看到九寨溝了,沒見過這麽美的水!”

    “九寨歸來不看水嘛。”

    “名不虛傳。”

    “有你陪我來九寨溝,感覺真好,這是我最快樂的一次旅遊。”吳真看著容錦說。

    “我也好久沒有這麽放鬆了。”容錦迴避著吳真火熱的目光,向四周環視了一眼。

    “如果有你陪伴,我想環遊整個中國。”

    麵對吳真接二連三的令她難堪的暗示,容錦無言以對,起身說:“再走走吧。”

    天色很晚他們才出風景區,進到一間酒吧。酒吧裏的遊客興致都很高,有的推杯換盞,有的嬉笑遊戲,有的敘著幽情,有的喁喁私語,各自享受著屬於自己的愜意時光。

    吳真要了一瓶長城幹紅和容錦對飲起來。容錦本不喝酒,卻不好拂了吳真的意思,隻好應景喝了些。酒過三巡之後,容錦向吳真談起劇院招商的事。“你覺得電影院這個項目前景怎麽樣?” 吳真笑著反問容錦。

    “我大致了解一些,做電影院應該是可行的。雖然溳城原來有一家電影院已經倒閉了,但那是因為格調和檔次不合時宜,放映的影片又全是過時的老片,沒有市場。如果要做電影院就要上檔次,要有好的聲光效果,而且要和全國同步放映最新影片,迎合時尚潮流,這樣才能打開市場。”容錦說出這一番很有見地的話,聽得吳真直發愣,他撅起嘴角笑著說:“沒想到你這個藝術家也懂做生意。要是我開電影院的話,你就幫我打理吧!”

    容錦一笑說:“如果你覺得可行的話,就去找我們院長談談。”

    “好吧,我會認真考慮的。”吳真端起酒杯鄭重其事地說,“來,為我們將來可能的合作幹杯!”

    容錦便笑著喝完了剩下的酒。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容錦的臉色顯得緋紅,看起來越發嫵媚了。這難免會撩撥起吳真的欲望,不由得想入非非。

    從酒吧出來,吳真送容錦到酒店。一進房間他突然從背後緊緊抱住了她。

    “今晚我留下來,好嗎?”

    吳真突如其來的侵犯,讓容錦心頭一怔。她知道是自己給了他某種錯覺,這時借著酒勁放肆起來。

    “放開我,你是喝多了。”容錦冷靜地說,她斷不接受這樣的苟且之事。

    吳真不但不放手,反而摟得更緊了,還在她的脖子上吻了起來,嘴裏叨念著“容錦,我愛你,給我好嗎?”他還騰出一隻手撫摩她的胸脯。容錦感到很一陣厭惡,頓時血脈噴張。

    “走開!” 容錦趁吳真撫摩她的間隙,奮力掙脫了他。

    容錦整理了一下衣衫,坐到床上。她在生氣的時候也能保持一種平靜的表情,這是她特有的氣質。

    “你做了讓我非常反感的事,你知道嗎?”容錦平靜的語氣裏透出一種倔強。

    吳真一下子清醒了許多,垂著頭走到容錦麵前蹲下來,拉著她的手解釋說:“剛才是我一時衝動,不要生氣了。我對你是真心的……”

    容錦縮迴手,用教訓的口氣道:“可你要尊重我的感受,我很不喜歡這樣。你吳真就要是有本事,讓我愛上你,這樣算什麽。”

    “那我的感受呢,”吳真激動起來,“這麽多年,我等了這麽多年,算是有耐心的了,可你就是無動於衷,你真不知道我該怎麽做才能打動你?”

    房間一時安靜了下來。

    “不說了,迴你房間去吧。”稍後,容錦說。

    吳真歎了一聲,隻好訕訕地出去了。從九寨溝迴來,容錦把吳真的意向和院長說了,可之後就不見吳真下一步的動靜。院長催問了幾次,她隻好找到吳真的公司去向他問個究竟。

    吳真的辦公室很氣派,給他襯出了幾分威嚴。容錦近來時,不由得有一點兒拘謹。

    “容錦,是你?” 見到容錦,吳真眼睛一亮,表情裏似乎還帶有因冒犯容錦而留下的尷尬,“你可是第一次來我這兒,來,坐吧。”說著他起身迎了上來。

    容錦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坐到沙發上。

    吳真沏上一杯茶遞給容錦說:“喝茶,我的貴客!”

    容錦不與他玩笑,接過茶放到茶幾上。

    這時有職員進來,恭恭敬敬地遞上文件讓吳真簽字。他簽字嫻熟瀟灑,派頭十足,確是一副幹練的模樣。

    “知道嗎,我一見到你就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待職員走開,吳真坐到容錦身邊說。

    “什麽感覺?”

    “感覺生活很陽光——有人說‘一個人就是一個天堂’,你明白這話的意思嗎?”

    “我是為電影院的事來的,”容錦迴避著吳真的話題,用嗔怪的語氣說,“可不想聽你的抒情詩,你找我們院長談過嗎?”

    “電影院我肯定是要做的,隻是……” 吳真象在盤算著什麽,然後湊近容錦說,“我需要你幫我。電影院就象是一把鎖鏈把我們栓在了一起了,我不能沒有你,你知道嗎?”

    容錦當然知道他的意思,他在綁架他的婚姻;如果不和他結婚,他是不會幫她的。可容錦還想對她的婚姻做本能的維護,試探著說:“我們保持一種合作關係不行嗎?”

    “容錦,”吳真把音調拖得老長,冷冷笑了一下說:“我可以無限地幫你,甚至可以把我的一切都給你。但誰幫我呢?我也需要人來幫我,你知道我想要什麽,怎麽就不為我想想呢?人在感情上都是自私的,我也一樣。”

    空氣一下子凝固了,很靜,象高考時的考場。容錦起身踱到窗口,蹙眉沉思著。吳真的心懸在半空,象在等待一個判決。

    “好吧,”容錦忽然轉過身,語氣幹脆地說,“我答應你。”

    這話不管是經過了深思熟慮而說的,還是鬼使神差地信口開河,對吳真來說都是擲地有聲。他直楞楞看著她,半晌沒說出話,輕輕走到容錦身邊起身拉著她的手,緩緩露出得意的笑容:“這,是真的?”

    容錦卻一臉蕭然。不知為什麽,從答應吳真的那一刻起,她的身體就一直不停的發抖。“我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在一起會幸福嗎?”

    “不要說傻話了” 吳真攬著她肩,熨帖地說,“我們會幸福的,得到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夙願。我保證,我要讓你成為溳城最幸福、最貴氣的女人,讓你實現所有的夢想……”

    容錦早已不是天真的年齡,吳真的甜言蜜語並不能讓她為之動容。

    見容錦還心神不定的樣子,吳真殷殷說道:“我的同學,可憐的女人,在你麵前是美好的現實,不是夢,更不是陷阱,你要相信我,不管遇到什麽我們一起去麵對好嗎?不要再有顧慮了好不好?”

    “好了,不說了,就當是我和命運打的一次賭吧。”容錦轉過身,看著吳真說,眼神裏有一絲空蒙。

    離婚已擺上了桌麵,容錦不能不把這當作一個現實問題來考慮了。吳真給了許多慷慨的承諾,說隻要她離婚,一切會得到妥善的安排,他還會給黃承一筆數額不菲的離婚補償金。雖說這年頭離婚已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她周圍就不乏這樣的例子,可真攤到誰的麵前,仍是一次艱難的抉擇。在作出這個選擇的時候,她極力想找到一個心靈的支點,這個支點就是愛,她為愛可以義無返顧。然而遺憾的是,她對吳真沒有愛。而且,鑒於吳真的身份,如果和他結婚,很容易讓人覺得這隻是一場交易。

    這個時候容錦太需要找一個人來傾訴。在茶館裏,她向最要好的同事張梅透露了離婚的想法。張梅也是劇院裏的演員,比她稍大些,為人爽朗,心直口快,戲裏戲外和容錦都是很默契、很要好的兩個人,容錦一直把她當作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

    “你也‘七年之癢’了?” 張梅調侃道。她並不把離婚當作一個沉重的話題,和她談話,容錦覺得很放鬆。

    “愛上別人了?誰呀?”見容錦默不作聲,張梅追著問,“對我保密嗎?”

    “吳真。”容錦垂下眼瞼,抿了一口茶,淡淡地說。

    “果然是他,其實你不說我也能猜出八成,跟你眉來眼去的。

    “有嗎?你什麽時候看到了?”容錦笑著說。

    “當然。以後你可就成了溳城最有錢的女人了?”

    “我就知道你會說這個,你不會也認為我是衝他的錢去的吧?”容錦用抗議的眼神看著她。

    “咳,是又怎麽樣,做了就不怕別人說。” 張梅笑了笑,然後正經道:“你和黃承當初不是很好的嗎?怎麽轉眼就到這一步了,不愛他了?”

    “隻能說曾經愛過吧,記得我們上高中那會兒一天不見他就不行。現在想起來,浪漫的愛也許隻是我少不更事時的一個幻想。婚後感覺慢慢就變了。”

    “變得越來越平淡了?其實很多人的婚姻都是這樣。”

    “不隻是平淡,而是沉悶。黃承他是很有才華,我可以欣賞他,崇拜他,也可以愛他,就是不該嫁給他。他隻迷他的藝術,其他的一點也不關心。跟他生活在一起,需要很高的境界,可是我不行。當然他沒有錯,錯的是我們的結合。我想換一種活法。”

    “哎,假如黃承是一個成功者,是一個富有的、有名望的畫家,你們的今天也不會是這樣,是嗎?”

    “就算我勢利吧,”容錦因張梅尖銳的發問而有些難堪,一陣臉紅,“我是過怕了窮日子。劇團很快就要解散了,離開舞台我還能做什麽呢?”

    “女人想找一個依靠並不見得可恥,實際上我也有危機感,可我沒你那樣的福氣。” 張梅笑著說,象是有意給她台階下。

    “我可不是想過那種無所事事的安逸日子,重要的是吳真能給我一個舞台。”

    “以後你想幹什麽?”

    “吳真要把劇院改成電影院了,他說要我來幫他管理。”

    “是嗎?”

    “以後願意和我一起工作嗎?”

    “好啊,當然求之不得!”

    “你可要好好幫幫我。”

    “嗯?是我沾你的光才對,我是大樹底下好乘涼喲。” 張梅笑著說,“你們是什麽時候好上的?”

    “我和他也是高中時的同學,很早的時候他就對我有那種意思,可當時我真的對他沒有感覺。可這些年來他一直沒有放棄,他就象一個影子在我的生活中。你說,我即使是一塊石頭,也做不到永遠對他無動於衷吧?”

    “那黃承的態度呢?他同意離嗎?”

    “他還蒙在鼓裏。他絕不會想到我要跟他離婚。”

    “是嗎?”張梅有些詫異。

    “他以為我還是當年我,實際上一切在變。”

    “他察覺不到你變了嗎?”

    “準確說是他不相信我會離開他。”

    “他很自信?。”

    “他是相信我,他活在他的幻想裏!”

    “那你總得向他挑明呀?”

    “不。”容錦輕輕搖了搖頭,“我不想在走的時候麵對太多牽絆。”

    “不辭而別?!”

    “你覺得我的心腸硬嗎?”容錦澀澀一笑問。

    “是有點兒殘忍……” 張梅說著,籲了一口氣,“離婚需要勇氣,離之前考慮清楚,離了不後悔就行了。”

    不管她也經曆了怎樣的掙紮,最終還是下定了離婚的決心。離開前的一個晚上,容錦去理發店把一頭的長發剪成了短發,隨著這一縷縷頭發的飄忽墜地,她的心忽然覺得輕鬆了許多。她是在一個清晨離開家的,天剛蒙蒙亮,黃承和孩子還睡得熟,她留下了一封信和一張銀行卡。

    黃承:

    對不起。我考慮了很久,覺得我們還是分開的好。坦白說吧,前一陣子吳真又找到了我。劇團要解散了,我一時不知道何去何從,也不想拖累你。你心裏隻有你的藝術,幾乎可以為它殉道,至於我們生活上的危機,你卻一直不在意。我也愛文藝,卻做不到你的淡泊。但願你能堅持自己的追求,相信你終有成功的一天。離婚協議書盼你看後簽字。(銀行卡裏是吳真給的二十萬離婚補償金,密碼是你的生日。)濤濤暫時留在你身邊吧,我會常來看他。再說一聲,對不起。

    容錦

    一星期後,張梅在劇院裏把黃承簽了字的離婚協議書交給容錦,還有那張銀行卡。

    “黃承給你的。哎,你們到底是分手了!” 張梅帶著幾分惋惜說。

    “他,他說什麽沒有?”容錦幾乎本能地問道。

    “你希望他說什麽呢?”張梅反問道,“沒有說什麽,隻是讓我把這個交給你,不過他看上去有些消沉。”看到容錦一臉的戚然,便又安慰道,“任何人離了婚都會經曆那麽一次陣痛的,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看著離婚協議書上黃承的簽名,容錦的心象被針紮一樣的痛。她第一次覺得心痛是那麽具體,而不是抽象的。夫妻本是一體,在平平淡淡的生活中不知不覺已骨肉相連,真到分開時豈能沒有撕心般地痛!她像一個傷逝者,在劇院的休息室裏木然地坐了半晌,腦裏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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