溳城劇院是一座老式建築,外觀看上去比較別致,樓體上點綴著一些飄逸的飛天浮雕,顯露出幾分典雅的格調。隻是,經年累月,劇院已然色調灰沉,還可明顯看到幾處窗戶玻璃缺損著,門楣上鑲嵌的幾個銅字也鏽跡斑駁,不免顯得破落。劇院兩旁的街市,漸次換了新貌,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與劇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劇院是上演楚劇的地方,曾有過一段風雅的曆史。可近年來,或是人們娛樂方式越來越豐富的緣故,楚劇日漸失寵,劇院便日益冷清了下來。現在隻逢節假日的晚上才上演一兩出戲,境況可謂舉步維艱。劇院原是隸屬於文化局的事業單位,改製後分離出來,成為自負盈虧的企業。為謀求出路,劇院常常組團送戲下鄉,勉強維持經營。眼下,劇院大門兩側的廣告櫥窗裏,很不顯眼地張貼著近期的戲曲劇目預告,而劇院牆上的商品促銷廣告倒是大張旗鼓。通往劇院的台階和前廳都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日用小商品,這大概是劇院為應對窘迫的局麵,出租場地給生意人搞展銷。

    容錦剛剛排練完節目,從劇院出來時,天色已近傍晚。夕陽悄然隱去,留給這座城市許多暖意。在這暮春時節,街道兩旁的樹木披上了新綠,顯現出一片生機。春天孕育著希望,好象每個人伸出手就可以在空氣中觸摸得到它似的。容錦就是這樣,即便在劇院不景氣、自己的前途堪憂的情形下,她仍能感到一種希望的存在,盡管這希望還不確切。

    在往常,她下班後總是徑直迴家,這成了她的生活規律;這會兒她象是有什麽心事,腳步有些躊躇。她在一個十字路口忽然停了下來。她看到一個衣衫襤褸小女孩正向一個坐在轎車裏的人乞討。女孩形銷骨立,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她用一塊布在車身上擦了擦,然後對著車裏人點頭叩首。那人卻閑逸地坐著,一臉漠然,好象乞討女不存在似的。待綠燈亮時,汽車突然絕塵而去,險些將女孩刮倒。女孩卻不失望,隻茫然地眨吧了一下眼睛,轉而去尋覓下一個目標——她遭到這樣的拒絕顯然不是第一次了。貧窮是灰色的,不管你喜不喜歡,可這抹灰色總是真真切切地隱藏在城市的光華裏。與其他熟視無睹的行人不同的是,這情景很容易觸動容錦的神經,每每都要滿懷同情地觀望很久。

    她拐過兩條街道,來到一間咖啡館,上了二樓,走到臨窗的一個角落,那裏早等著一個衣著考究的男人。

    男人叫吳真,容錦高中時的同學,現在是溳城有名的有錢人,經營房地產生意。在容錦的印象裏,高中時吳真花錢就大手大腳,身邊總有一群對他畢恭畢敬的同學,隻覺得這家夥有些來頭。他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自由散漫,還常在校園結夥打鬥,成為眾所周知不好惹的主兒。但他學習成績卻出奇的好,還順利地考上了省城一所不錯的大學,讓那些埋頭苦讀仍不得誌的同學欷噓不已。他有一個天生的好頭腦,家庭背景又好,這讓他總有一種優越感。他覺得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誰承想在容錦麵前竟碰了一鼻子灰。他一見到容錦就給迷住了,可容錦心氣兒甚高,沒給他半點機會。後來他留意到她的心思全在一個叫黃承的畫畫的同學身上,便識趣地退避了。再後來他們上了不同的大學,彼此斷了訊息。畢業後,吳真迴到溳城,在市政公司工作,而且很快提了幹,做了人事副科長。這中間料想有他在市委黨校任職的父親的幫忙。吳真在仕途上本該有所建樹,他卻並不安份,不到三年就放棄了公職。當年溳城正興戶籍改革,農民可用錢買到城市戶籍,在溳城安個家。在當時農家人的觀念裏,這可是“改頭換麵”做城裏人的天賜良機。一時間,家境殷實的農民紛紛為子女買戶口買房,鐵了心往城裏奔。這時商品房市場很火。吳真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辭職做房子生意。由於他在溳城有廣泛的關係脈絡,貸款、批地一點阻力都沒有,搞戶口指標也很容易,戶口和房子捆綁著賣,銷路極好,短短幾年,他便暴富了,如今他的產業已遍布溳城的大街小巷。再說容錦。她高中時就表現出了很好的文藝天賦,一副好嗓子聞名全校,加上天生麗質,成為眾多男生追逐的目標。後來她考取了省戲曲學院,畢業後在溳城劇院做了一名楚劇演員,不久就和她傾心已久的黃承結了婚。當時,容錦對自己的“藝術人生”滿懷憧憬,對生活也很是滿足。然而,她作為一個“文藝工作者”的榮譽感很快就消失了。她寄予夢想的楚劇藝術轉眼已鮮有人問津了,劇院效益很差,她隨時有失業之虞。作為劇院的“頭號花旦”,她曾想著振興楚劇,但後來證明這是徒勞的——在這麽個小地方,楚劇的生命力和市場都是有限的。丈夫呢,也不能給他一個堅實的依靠。黃承從美術學院畢業後,分配到溳城中學任美術教師,這也是一個清貧的職業。黃承一直沒有放棄畫家之夢,多年來專情投入,癡迷不悔。他的薪水大多用在繪畫上麵,對於攢錢買房子這些世俗的追求似乎從不熱心。結婚後,他和容錦還住在學校簡易的教師宿舍裏。如今他們的兒子濤濤已經上小學了,也還是和他們擠在一起。學校新建的安置房眼看就要竣工了,這可算得是改善生活條件難得的機會了,可他們拿出五萬多元的房款都困難,恐怕也隻有放棄了。容錦起初對黃承的藝術追求很支持,在生活上不怎麽計較。可在生活將陷入困頓的時候,她的態度漸漸有了微妙的變化。物質享受自有它的合理性,誰讓上天給了人欲望之軀呢?關於金錢的意義,早有人臧否議論,然而有一點不必爭論:它至少代表著生存的權力。時下,當金錢滿足了人們的諸多欲望的時候,它的作用被無限地放大,顯示著巨大的魔力,牽動著世人的神經,令人為之亢奮,也為之迷惘。就拿容錦來說吧,有些事常常讓她心態失衡:在溳城,找不出幾個有她那般容貌的女人,可她沒有幾件與容貌相匹配的衣服,而那些其貌不揚的女人,倒個個穿得光鮮;美貌需要保養,可她沒有象樣的化妝品;還有孩子,每當看到孩子一副窮酸相,她的心就痛得厲害。總之她有些厭倦貧窮了,黃承得過且過的態度終於讓她忍無可忍。她開始用一種實用的心態來考量吳真。選擇他,生活的局麵就會在一瞬間徹底改變,原來很多遙不可及的夢想也會變得很現實了。她不認為這是貪圖享受,而是想追求生活品位。吳真一直還沒有結婚,不管他的生活看起來多麽神秘,也不管這些年他經曆了什麽,容錦在心理上也對他有可靠的把握——她就象一隻隻可遠觀的孔雀,被吳真眼巴巴地巴望了許多年。有時在街上遇到她,吳真會把他的奧迪車靠近她緩緩停下來,搖下車窗和她打聲招唿;有時他還會打電話到劇院,噓寒問暖……在容錦和黃承感情還穩定的時候,她刻意和吳真保持著距離。可近來,吳真象是洞察了她的心思,認為時機已經成熟,急切地約見她。容錦知道他不安分的心終於又發作了。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她已做不到象當年那樣拒絕他了。

    咖啡館裏陳設雅致,柔和的燈光把環境浸染的特別養眼,歐美鄉村音樂舒緩嫋繞。隔著落地玻璃窗,可以閑看街上往來的人群,還可遠眺波光粼粼的溳河,自有一番情調。吳真選在這裏約會,顯然用了心思。容錦坐下來,微微靠在椅背上,神態嫻靜優雅。她的舉止從容得體,總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她的眼睛黑亮,流露著一種奇異的光澤,神秘悠遠,當她看人時,隻仿佛是女神的眷顧;或者說她有一種尊嚴的美,凜然不可侵犯。

    嚴格說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親近接觸。見到容錦,吳真多少顯得有點激動,好一陣目不轉睛地看她,象是覬覦一件稀世之寶。

    “任性的女人,” 吳真看得容錦已經有些不自在了,有意緩和一下氣氛,調侃說:“我終於可以這麽近地看著你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坐在一起談話,是吧?都住在這小小的溳城,我卻感到你很遙遠。”

    容錦不說話,臉上浮出一絲笑。他們坐在一起難免有一種曖昧的氛圍。

    “喝點什麽?”吳真問。

    容錦顯然不習慣於這樣的消費場合,遲疑了一下說:“就來杯咖啡吧。”

    “要什麽口味的?”

    “都行。”

    吳真吩咐了服務員後,問道:“這些年過得好嗎?”

    容錦輕歎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後隻作淡淡一笑。

    吳真心領神會似的,不再問了,就談起了舊事:“當年你拒絕了我,可我並不記恨你。”

    容錦低頭笑笑,那些事想起來倒也記憶猶新。她抬眼打量起吳真的行頭來:西服筆挺,是時下最醒目的牌子,配著深色暗花襯衣,使他看起來老練而有城府,腕上的手表金光刺眼,不容你懷疑那是高檔貨。他的那張臉,容光飽滿,不消說是好生保養的結果,如果不是略顯發福的話,怎麽也算得上英俊。總之正應了那句老話,富貴看精神,眼前的吳真也是神氣活現。看著吳真,容錦不禁浮想聯翩:依吳真的條件,該是許多女人心目中的偶像,可自己怎麽就不曾愛上他呢?

    “那個時候,”吳真說,“我喜歡自以為是,惟我獨尊,很衝動,喜歡打架,以為這樣很逞英雄,很有個性,能討女孩子喜歡。不過還別說,那時真有很多女孩子吃這一套。”

    “就我是個例外,是吧?”容錦笑著說。

    吳真幽幽笑著,算是默認了她的說法,稍後說:“原來我總以為,隻要我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可在你麵前我無可奈何。當時你對我很反感,是嗎?是不是覺得我很幼稚,輕狂?”

    “也許我曾經對你有偏見,覺得你華而不實,”容錦說,“可事實上你最成功。溳城的樓房差不多都是你建的吧?聽說溳城中學的教師公寓也是?”

    “對,再過幾個月就可以住了。”

    “不怕你笑話,我現在連房款都付不起。”容錦並不遮掩自己的窘境。

    說完,她又笑著補充一句:“很落魄,是吧?”

    “其實,”吳真忽然沉靜下來,說,“我一直在關注著你的生活,不想你的今天會是這樣。”

    “你為什麽一直沒結婚?”容錦問。

    這時服務員送上了咖啡。吳真沒有往咖啡裏放糖,端起來啜了一小口。

    “你也許想不到,我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吳真認真地說,“我很想嚴肅地愛一次。可找伴侶不象交朋友,哪一天不喜歡了還可以避而不見,老婆是天天和自己睡在一起的人,每天一睜開眼看到的就是她,倘若不喜歡看這張臉,那是多麽受罪的一件事!以前倒是有幾個離我比較近的,可沒過多久我就感到厭倦了。我想要一個永遠不會厭倦的女人。”

    容錦一笑,端起咖啡,轉移了一下視線。

    “我相信會有這麽一個女人。”吳真直視著容錦說,“但又覺得可遇而不可求!”

    容錦臉上飛上了紅暈:“我可不是你說的那個女人。”

    “為什麽不是?這些年我閱人無數,還是覺得你最好,沒有人可以超越。知道我第一次見你的感覺嗎?——是驚為天人!” 吳真不吝溢美之辭,“我永遠都不會死心,我始終認為我們最合適(顯然他的意思是,最美的女人與最成功的男人結合理應是最般配的)。也許這很偏執,可就是這個情結支撐我等到今天。”

    容錦對吳真直露地表白象是有所觸動,抬眼端視著他。這是一種揣摩的、防備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直通他的心底。吳真象是怕被這目光灼傷似的,心虛地躲閃了一下她的視線。容錦冷靜地說:“這已經不現實了,我有家,有孩子……”

    “但我看得出你並不幸福。”吳真搶過話激切地說,“難道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如果你幸福,我也許永遠都不會去打攪你,可我所了解的並不是這樣。你不覺得和我一起你的人生更有意義嗎?”

    “我,真怕離婚!”容錦輕輕搖了搖頭。

    “離婚當然要付出代價,這個我清楚。隻要你願意,我會補償一切的,我有這個能力!”吳真步步緊逼。

    容錦沉默不語,無奈地看著窗外。天色漸暗了下來,街上華燈初上,在溳河裏投下條條光影,和著水波,象跳動的火焰。

    “唉,我不讓你急著作決定,為了和你在一起,我有足夠的耐心。”吳真機靈地轉移了話題,“知道嗎,我常去看你的戲,因為你,我也成了戲迷,聽你唱戲的感覺真好!”

    容錦轉過臉來,看著吳真苦笑了一下,說:“可是,劇院已經很難維持了,我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

    “很委屈是吧?”吳真馬上露出憐惜之色,“你很有天份,隻可惜選擇了不入流的藝術。不過也不必傷感,生活中會有很多選擇。有句話怎麽說的來著,‘上帝關上一扇門,就會打開一扇窗’。”

    容錦用小匙輕輕攪動著杯裏的咖啡說:“那你說我還能做什麽呢?”

    “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一切在於你的選擇,不要束縛自己,自然會有另一片天地。”吳真話說象天馬行空,容錦卻能聽懂他的意思,無非是說隻要委身與他,一切就變得簡單了。

    “想去旅行嗎?”正在容錦神思遊離之際,吳真忽然提議說,“去看一看外麵的世界,相信你會有一個好心情。”

    “你是說,跟你一起去?去那裏?” 容錦用疑問的目光看著他。

    “九寨溝。聽說那裏風景很不錯。我很早就想去了,隻是沒有同伴。”

    容錦覺得吳真的邀請很唐突,跟他一起出遊,無論怎麽說都是不正常的,除非她已決然要背叛婚姻了,事實上她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她笑了笑,用沉默表示這是一個不恰當的邀請。

    吳真好象料到容錦會拒絕,一攤手,灑脫地說:“好吧,你不用現在答應我,哪天想去了,我們再去。” 說完端起咖啡悠然地呷了起來。

    容錦迴到家時,臉上還帶著由於不安引起的潮紅。黃承正在家裏專心致誌地作畫,完全沉浸在他的藝術世界裏,沒留意到她臉色的變化。黃承畫畫的這一幕曾給了容錦許多溫馨的記憶,她常偎依在他的身旁看他在畫布上抹上每一筆顏色,和他一起沉入畫中奇妙的意境裏。然而現在她對這些已感到乏味了,以致於連瞥上一眼也覺得多餘。容錦和兒子相互招唿了一聲,倒是親熱得很,接著她便去張羅家務了。她每天都要重複這樣的生活。

    “怎麽迴來這麽晚?”吃晚飯的時候,黃承順便問了一句。

    “劇院有事耽擱了。”

    容錦本來不曾說過謊,這時撒起謊來竟能麵不改色。其實她在心裏已經開始自責了。婚外情為什麽不道德?因為總得瞞著對方,單憑說謊這一點就是墮落了——它確乎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黃承並不生疑,吃完飯便去給學生上美術課了。

    晚上,容錦倚在床上看了一會兒書,心情一直沒能靜下來,自是看不進去。她放下書,起身走到衣櫃的鏡子前,想仔細看一看自己。(她象是跟鏡子結下了不解之緣,經常自戀般地久久照著鏡子;在上戲妝的時候,她也喜歡一邊抹胭脂一邊在鏡中欣賞著自己。)她下意識地在臉上摸了摸,象在尋找衰老的痕跡;在有危機感的生活中,她特別怕老。接著,她索性褪掉衣衫,裸露出白皙的身體,細致地看自己每一個部位。她瘦,卻是恰到好處那種瘦。那線條流暢妥帖,風致畢顯。即使生過孩子,她還保持了完好的身材,乳房和小腹有著柔韌的彈性。她身上的女人味,褪盡了青澀,是純熟紅豔的果實。可這時,她心頭忽然湧上一陣酸楚,不覺眼裏噙上了淚水——難道她隻能從身體上找到自信了?她原本是一個有生活理想的女人,卻被現實無情捉弄,到了無所適從的境地。她知道“紅顏易老”這個困擾著女人的魔咒,女人光鮮的日子就如同草木一秋。自己理想的歸宿到底在哪裏呢?吳真的話已吹皺一池春水。他這個時候插足她的婚姻,的確有很大的殺傷力,這或許跟他在生意場上的投機如出一轍。今天和吳真見麵,聚積在心頭的煩悶象是一下子減輕了許多。這是希望嗎?是救贖嗎?一股躁動的力量在推著她去抓住這個機會。但是離婚對她來說簡直有些不可思議,她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成為一個離婚女人。在她看來,離婚意味著人生的殘缺。她是一個戀舊的人,即便自己穿過的一件衣服也舍不得扔,何況是婚姻呢?

    “今晚別再想這些了吧!”她強迫自己不再多想,穿好衣服來到兒子的房間。假如離婚孩子該是她最大的顧慮了。

    兒子正在做作業,見媽媽進來他停下作業,講了些今天學校的趣事。容錦饒有興趣地聽著,心裏滿是溫情。待他講完,容錦將他攬在懷裏久久撫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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