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周行逢治理楚地算是有口皆碑的話,那麽他身上的汙點黑料也可以說是罄竹難書了。


    首先是喜猜忌、好殺戮。


    與其他藩鎮軍閥一樣,出身貧寒,從小兵做起,依靠各種陰謀詭計一步步走上高位的周行逢,最擔心的就是身邊人謀反,於是在境內遍布間諜情報機構,上文提到的暗訪貪官汙吏,隻是情報網的副業,而他們的主業則是監視手下諸將。


    史書沒有給出周行逢情報機構的組織架構等詳細內容,但卻間接說明了他們的工作業績:“行逢多計數,善發隱伏,將卒有謀亂及叛亡者,行逢必先覺,擒殺之,所部凜然”。


    間諜特務已經到了無孔不入的地步,別說是將校之間,就連普通士卒也在監控之列。而一旦被周行逢認為有謀反或叛逃的嫌疑,那麽等待他的將是無情的屠刀。


    某日,周行逢獲悉某將領聚集黨羽十幾人,陰謀發動叛亂,就召開了一次大型宴會。在酒席上,叛亂嫌疑人被當場繩捆索綁,周行逢指著他的鼻子大罵,說我每日吃糙米、穿粗劣的衣服,如此節衣縮食是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省下錢來,府庫充盈,好養著你們這些人嗎?你為何要造反?


    雖然是疑問句,但周行逢根本沒打算聽他辯解,當場下令大鐵錘砸腦袋,爆頭擊殺。


    席上諸將戰戰巍巍,抖似篩糠。周行逢卻立刻變換了一副非常輕鬆自然的神色,仿佛剛才什麽事兒都沒發生一樣,“哦,跟你們沒關係,接著奏樂接著舞。”


    還有一個例子,周行逢給諜報人員下達了近乎嚴苛的kpi績效考核製度,如果不能完成,輕者被懷疑消極怠工,重者則被判與反賊同黨。諜報人員亞曆山大。


    一次,周行逢聽取邵州分站的述職報告。邵州國泰民安,無事可奏,但在周行逢“沒有問題,就說明你有問題”的巨大精神感召之下,情報人員不敢自取災禍,於是就含糊其辭地說“聽說——隻是聽說啊,邵州刺史劉光委同誌喜歡聚會喝酒。”


    情報人員認為這樣既可以交差,又不至於給劉光委同誌帶來什麽災禍。


    他錯了。


    周行逢臉色一變,說道:“他經常宴飲,難道是要結黨作亂,欲圖我耶?”當即下令召劉光委來總部開會,無辜的劉光委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被殺了。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當初王逵、周行逢等“結義十兄弟”,白手起家,共同創業,當周行逢坐鎮南楚時,何敬真、朱全琇、張仿、王逵、潘叔嗣已經先後離世,隻剩下周行逢、蒲公益、宇文瓊、彭萬和、張文表。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在這幾年內,周行逢找各種理由把蒲公益、宇文瓊、彭萬和誅殺,隻剩下了張文表。


    張文表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知道周行逢這人是可以同患難而不可共富貴之人,自己遲早也要遭其毒手,於是主動退讓,交出兵權(親衛指揮使,相當於周行逢的禁軍統帥),辭歸衡州(他當時是衡州刺史),等於是南楚版的“杯酒釋兵權”。


    到了衡州後,張文表“歲時饋獻甚厚”,大把大把地往朗州砸錢,表明自己的忠心,每當朗州方麵派來使節問候(其實就是監視、考察)的時候,他都像敬重周行逢本人一樣敬重所有的使者,並且重金賄賂。於是,張文表成了“結義十兄弟”裏唯一一個沒有遭毒手的人。


    當然,即便張文表如此謙卑恭順,周行逢也沒打算真正饒了他,隻是周行逢去世太早,還沒來得及動手,後文聽聽他托孤時說的話,就會真相大白。


    除了猜忌部下、老同事等這些對他有威脅的人外,周行逢還比較小肚雞腸,屬於心胸狹隘睚眥必報的那種,一句惹毛他的人有危險。


    “結義十兄弟”的上位之路與殘唐五代的其他軍閥沒有任何區別,一幫文盲大老粗憑借武力奪取權力,知識分子是其領導體係中的稀缺品種。周行逢非常渴望得到讀書人的輔佐擁護,在馬氏時期,當地最有名的一位讀書人、文化大v就是天策府學士(相當於翰林學士、端明殿學士)徐仲雅。


    徐仲雅文采出眾,且頗有傲骨。馬希範首開天策府時,以幕僚拓跋恆等18人為天策府學士,徐仲雅就是其中之一。馬希範崇尚奢靡,徐仲雅多次勸諫而無果。馬希萼推翻馬希廣時,徐仲雅對馬氏子孫徹底心灰意冷,辭官歸隱,從此不再複出。當邊鎬滅楚時,徐仲雅逃到荒郊野嶺,寧可冒著凍餓而死的危險,也不願當“楚奸”,於是更加受到楚人的愛戴。


    周行逢隻是聽說徐仲雅很有名,是文人士大夫心目中yyds,就發出任命狀,讓他做自己的節度判官。史籍記載說“(周行逢)非能真知仲雅也,而浮慕其名”,就跟暴發戶搶購82年的拉菲一樣,“我也不會喝酒,主要是貴!”


    對徐仲雅來說,這種任命本身就是莫大的侮辱。


    果不其然,委任狀送到,徐仲雅輕蔑地冷哼一聲,說“之前(馬希廣時期),周行逢想求我辦事都找不著門路,如今倒讓我做他的副手?埋汰誰呢?(行逢昔趨事我,奈何以幕吏辱我)”稱疾不至。


    使者迴複周行逢,周行逢大怒不已,他可沒有劉備三顧茅廬的耐心,他做了張飛想做而沒做成的事——直接命人把徐仲雅繩捆索綁,押到麵前。


    周行逢把委任書丟在徐仲雅麵前,“別tm給臉不要臉,一句話,做不做?”


    徐仲雅把脖子一梗,“不做!”


    周行逢暴怒,恨不得當場宰了他,奈何徐仲雅德高望重,馬希範、馬希廣、馬希萼、馬希崇幾兄弟這麽混蛋都沒敢殺他,您要把他殺了,何以收買楚地士心?


    周行逢強壓怒火,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將徐仲雅流放到了邵州。


    不久之後,消了氣的周行逢又將徐仲雅召迴,打算繼續收買之。正巧,趕上了周行逢過生日,諸道各遣使祝賀,恭維的話不絕於耳,周行逢終於沉浸式體會了一把“萬國來朝”的帝王癮,得意之色溢於言表。


    得意之餘,周行逢忽然扭臉問徐仲雅道:“自從我兼領三鎮節度以來,四鄰怕我嗎?”


    徐仲雅冷冰冰地迴了一聲,“怕。”


    周行逢撇唇咧嘴,剛要“哈哈”大笑,就聽徐仲雅悠然地說出了後半句:


    “侍中境內,彌天太保,遍地司空,四鄰哪得不畏!”


    原來,自搞事以來,“結義十兄弟”集團為了獎賞有功將士以及安撫諸蠻群獠,不得不采取濫封濫賞的臭套路。可以類比一下婦孺皆知的太平天國,在其彈丸之境內,自洪秀全以下竟然冊封了多達兩千七百多個“王”。


    據史籍記載,王逵等人搞事之初,招兵買馬,拉攏隊伍,凡是能前來投軍的,一律授予司空、太保等三公高位,當時在朗州街頭巷尾、田間地頭,流氓混混、痞子無賴,位列三公者無計其數,在周行逢統治期間,“檢校官至三公者以千數”。


    除了有功之人,有時候周行逢等人也會因自己的主觀情感而封賞。例如一位名叫“仁及”的僧人,很受周行逢信任,甚至讓他參與軍府大事的決策,後來周行逢給這位仁及和尚加了“檢校司空”,還給他娶了還幾個老婆,出入配有儀仗隊,規格是王公之例。


    太平天國曾遭一位秀才作對聯譏諷,“一統江山,五十七裏有半;滿朝文武,三百六行俱全”。


    麵對沐猴而冠、器小易盈的暴發戶周行逢,徐仲雅亦用“彌天太保、遍地司空”八個大字諷刺之。


    周行逢被懟得頭冒綠光。


    幾天後,周行逢又大宴幕僚將佐。周行逢的普通話不太標準,有“夷音”,很多發音都出現了謬誤。


    徐仲雅又繼續諷刺道:“不於五月五剪舌,致使乖錯如此。”


    五月五端午節,民間還有一種習俗,就是養八哥、鸚鵡的,要在這一天給鳥兒剪舌頭,據說有助於開口學舌。


    周行逢是朗州武陵人,出身於貧寒的農家,少年時混跡於“道兒”上,後因犯法,刺配辰州銅礦坑,臉上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之後從軍。自古以來,武陵境內就生活著一大批少數民族,漢朝時統稱之為“武陵蠻”,想一想朗州上一任軍閥——“蓋非人類”的雷滿吧。


    所以周行逢有兩大忌諱,首當其衝就是被當做“武陵蠻”、蠻夷;其次便是他那焚書坑儒般的文化程度。順便多提一句,臉上的刺字並非他的忌諱,有人曾勸他用藥膏抹去,做個整容啥的,而他卻說漢朝名將英布的臉上也有刺字,不照樣是蓋世大英雄嘛,我也如此。


    徐仲雅偏偏用鸚鵡學舌來一箭雙雕地諷刺,既拿“夷音”來嘲笑他的出身,又隱喻他附庸風雅,鸚鵡學舌。


    周行逢惱羞成怒,終於撕下了“禮賢下士”的偽裝,將徐仲雅再次流放邵州。不是不想殺他,隻是“以仲雅故名望,未敢加誅”。


    遭到流放後的徐仲雅,某日到山上閑逛洗滌心靈,到寺中禮佛思考人生,忽然目睹了僧人們剝棕樹皮,靈感迸發,當即寫下一篇《詠棕樹》明誌:


    “葉似新蒲綠,身如亂錦纏。


    任君千度剝,意氣自衝天。”


    《全唐詩》收錄了徐仲雅的六首作品。


    徐仲雅這種遠近聞名的文化大v不敢殺,那麽普通百姓呢?史籍記載“民過無大小俱死”,不管犯了什麽錯,一律死刑。人家別的地方倡導的是“法律麵前人人平等”,周行逢貫徹的則是“死刑麵前人人平等”。看幾個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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