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景山案”


    何景山,唐末的進士,之前被王逵用作幕僚、首席智囊(掌書記),何景山非常鄙視周行逢的為人,周行逢對此頗為記恨。等到周行逢取代了王逵之後,就把何景山“外放”為益陽縣令,很快就在情報部門的辛勤工作下,抓住了何景山的一點小錯誤,周行逢立刻把他五花大綁,押到江邊,對他說“你之前侍奉王逵,現在王逵死了,你替我跟龍王爺匯報一聲,匯報完了就不用迴來了(且為我告龍君,勿複還也)。”


    隨即就把何景山丟入江中活活淹死。


    “鄧洵美案”


    後晉石敬瑭時,工部侍郎李若虛來南楚出差,發掘了兩個湖南才子,一個是孟賓於,另一個就是這位鄧洵美。孟賓於屬於毛遂自薦,將自己的詩集投稿給李若虛;鄧洵美則是“名過朱萬卷”,當時湖南有位大學問家朱昂,人送外號“朱萬卷”,朱萬卷讀了鄧洵美的文章後,自愧不如,鄧洵美由此得名。據《宋史》記載,“朱萬卷”說的是當時的大藏書家朱遵度,而朱昂的外號是“小萬卷”,與“朱萬卷”齊名。這都不重要,總之,鄧洵美的學問得到了充分而廣泛的認可。


    李若虛舉薦二人進京趕考,結果兩人全部進士及第,據說鄧洵美還是那一年的探花。


    但是,鄧洵美有兩個小小的毛病,其一是性格孤僻,“不為同事者所喜”,為人處世方麵存在缺陷,人緣不好;其二是長相醜陋,而且還是個羅鍋腰,人送外號“鄧馱”,這在當時的官場上是個致命的缺陷。


    因這兩條缺陷,鄧洵美始終沒有得到朝廷重用。不久之後,鄧洵美失望地離開了洛陽,迴到了湖南老家,後來終於被周行逢用為館驛巡官。


    這是個什麽職位呢?唐製,三十裏一置,大路曰驛,小路曰館,通謂之館驛。最早設“驛將”,作為館驛的負責人,後來改成館驛使,館驛使之下設館驛巡官。巡官也屬於節度使、觀察使、防禦使、團練使的佐官,位在判官、推官之下。


    總之,鄧洵美的工作相當於今天的高速服務區保安隊長。


    鄧洵美有兩個同學(同榜及第)都已經是中原王朝的大官了,王溥,李昉。


    王溥不用多介紹,後周宰相,編撰《唐會要》、《五代會要》,開創“會要”體;李昉,後周時翰林學士,宋太祖時中書舍人,宋太宗時宰相,參與編修《太平禦覽》、《文苑英華》、《太平廣記》。


    當聽說當年那個同窗好友、湖南大才子、高材生鄧洵美的不幸境遇後,二人紛紛歎息不已,王溥作詩《寄鄧洵美》雲:


    “衡陽歸雁別重湖,銜到同人一紙書。


    忽見姓名雙淚落,不知消息十年餘。


    彩衣我已登黃閣,白社君猶葺舊居。


    南望荊門千裏外,暮雲重疊滿晴虛。”


    周行逢這才知道自己的這個保安隊長竟然與王溥、李昉是同窗好基友,於是稍微給他提高了工資待遇,以示自己對文人的敬重。


    北宋初年,李昉因事被貶,來到湖南,與老同學鄧洵美敘舊。


    多年未見的老同學,天壤之別的人生境遇,壺中有酒有淚有故事,二人賦詩飲酒,更相唱和,從早哭到晚。隨後李昉向周行逢提出要推薦鄧洵美去宋朝做官,周行逢表麵答應,卻在為鄧洵美餞行時將他鴆殺。


    另一種說法是周行逢派人假扮成土匪強盜,直接入室殺人,將鄧洵美滅口。


    總之,周行逢殺死了鄧洵美,原因是懷疑鄧洵美暗通大宋,裏通外國、賣主求榮、“楚奸”滴幹活。即便不是這樣,那麽鄧洵美在自己手下一直不得誌,到了大宋之後如果混得風生水起,一定會報複自己,這就是周行逢的殺人動機。


    楚人聞之,無不痛惜。


    殺威脅到自己的人,殺貪官汙吏,殺得罪自己的人,殺尋常百姓……往好聽裏說,周行逢“用法太嚴”。


    據記載,他的妻子鄧氏長得很醜,卻很賢惠,總是對他進行規勸,說你要再這樣下去,就會眾叛親離,變成孤家寡人。


    周行逢大怒,說你個婦道人家懂個毛(汝婦人何知)!


    老婆一生氣,迴娘家了。周行逢多次派人去迎請,鄧氏就是不肯迴來。


    某日,鄧氏忽然穿著普通農婦所穿的青布裙,領著幾個佃戶要進帥府交稅。


    周行逢聽說後,急忙迎出府外,說我那姑奶奶啊,您可把我的老臉都丟盡了!


    鄧氏義正言辭,說一碼歸一碼,種田交租,這是法律,不能因你是節度使,就給自己家人免租特權,法律麵前人人平等。


    周行逢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老尷尬了。


    第二天,周行逢就親自跑到田間地頭,向老婆認錯,說咱們現在富貴了,你又何必自討苦吃?跟我迴城裏,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吧。


    鄧氏迴答道,“富貴了,難道就要脫離群眾了?農民每當交不上租,就要遭受鞭撻,你現在富貴了,就忘了當初的苦日子了嗎?就不念百姓疾苦了嗎?”


    周行逢自知理屈,忙給隨身群妾使眼色,群妾侍女立刻把鄧氏強行抬到肩輿上,按住,走你。


    鄧氏大喊道:“你用法太嚴,人心不附,他日必有災禍。我之所以要留在鄉村田野之中,就是因為到時候容易逃命!”


    周行逢這才恍然大悟,內心感謝鄧氏的用心良苦,此後稍作收斂。


    這位鄧氏的父親名“廣遠”,馬氏治楚時為評事(八九品小官),將女兒嫁給了周行逢。在《資治通鑒》中為“鄧氏”,而在《宋史》及《三楚新錄》中為“潘氏”,《九國誌》和《十國春秋》中則為“嚴氏”。


    我們已經說了周行逢的很多黑料,下麵將盤點他更多的黑料。


    在周行逢的諸多黑曆史中,關於他如何上位的記載才是最腹黑、最聳人聽聞的。


    先看《資治通鑒考異》,這是司馬光在編撰《資治通鑒》時的副產品,算是對《資治通鑒》的補充和擴展。在《考異》中,司馬光引用了《湖湘馬氏故事》:


    王逵奉柴榮之命討伐鄂州時,忽然有成千上萬隻蜜蜂聚集在王逵的傘蓋之上,周行逢見之竊喜,然後偷偷與潘叔嗣、張文表等人密謀,說:“我看主公妖怪入傘,不祥之兆也,此行恐怕兇多吉少,如果真是這樣,我們也將死無葬身之地呀。如果咱們三人同心協力,共保馬氏基業(霸占南楚),同謀富貴,豈不美哉?”


    潘叔嗣、張文表立刻明白了周行逢的意思,於是三人暗中結盟,共謀大業。


    隨後,王逵命親信——行營副使毛立為統軍使,以潘叔嗣、張文表為先鋒,奉詔討伐淮南。沿途郡縣的官吏備下好酒好肉,照例要犒賞三軍將士,統軍使毛立因要急於行軍而不許停留,將士們頗有怨言。


    潘叔嗣、張文表借機煽動士卒嘩變,把毛立綁赴周行逢處,然後向王逵匯報說有兵變。王逵大懼,於是急迴朗州,卻不料潘叔嗣追至朗州,將王逵殺死。


    敲黑板,劃重點:周行逢早就與潘叔嗣勾結,陰謀弑殺王逵,篡權自立。


    再看《三楚新錄》的記載:


    早在“複國運動”的第二階段,即“結義十兄弟”驅逐南唐駐軍,占據潭州、朗州之後,王逵率領五萬大軍南下攻打郴州,驅逐南漢侵略軍的時候,周行逢就對親信說:“王逵必然有去無迴,而他既然讓我當潭州留守,所謂雲雨資蛟龍也,我要成就一番霸業了。”


    不久,王逵果然兵敗身亡,而周行逢也果然取代了王逵的位置。


    無論是《湖湘馬氏故事》還是《三楚新錄》,其關於周行逢“陰謀論”的記載,均在時間、地點、事件等方麵存在諸多矛盾之處,基本屬於“一眼假”的範疇,經不住推敲。


    然而這些記載的具體內容雖不盡相同,核心思想卻又高度相似,即周行逢是個陰險狡詐的小人,早有反意,先假借王逵之手誅殺“結義十兄弟”,之後又夥同潘叔嗣、張文表火並王逵,隨後再將潘叔嗣滅口。


    是不是感覺周行逢的形象瞬間跌落千丈?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記載?這就不得不提一位名叫曹衍的人。


    周行逢坐鎮湖南後,曹衍多次獻上自己的作品,以求一官半職。我們已經知道了周行逢的“禮賢下士”隻是一種政治姿態,流放徐仲雅、溺死何景山、殺死鄧洵美……足以說明周行逢對待文人士大夫的真實態度,何況上述三人皆是有真才實學的全國頂尖學霸,而這位曹衍卻是半瓶子醋的學問,水平堪憂,所以他一直沒有得到周行逢的賞識。


    多次投稿無果後,走投無路的曹衍迫於生計,隻能迴老家,在村裏當起了鄉村教師。說好聽點兒,是教書先生,其實本書一開頭就借助朱溫的父親“朱五經”普及過鄉村教師的收入水平和社會地位,所以曹衍現在的處境是掙紮在生存線上,食不果腹、衣不遮體。


    周行逢死後,張文表叛亂。張文表提拔曹衍做自己的幕僚,曹衍終於盼來了出頭之日,可很快,張文表就被殺死,兩湖地區也被大宋吞並,作為“張文表叛徒集團”的狗頭軍師,曹衍隻能走上了逃亡的道路。


    直到天下大赦,他才敢迴歸人類文明社會。


    曹衍經曆了兩湖割據政權的動蕩和滅亡,耳濡目染了許多“驚天秘聞”,這些帖子的標題要麽是“不轉不是湖南人”、要麽是“後周看了會沉默,大宋看了會流淚”、或者“大宋終於震驚了,原來周行逢做了這件事”……再結合自己漂泊大半輩子的痛苦經曆,曹衍思緒萬千、此起彼伏,於是乎,他冒出個想法,他想寫本書。


    拉倒吧,他看書還看不下來呢,寫啥呀?


    他真寫了,書名就叫《湖湘馬氏故事》,寫了足足二十卷。這本書的質量如何呢?司馬光同誌給出了評價:


    “衍本小人,言辭鄙俚,非有意著書,故敘事顛倒,前後自相違背,以無為有,不可勝數。”


    動機可疑,文筆垃圾,結構錯亂,自相矛盾,漏洞百出,三觀不正……


    其中最令史學家痛恨和鄙視的,就是曹衍故意歪曲事實,抹黑周行逢。曹衍迴顧一生的悲慘遭遇,把這筆賬記載了周行逢頭上,如果周行逢能給他一官半職,他怎會忍受鄉村教師之苦?又怎會誤上張文表的賊船,繼而成為全國a級通緝犯?一輩子窮困潦倒,都是因為周行逢!


    所以司馬光繼續說道,“素怨周行逢,尤多誣毀……凡載行逢罪惡之甚者,皆出於衍雲。”


    司馬光認為“火並王逵”事件是一次獨立地偶發事件,原因很簡單,就是潘叔嗣遭王逵爪牙的敲詐勒索,心生畏懼,為求保命而反叛,周行逢對此並不知情。而曹衍卻強行把周行逢捆綁進來,憑空捏造所謂陰謀論,“乃妄造此說”。


    曹衍寫完後,已經是太宗朝,曹衍將這部“巨著”獻給太宗。宋太宗粗略地翻閱一下,歎口氣,“拋開內容不談,這老頭子也挺可憐的。”


    “太宗憫其窮且老,授將作監丞。”將作監丞,又名“將作丞”,六七品的小官,而且北宋初為養老閑職,隻掛職領俸祿,並無實際工作。由此可以看出來,趙光義完全是出於同情,而並非欣賞其才學,更非對其學術的肯定。


    曹衍留給後世有一首《貧女》,我個人估計應該是此時所作,一同領略其文采:


    “自恨無媒出嫁遲,老來方使遇佳期。


    滿頭白發為新婦,笑殺豪家年少兒。”


    自古以來,造謠的成本低而收益卻奇高。曹衍的這套演繹誹謗也確實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丁璹(音同“熟”)的《馬氏行事記》就受到曹衍的影響,使周行逢的“陰謀論”以訛傳訛。


    司馬光對比考證了海量資料,去偽存真,最終采信了《十國紀年》的說法,收錄進《資治通鑒》,也就是本書前文采納的說法:潘叔嗣火並王逵是偶發事件,周行逢不預其中。


    雖然“火並王逵”不是周行逢的傑作,但“結義十兄弟”中的何敬真、朱全琇、張仿,確實是間接死於周行逢之手,特別是張仿,完全是死於周行逢的讒言;潘叔嗣也是死於周行逢之手,而蒲公益、宇文瓊、彭萬和三人的死則是不明不白,史無記載,不知是死於王逵之手,還是周行逢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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