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卷著滾滾黃塵,兇猛地怒吼著,掃過無邊的田野,衝進火熱的警營,把碎枝落葉旋卷起來,向木蘭溪畔撲去。河水被疾風掀起浪花,急浪拍打著河岸。夕陽被蒙在風沙後麵,變得暗淡昏黃。嗚嗚的風聲夾著不遠處靶場傳來的噠噠的槍聲,還有戰士的口號聲。

    武警機動師的新兵訓練馬上也要結束了,這一階段,各連都在組織新兵訓練階段的結業考核。團裏將根據考核情況對兵員進行重新分配,大部分都會留在基層連隊,還有部分,將會被挑選到上級機關或是後勤分隊。

    張嘯天一個人在營房西側的魚塘邊上閑逛。光禿禿的頭已經能夠看到泛青的發根了。他覺得自己像極了那水中的魚,被一道無法覺察到的堤幹給困住了,但他的理想卻是要做那能夠一飛衝天的鳥。

    自經曆了手機風波以後,他在連隊的地位變得尷尬起來,雖然表麵上似乎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指導員找他談過心,讓他不要背什麽思想包袱。但他明顯感覺到,周圍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了變化,無論走到哪裏,總感覺背後有人在指著自己談論什麽。也許,這就是世界的淺規則,大多數永遠是跟著強者的。對於弱者或是失勢者,我們不妨認為普遍存在兩種眼光來看待。一種認為他是可憐的,值得同情的,是需要給予幫助的,他們並不以別人的不幸或弱小而抬高自身的地位。而另一種人呢,他們會將可憐的人當作是自己向上爬的階梯,並拚命與之區別開來,哪怕這可憐人並不是真正的可憐人,隻是一時地受到了挫折或是遇到了不順當的事,於是他們就通過貶低別人的弱小來抬高自己的地位,從而滿足一種心理上的虛榮。落井下石,牆倒眾人推……太多這樣的形容詞了。難道這樣就真正能夠讓自己強大起來嗎?殊不知,隻會更加顯出內心的卑微。其實,他已經覺察出了自己的弱小,承認了自己的弱小,所謂對別人的攻擊、欺淩,隻是自己心的一種顫抖,一種自我的欺騙而已。

    早上連隊組織了五公裏越野測試,他戴著鋼盔,背著背包隨著連隊一起跑。他自小跟著父親練長跑,這樣的訓練課目對他來說自然是小菜一碟,隻要他願意,稍微用點力就能跑到整個新兵連的前麵去。但他一邊跑啊一邊想,想自己為什麽要跑步呢?他覺得這種不明不白,毫無目的,毫無意義地跑步,就像是一個人在漆黑的夜晚毫無目的,毫無意義的走夜路。說實話,他有時挺羨寞拉吉的,別看他木木呆呆,無父無母的,但他活得有目標,至少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而自己呢,目標又在哪裏呢?總以為自己是個有著遠大報複的人,整天想著去幹一番大的事業,為什麽一旦認真起來卻又覺得是那麽的遙不可及呢。理想啊,目標啊,怎麽看怎麽像那空氣中的肥皂泡泡,看起來是那麽的絢爛多彩,一旦想要將它抓住,卻要即刻遭受破裂的厄運。一邊想啊一邊跑,不知不覺他就落在了全連的後麵。到最後,他幹脆不跑了,一個人走著迴來的。

    新兵連的生活,成天的內務、教育、訓練,還有這樣的規定、那樣的紀律,他想不明白,人為什麽要將這麽好的時間消磨在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呢?難道這就是自己將來的生活?自己真要在這裏呆上二年三年甚至更長時間?中午的時候,他又收到了杜小雨的信,還是那些溫情款款的話,除了向他表達思念之情外,照例又詢問了他在部隊的生活。在迴信中,他一直閉談這個話題。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麽迴答他。告訴她每天的訓練除了隊列就是內務?告訴她自己背子疊得跟磚頭一樣都可拿去砌城牆了?告訴她自己當兵幾個月了槍都沒摸過?

    “啊――”他仰頭望著天空,發出了聲撕力竭的吼叫。

    像他這樣年紀的青年,做事往往是容易走向極端的。一旦打定主意,對這樣一種生活失去信心與念想的時候,就會想出辦法來徹底地改變,他是不會去計較所謂後果的,評價是與非的唯一標準是自己想這樣去做,還是不想這樣去做。為此,他已經三番五次地同連長班長們鬧過了,他想讓他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兵,自己留在這裏隻會給他們添麻煩,直至將自己除名,開除軍籍。他不再乎別人怎麽說,反正不想幹就是不想幹,充滿磨難和辛酸的人生道路上,隻有自己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沒必要去考慮別人的想法。但他顯然錯了,不管他怎麽努力,怎樣挑釁和反抗,連長、指導員、還有班長,就像是塊木頭一樣,對他的所作所為根本無動於衷,反而好像激發了他們一種要將他調教成才的責任感。前幾天,連隊讓每個班上報一名月工作先進個人,班長報了他,連隊張了紅榜公布,貼了紅花。他越看越覺得這是種諷刺,是在扇自己耳光,他當著全連的麵將紅花和自己的名字撕下來了。

    他知道他們是想幫助他,挽救他,但他們對他越是報有希望,他自己便覺得越是絕望。他的理想是要一飛衝天,去做那自由翱翔的鳥兒,不是呆在這麽個巴掌大的地方,做不知所謂的奉獻。

    王寧不知不覺來到了身邊:“聽說了嗎,這事兒是吳皓捅出來的。”

    “什麽?”張嘯天一下子露目圓睜,像隻雄起的公雞。

    “有人看見,收你手機那天,他進了連部辦公室,之後,連長就到班裏來掃蕩了。”王寧將一塊瓦片扔向水塘,激起一串漂亮的水漂。

    “我就知道這小子不厚道,遲早要惹出麻煩的。”張嘯天的臉一下拉了下來,狠狠地將眼前一根刺向天際的光禿禿的柳枝折斷了。

    “你打算怎麽辦?”吳皓輕描淡寫地問,重又在水塘裏激起一串水漂,這次扔出的不是瓦片,是一塊圓而小的石頭。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這事情不能就這麽算了,我得給他長點記性。”

    “那你準備怎麽辦,揍他一頓?”

    “不妥嗎?”張嘯天直直地盯著王寧的臉看,王寧就看到他的眼裏升起一股熱騰騰的肅殺之氣。

    “現在你是連隊關注的重點了,我覺得還是謹慎一些好。”

    “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會將你扯進來的。我自己嘛,反正他嗎爛人一個,也不再乎什麽後果了。”張嘯天也撿起一塊石頭,將身子後仰,兩腿紮成馬步,向著水塘扔出,激起一串十多個浪花的水漂來,像是流星劃過,漂亮極了。

    “王寧,你幫我把吳皓叫來,就說我找他有事。”

    “好。”

    吳皓一臉疑雲來到的時候,張嘯天還在繼續打著水漂,技巧越來越高,水漂已經能串成一條線了。

    “有事嗎?”吳皓在離他數步之遙的地方站住了。

    張嘯天繼續將手上的一塊石頭扔出,才站直了身子,似笑非笑地說:“吳皓,咱倆是戰友吧?”

    “是啊!”

    “如果將來上了戰場,我們是不是要患難與共,同生共死?”

    “那還用說。”

    “那麽我現在就有點難處,想請你幫個忙。”他作作地露出真誠的表情。

    “隻要不是違反紀律的事,你盡管說。”吳皓的臉上露出討好的,僵化的笑容。

    “你果真是我的好兄弟。”張嘯天突然臉色一變,話鋒一轉:“不過,待會我說出來你可不要後悔。”

    “答應過你的事,一定不會的。”吳皓似乎已經從他的話中聽出了異樣,卻依然勉強擠出一些笑容。

    “兄弟我呢現在心頭有個結,看有個人特別不爽,這一不爽呢心裏就容易發火,一發火心情就不好了,心情不好這結自然就解不開,我這就成天琢磨著,有什麽辦法能把這結給解開呢?後來吧,想來想去,倒是想出一個辦法來了,隻要把這個人狠狠地揍一頓,我這火也就消啦,這火一消心情自然就好,心情一好,還怕這結解不開嗎?”張嘯天邊說邊繞著吳皓身邊轉圈,時不時地,用深沉而怪異的眼神掃他兩眼,發現他臉上的表情,已經由僵化變得窘迫了。“張嘯天,你說的話我有些聽不懂?”吳皓疑惑而驚愕地望著他。

    “我說的這個人就是你。”張嘯天劍眉一挑,站在他前麵不走了,直直地看著他。

    “怎麽會呢?我們一向是好兄弟的,你是不是有什麽地方誤會了?”

    “我誤會?”說完這幾個字,就聽到“啪”的一聲,吳皓的臉上結實地挨了一巴掌,留下幾個鮮紅的指印。

    “你要幹什麽?”吳皓向後退出一小步,臉上現出了兇光。

    “我要幹什麽?我在替你老爸教育兒子,教他怎樣做人。”

    “張嘯天,我跟你說,你不要欺人太甚。”

    “嗨,我他媽幾個月沒打架了,手還真是有點癢,想欺負你了,怎麽樣?”

    吳皓臉上氣鼓鼓的,可以看出,他正努力克製著自己。“我,我不跟你說了,我去找連長。”他將兩隻捏緊的拳頭在空中甩了甩,轉身欲走。

    但還沒容他走出五步遠,張嘯天就一個正蹬從後麵蹬過來。嘴裏喊:“我讓你打小報告,讓你當叛徒。”

    剛好地上有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將他腳絆了一下,他直挺挺地摔到了池塘裏。

    吳皓一個人在水塘裏撲通了幾下,爬上了岸,滿身的水和塘泥。於是,兩個人就扭到一起廝打了起來。憑經驗和技巧,吳皓是敵不過張嘯天的,隻因他經受了剛才的羞辱,被徹底激怒了,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張嘯天也因此並未占到便宜。待李銳和其它幾名班長趕到時,兩人都受了傷。

    “住手!”李銳的喊聲像電殛般向他們射來。然而,他們就像是兩隻殺紅了眼的獅子,對外界的喊聲一點也未受到幹擾。

    幾名班長使出了全身力氣,才勉強將他們拉開。剛一鬆手,張嘯天又像離弦的箭猛地竄出去,在吳皓肚子上踹了一腳。他們便再次湧上,拉扯著,在中間站起一道人牆,將他們分在兩邊。

    吳皓已經涼下來了,張嘯天卻還在拚命掙紮,嘴裏不停地嘶喊著:“放開我――我要教訓這個叛徒――放開我――”

    然而幾名班長緊緊地架著他,他雖平時練了一些功夫,但在這些真正的老兵麵前,便相形見絀了。

    李銳跨上前來,緊緊擰著他的衣領,讓他的頭不能動彈,厲聲喝問到:“張嘯天――你到底想幹什麽?”

    李銳的眼神就那麽直直地,夾雜著憤怒地看著他,隻那麽一次對視,他的心便像是受到了震撼,在瞬間垮了下來,再也不敢看他了。嘴裏雖還在叫,手腳也還在用力,但力道卻已然緩了下來。

    “張嘯天,在你心裏,是不是隻有用武力才能解決問題?”李銳再次逼問。

    “對付這樣不仁不義的人,就是要讓他長點記性。”

    “住嘴,你以為你是什麽?古惹仔,流氓,告訴你,你現在是一名革命軍人,軍人的拳頭不是用來打自己戰友的。”

    “班長,你放開我,我向你保證,今天教訓他一頓,以後再也不打架了。你放開我。”他近似祈求地說。

    “有種你就放馬過來,看你能把我怎麽樣?”那邊的吳皓見人多起來,叫嚷得也更加大聲了。

    “你也住嘴。”李銳並未看他,他知道導火索在張嘯天這邊。

    “想打架是吧,放開他們,有種你們衝我來,先打蠃了我你們愛怎麽打便怎麽打,打死我也不管了。”李銳鬆開手,瞪著怒目,憤怒而失望地用眼睛掃視左右。“來啊!”他用手在張嘯天肩膀上拍了兩下:“出來跟我打。”又轉身走到吳皓麵前,用拳頭擂著他的肩窩,“你有多少本事,盡管使出來啊,跟我打,聽到沒有,跟我打。”

    周圍的人都被他這一反常的舉動嚇到了,作為連隊兵齡最長的班長,許多班長都是他帶出來的新兵,像今天這樣的行為還從來未曾見到過。張嘯天愕然了,吳皓愕然了,李銳昂然挺立在中間。

    “怎麽,沒膽了是吧,沒膽量就不要學人家當流氓。小兔崽子,在我麵前耍橫,你們還嫩了點。來啊,怎麽不敢上了,我可告訴你張嘯天,你不喜歡打架嗎,我今天給你機會,讓你打個痛快,來呀,上來打我呀,來呀。”他的聲音是竭廝底裏的,顫抖著的,每一字一句都像一隻隻鋒利的劍,刺向別人,自己仿佛也受了傷。

    過了大約兩分鍾,兩人上前將吳皓拉走。另幾個人上前拍了拍張嘯天的肩膀,相跟著無聲地走了。留下李銳一個人呆呆地站著,老長時間,站累了,又在旁邊的水泥凳上坐了下來。他用雙手遮住麵頰,兩眼從指縫中透過望著波瀾不驚的水麵,上麵,是微風中輕舞的柳絮和水鳥,水裏,浮萍緊緊地依偎在一起。他像是受了內傷的人,臉上依稀露出痛苦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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