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德生在金門一直工作到被授少將軍銜,後調到台北,一九八七年開放探親,他還不可以迴來,非常痛心,老母臨終未能見一麵,一九九二年秋天,他才遲遲歸來,帶著林水秀。

    紫水縣以同樣的熱情迎接方德生的歸來,一如它歡迎每個初次迴來的“台胞”,方德生夫婦被安排進縣委招待所最好的套房,單門獨院,花木鬱蔥,方之文一心想接二爹去他那兒住,夢青更想接爸爸住到自己家,林水秀堅持自己住方便,方德生隻好從命,並商定最後去夢青家住幾天,否則她太傷心。

    安頓下來的第一要務就是奔向父母的墓園,他曾向中年的父母揮手告別,以為很快會迴來,沒想到此一去槍林彈雨,家國萬裏,無限的傷痛與感懷牽引著他,他沉潛在一些永不再來的歲月裏,迴顧那些至今難忘的人們,他們是他的父母,親人、愛人,他的同學,朋友,記錄著他那過眼煙雲又濃情無比的情感。

    “爸!媽!”他雙膝倒地,長跪在父母墓前放聲慟哭,林水秀也陪他跪下,墳上濃密的蒿草枯黃斷折,在夕陽和晚風裏輕輕晃動,好似雙親在訴說對遊子的牽掛。

    方夢青,方之文等在一旁無言伺立,整個墓地顯得肅靜淒涼,方德生跪在墳前的枯草叢裏,雙手不停地擦試著石碑,“方仁樹”“許二姑”幾個字在他的反複愛撫下,似手重新有了生命,他起身在父親的碑前灑下他生前最愛喝的酒,又在母親碑前久久流淚伺立,心中充滿天人永隔的哀痛。

    “一滴何曾到九泉”。他在西風殘照中黯然離去。

    梁秋月卻一直迴僻他。仿佛有點心懷鬼胎的不安,不知自己為什麽這麽怕見他,夢青和陳桐專門請了假陪父親,連紫軒也帶了去,日日在招待所那邊忙,深夜才迴來,她想總躲著也不是迴事,最終還是要見麵的,他們不是還要迴家來住嗎?得準備一些菜,不知他愛吃什麽,早年間他喜歡的那些家菜,臘肉燉黃鱔,泥啾炒大蒜,香椿煎雞蛋之類,現在都趕不著季節,淹豇豆倒是有,雞魚鴨肉哩,聽夢青說他們都不喜歡,她站在灰水泥砌成的灶台前仔細地清理砧板,抹布,一隻小鐵煤爐擱在碗櫃旁邊,到時候多燉幾個菜,所有的爐子都得升火,去買菜的時候,一定記住多買青菜。

    買完了菜,她想著該去收拾自己一下,總不能讓自己弄得貧婆子似的。去街上一間最好的理發店剪染了一個新發型,換上翠玉綠的新羊毛衫,領口邊繡有兩朵淺白雛菊,長褲,皮鞋都換上新的,梳理之後,去照照寫字台上的圓鏡子,風從窗子裏進來,吹亂了她剛做好的發型,她雙手捂住了頭發,鏡子裏反映著一張鬆弛下垂的臉,她審視臉上的塵世痕跡,自己都有些暈,心裏一絲一絲地炸起酸酸的痛,她想起了第一次為他菱花照影的甜蜜,慌神,歲月早已逝去,那個小片段還能迴想起,那個她,是無暇美玉,而眼前的這個自己,是煙熏火燎後的廢舊青石,鏽跡斑斑。那他呢,也許他根本不會注意這些,他的身邊早就躺著別人,他們那邊比這邊開化得多,他現在的太太比夢青大不了幾歲……

    她失神地離開鏡子,乏力地跌坐到床上,全身忽然戰栗燃燒起來,她好恨!她一恨自己,當初為什麽不勇敢些跟他一起走,二恨那些街道幹部為什麽逼她和他離婚,三恨他為什麽那麽狠心拋下新婚的愛妻就走了。她恨天恨地,恨得牙根都痛了,手和臉黏瘩瘩地出汗,身體仿佛是多餘的,縮也沒處縮,這輩子橫豎完了……企盼了長長一生之後的歸來,於她隻有傷心,他和她之間早就連理枝斷,各各自惜浮生。

    她一個人火燒火燎地恨了一陣子,窗裏又飄進丹桂香,涼涼的清香風吹動純白的細紗簾,仿佛高高的佛像上披下的哈達一角,她的恨刹那間輕如遊絲,紛紛墜地。她沒有跟隨他去,是因為做夢也沒想到他一去不歸,他匆忙出走,也沒想到自己一去不歸,幹部們勸她離婚也不是故意害她,那麽,她這一生過成這個樣子,該怨誰?愛恨情仇,她已理不出頭緒。

    還好,還有夢青,絲絲縷縷地牽係著他和她,他從未與女兒一起生活過,對女兒能有多大程度的疼愛,有一點毫無疑問,他將極大地改善夢青的生活條件,她傷心之餘也欣慰。

    “自你走後四十載,為妻盼你凋朱顏……”外間的電視裏又在唱京戲,《對花槍》,她喜歡看戲,戲裏盡是些悲歡離合,相愛的一對男女因故分離了,幾十年過去,最後見麵了,好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聽著很稀奇,這些事情哪裏有哇?傳奇裏,演義裏才有,又編到戲裏,真實的人生裏沒有,有也不是這樣子,她與他這一生的遭遇能編成一曲什麽?現在……

    相見的時刻終於到了,簡陋的小院裏,清掃得幹幹淨淨,窗台上不見了往日晾著的鞋,毛刷之類,那棵桂樹很體麵地開滿千百點淡黃的米花,樹頂上渺渺地飄一小朵白雲,一院幽香裏聽得見遠處巷口上有賣藝的人在吹笛子,忽兒輕細,忽兒尖柔,仿佛是舊唱機上播著的懷舊金曲,隱隱的笛聲裏似有歌入耳,卻不聽清唱些什麽。

    方德生在女兒女婿的簇擁下進了小院,林水秀善解人意,堅持要一個人歇歇,說累了,夢青便恭敬不如從命。

    梁秋月身不由已地迎了上去,每走一步都似踩在棉絮上,軟,綿,不真實。

    小小的院子裏,兩個在花樣年華裏曾共錦襲無半縫的人怔住了,相互凝視辯認對方,四十多年漫長時間,春去秋來,花開花落,他們早已無法想象對方的模樣。

    小院落靜謐得如管弦齊鳴前的休止,陽光讓桂樹葉成為千萬片透明的翠玉,在微風中輕輕閃動,給倆人的臉也映上一層變幻的光。

    唯有屋內的鍾聲嘀答嘀答地格外響。

    第一秒,笑容凝固在彼此的臉上。

    第二秒,笑容變幻了弧度,化為憂傷。

    第三秒,淚水奪眶而出,撲簌簌地往下流,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彼此都不能說出一句話,千百萬個昨天翻著波濤從記憶裏席卷而過,就算時光會擱淺,就算思念會沉澱,你還是我心靈深處最珍貴的從前。

    “德生”“秋月”

    一聲輕喚,遠去的愛情永不再現。兩個人喉嚨哽咽,各自徒勞地擦淚。曆經了戰火流離,他們在萬丈紅塵裏重又淚眼相見。千言萬語不知如何傾訴。

    夢青和陳桐拉他們進屋,在藤沙發上坐下,又端過一盆水讓爸爸媽媽洗洗手臉。

    梁秋月這才看清對麵的方德生,銀灰西服,白襯衣沒係領帶,頭發仍不少,略顯清瘦的麵容看上比紫水的同齡人年輕,眼神仍然有煥發的生氣。眼角處幾條魚尾紋,舉止投足間,不經意地流露出某種堅毅,還有某種生疏已久的溫文。這個他,她十分陌生。

    方德生也打量梁秋月,當然是老了,在鬥爭和赤貧中老去的她不可能aged gracely(優雅地變老),但也沒有令人擔憂的肥癡,想到那無數個淒清的夜晚,他的心裏泛起一陣百蟲齊蟄的疼痛,熱淚再次湧上他的眼。麵前的這個人憑著對他的思念度過了一生,問世間情是何物?他再度擦去淚水,從衣兜 裏掏出一個首飾盒,取出一對重沉沉的黃金鐲,拉過秋月手,為她輕輕戴上。

    秋月又垂眼淌淚道:“不是已給過一副嗎?”

    方德生說:“別說是兩對手鐲,就是萬兩黃金也無法彌補你一生的苦,你一人帶大夢青有多艱難,更沒法說了。”

    他的話如一股暖流,直襲秋月的心裏,蒸幹了她的淚,她說:“我無論受多少苦,從沒有真正怨過你,你當年一個小小的學生,怎麽能知道有這樣的結果,你也沒想到一走就是幾十年。”

    方德生痛苦地沉默,半日長歎道:“當時想到很快就會迴來,就是初到台灣那幾年,心裏也總想,不久就能迴家了吧?哪裏會想到是這樣子。我們中國人真曆害,能叫人父母子女夫妻一輩子不見麵,四十多年呐!到底是一段多長的時間?如果壽命不長,那是一個人的一生,如果壽命夠長,那是一生中最精華的一段時光,我們這些人最需要學業,事業的年紀,突然被卷入戰爭的旋渦,被隔絕了,許多感情就此中斷,從此走入與過去一刀兩斷的悲情,互相不知道對方在怎樣一種情況下生存,四十年後,一聲令下,說你們可以見麵了,可我們的一生就被切割成再也連不起來的兩段了。”

    秋月哀痛地看他一眼說:“我們這一代人命裏注定要受苦,我原想著再也見不到你了,要想見你除非在下輩子,誰知還有今日,你記著我和夢青,讓我覺得一生的苦沒有白受,一生的淚沒有白流,等會兒水秀來家裏,我們三人就以兄妹相稱”。

    方德生歎息地自言自語似地說:“你還是當年那樣通情達理,秋月”。

    林水秀和梁秋月的見麵是客氣友好的,彼此都有好奇和打量,林水秀看了看兩間小房,幹淨、局促、寒酸,隻相當於台灣五十年代的水平,眼前的老大姐親切和氣,好像生怕她有什麽不滿似的,趕著替她拿拿遞遞的,盡量想讓她舒服,很恭維的態度,她心裏感念這位大姐年青時是美人,因為方德生獨自過了一生,不覺對她充滿哀憐,看她沉靜的衰老麵容,後悔自己沒從台北給她帶件象樣的禮物。

    梁秋月乍一見林水秀,也覺得她其貌不揚,可很年輕,彌補了長相的不足,她為他生了兩個兒子,聽說個個不錯。

    “之山和之龍都好吧?什麽時候有時間也帶他倆迴來走走?”一家人挨挨擠擠地圍在半間屋的小客廳裏吃午飯時,秋月對德生夫婦說。

    水秀迴說:“他們現在都沒時間,之山在台大讀碩士,之龍在上補習班,等以後有時間,肯定會迴來。”她坐在德生旁邊,麵對秋月母女做的一滿桌菜和她們的熱情很開心。有一隻蒼蠅嗡嗡地在桌子上空飛,幾乎讓大家食不下咽,夢青拿起拍子撲打,小屋越發顯得擁擠,夢青最終把蒼蠅打落在地,很高興讓父親看到自己住房多窘迫。

    夢青幾次想開口說什麽,都被秋月淡淡的一瞥擋迴去。

    夢青的孩子紫軒已經十歲,聰明伶俐,“姥爺”聲一直叫個不停,一再說他姓方,方紫軒,剛一見麵,姥爺就給了他兩千人民幣,看到夢青和陳桐既高興又不足的表情,方德生已隱忍著失望。與梁秋月之間橫著四十年長長的空白, 曾經夢幻般的深情思念此時隻能化作深深的感慨和無奈。當著林水秀的麵,他倆那極短的婚姻,再深情,再淒美,也是舊門板上的褪色年畫,綠金童和紅玉女在落日金影裏模糊不清,隱隱的幾點痕跡像是怯怯的身影現不出原形。

    一頓飯吃下來,方德生已清楚女兒的心思,對這個陌生的親女兒,實際的物質幫助可能比精神關懷更重要,迴想這幾天來他的家人逐一在他眼睛的聚光燈下通過,妹妹方德美一再暗示她對母親的奉養,驕傲中委曲四溢,弟弟方德義已成廢人,頭發蓬亂,眼神渙散。侄子方之文忙前忙後的很盡心,家有“台胞”是件榮耀的一兒。至於女婿陳桐和女兒夢青,話裏話外就一個意思:他們沒錢。

    秋月為方德生和林水秀沏上熱茶,上好的雨前毛尖,方德生喝了兩口,不太喜歡,他習慣了台灣的烏龍紅茶。

    他看著手裏的茶杯,綠霧淡淡地上升,忽然記起與秋月猜迷消得潑茶香的往事……月洞門,海棠枝,朱欄庭院,秀美的新嫁娘……電影蒙太奇般隱隱浮現在眼前,慢慢消失,而眼前真實呈現的一切不再有過去,隻有變遷的世事和流年。窄小的住宅,擁擠的空間,夢青在掃灰磚地上的碎屑,秋月擦著深紅色的小飯桌,一束日光恰好穿過窗戶罩住她。她的頭發便黑得靛青——那不自然的黑,發不出光澤,倒像是戴了一頂假發,他恨不能剝掉那一層歲月的湮塵。找出他那個曾經如玉的秋月,這是怎樣一種荒謬的真實?廚房裏陳桐洗碗的水流聲嘩嘩地傳過來,他心裏升起無言的惆悵,仿佛有細小的金屬碎片叮呤輕跌到青石板上,雙眼也似蒙上一層鬼的披風,什麽也看不見了,不由伸手扶住前額,林水秀立即覺察到他的失落,關切地問他要不要去休息。

    秋月叫他到女兒床上去躺一會兒,林水秀堅持迴招待所去,她說本來打算在這裏住幾天,但公廁太髒,進去一次幾個月也忘不了,快惡心死了,她不能再進去,家裏又沒有衛生間,還是住招待所,秋月不便挽留,讓女兒女婿送他們過去,方德生臨出門時囑咐,將來夢青蓋房子,一定要把浴衛設備做好。

    兩天之後,方德民也趕迴來了,老兄妹四個,小時候親愛的兄弟姐妹,長大後變成了兩個“台灣同胞”,兩個“大陸同胞”,這名副其實的“一母同胞”如今都已白發蒼顏,仍舊童心未泯,現實裏那些疙瘩的小嚕蘇未有真正妨礙他們的難舍親情,大家都齊聚方德義家裏,滄海桑田後,總算還有這麽一天,聚齊了,開心地玩吧,小弟弟已癡笨,都讓著點兒。

    他們的話,說了又說,總也說不完,他們談父親的發奮,母親的堅韌,也談到餓死的小妹,當然還有這別後的四十年,那消失的方德錦……

    “你們在台灣也苦過嗎?”

    “劃成份,當地主是什麽意思?”很快,話題就改了,因為怕痛,他們都不願深碰彼此的傷痕,人有記著快樂,忘記痛苦的本能,方德美說:“大哥、二哥,小弟,我們唱歌吧”。

    “好,我們唱一首老歌”

    “——人生過隙駒,今日朱顏,明日憔悴。

    人生過隙駒,今日繁華,明日非。……

    晚上,玉珍鋪開麻將桌,兄妹對坐玩國粹,時候不早了,玉珍的霄夜已做好端來,沒有山珍海味,每人一碗雞湯掛麵,一家人安安逸逸地吃完麵,聊完天,開開心心地去睡了,盡情享受四十年不敢妄求再有的天倫之樂。

    這次相聚的最後幾天,方德生提出一個設想,為了紀念親愛的父母,他準備在紫水高中設立一個獎學金,總金額為五萬元人民幣,大家都一致讚同,這種事情在當時非常稀罕。

    方夢青雖也同意,心裏又為那一大筆錢可惜,但是父親已經說好要給她和媽媽蓋房子,她隻能笑著藏下內心的惋惜。她在父親麵前始終有不安躊躇,以前,父親對她而言是一片沉重的陰影,一個傷心的空白,一個母親思念的泉源。時間流逝,否極泰來,如今父親一身華彩的歸來,她喜悅之餘總有幾分緊張,當父親注視她,她就窘,脖子僵僵的,中年的臉上不斷掠過一陣赫然,仿佛做錯了事似的,與父親談話,她的知識明顯粗淺,這不能怪自己,生錯了時代嘛,出生就挨餓,上學就停課,畢業就下鄉,不像之慧那樣趕上改革開放,受到良好的教育,談吐有致,頗得伯伯們的讚賞。當然,父親還是很關心自己的,畢竟是他的親骨肉,又沒養育過她。包括林水秀媽媽也說她們母女受了苦,該得到撫慰。這位來自台灣的方太太給方家人留下輕聲細語的映象,對人客氣有禮,對先生很體貼,有某種紫水人早遺忘了的舊式家庭媳婦的風範。

    “我看就叫方仁樹獎學金,具體由夢青和之文負責”。大家商量後,方德生最後決定。

    方之文笑道:“我負責算帳,保證不會錯。”

    方德明說:“如果大陸的教育水平能趕上台灣,中國在世界就非常了不起。”

    方德生說:“我前幾天迴母校潢川高中去,看到學校規模比我們那時候大了許多倍,我就在想,假如全中華民族的教育水平提上去了,民智發開出來,民眾富裕了,許多問題就變得容易解決,人世間也就沒有那麽多仇恨和對立了。隻有發展教育,我們民族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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