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秋月在文革中受苦受難的經曆,對中國大陸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來講,實在沒什麽稀奇,無非是些挨批、挨鬥、挨打,然後種菜、養豬之類的悲情,巴金、丁玲等大文豪都能過來了,普通教師梁秋月又有什麽不能過?再說了,她所在的學校隻有她一個人有雙重黑背景,娘家婆家都夠黑,不找她的事兒還找誰的事?

    梁秋月在文革進入紫水後,第一波受到衝擊,被掛了黑牌子,紅衛兵嫌不夠刺激,三兩個女幹將給她剃了個陰陽頭,勒令她掃大街,掃廁所。

    一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方仁樹和許二姑很快知道此事,怕秋月撐不過去自尋短見,派了玉珍去安慰她。

    玉珍手提一小藍雞蛋,進了紫水城,找到她那間門板陳舊得沒有顏色的小舊屋,開門時的梁秋月嚇了她天大一跳,這是那個詩文女子梁秋月嗎?天啦!她的臉一邊慘白,一邊青紫,陰陽頭更觸目驚心,一邊半長地披著,另一邊短短地支愣著,縐巴巴的白衣黑褲掛在她枯瘦的身上,仿佛是一尊沒有生命的蠟像。

    “大姐,我是專門來看你的”,玉珍聽見自己用變了調的聲音說。“嗬,進來吧!”秋月漠漠然,明顯是心絞力碎後的疲乏。

    小屋裏倘整齊,看樣子“文攻武衛”還沒進來,玉珍放下雞蛋筐在灰木桌上,與秋月相對坐下。玉珍看秋月色彩對比強烈的臉上一片麻木,木乃伊似的沒有表情,眼睛黯淡無光地睜著,卻什麽也不看。玉珍本能地聯想到“聊齋”裏半夜出來遊魂的女鬼,她淒然開口道;

    “大姐,公婆派我來瞧你,他們一直惦記著你和夢青娘兒倆,又不敢來,怕給你添亂,婆婆說,遇上災難,平民百姓就忍著吧,等大風大浪過了,蓋世英雄灰飛煙滅,老百姓還是老百姓……”

    秋月無力地擺擺手,捂住臉,低低地呻吟了一聲,那不是疼痛或悲哀的呻吟,那是人在極度恐懼絕望下,從靈魂深處發出的低沉而壓抑的聲音,玉珍的嗓子咽住了,一時竟找不出話說,默然半響才慢慢地說出了婆婆轉捎的話:“你瞧瞧王光美,那樣的夫人,名牌大學高材生,不也挨批挨鬥關進大牢嗎?了為夢青,你要撐下去。”

    淚水湧上了秋月的眼睛,這時候任何人一句輕微的安慰都能觸動她脆弱的心,她先是抽抽噎噎地淌淚,繼而雙手捧頭失聲痛哭,直哭得淚幹腸斷。

    玉珍也陪著掉淚,心想鄉下也有鄉下的好處,最起碼運動的風浪比城裏小得多,看秋月大姐有多慘。

    秋月痛哭過,心中仿佛好受一點,玉珍為她倒了杯熱水,看她慢慢地喝下去,才又說:“公公吩咐你,運動中要主動,你家裏有什麽礙眼的東西,自己先毀掉,別等著被搜出來。”

    秋月記起來,家裏還有父母留給她的幾件舊東西以及德生往年的一些舊物。

    於是,玉珍在一旁幫忙,秋月打開她的舊樟木箱子,略有不順眼的東西都拿出來扔在床上;幾套線裝古詩集,幾本張恨水小說,四軸古畫,一尊觀音小瓷像,一對雙耳花瓶,一迭發黃的舊照片,幾樣德生早年的字貼,石硯、笛子,毛筆之類。

    妯娌兩個先燒舊書和古畫,接著燒照片,首先就是那張結婚照,德生和秋月身著長衫旗袍,靦腆的相倚,秋月毫不猶豫地反它投進火裏,照片立即曲卷焦黃,化為灰燼,隨後,笛子,筆都扔進去。

    燒完了可燒的,再處理可砸的,玉珍拿起佛像往地一上一摔,立刻粉碎。再看那花瓶,瓷胎細密光潤,青色花深藍,畫著喜鵲登梅,瓶底署:大明崇禎年製,玉珍不懂瓷器鑒賞,但也知道這個東西在以前是值錢物,現在不行了,她舉起一隻“咣”地砸下去,秋月抓起另一隻砸下去,頓時地上無數碎瓷片。

    那方紫石硯怎麽也砸不破,玉珍說:“不如我拿迴去,留著老母雞浮小雞時,給老母雞喂水。”

    秋月說:“趕緊拿去,我不要它”。

    能銷毀的全銷毀了,盡可能割斷與過去的一切聯係,抹掉記憶,迴憶在那時也成為沉重的負擔。

    燒過,砸過,小屋裏煙霧嗆人,一片狼籍,秋月站在碎瓷片上,煙熏得她咳嗽起來,她輕輕拍幾下胸口,眼淚又掉下來,一滴一滴,一生一世,真長、、、、、、、、、。

    ——等到陰陽頭重新能剪成形,天已寒冷。

    校長辦公室窗外那棵老槐樹葉子落光了,烏禿禿的帶刺枝椏戳向鉛灰的天,滿天的冷風到處鑽,灰牆灰瓦的辦公室窗戶上玻璃破了一塊,冷風直往屋裏躥,梁秋月謙卑地站在屋子當中,一張大辦公桌的後麵,坐著學校造反派頭頭吳胖子,他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睃愣著她,冷冷地說:“梁秋月,鑒於你的出身和思想,你已不適合站在人民的講台上,我們的講台是與資產階級黑線教育爭奪接班人陣地,是向帝修反開火的炮台,豈能容你這樣的混跡其間,從明日起,你到豬場勞動,改造思想,自覺地向黨和革命隊伍靠近,否則,你死路一條!”

    “是,我一定進行嚴格的自我批評和自我改造,重新做人,爭取勞動和思想雙豐收。”她誠惶誠恐地陪著小心。

    一排發出惡臭氣的豬圈前,汙水橫流,一推豬糞堆得半人高,每個圈裏都關著幾頭豬,有的哞哞亂叫,有的懶洋洋的躺著,一大群婦女在糞堆前挑糞,梁秋月橫下一條心,別人能做的,我也能做。

    那些粗壯的婦人們糞挑就往菜地跑,她們力氣大,跑得快,而她每跑一小段路就必須停下歇歇,在風裏大口地喘氣,總也趕不上她們,她們邊跑邊大聲地嘲笑她:“斯文的小姐!幹活還是不行呐!”

    “真沒用!中看不中吃”

    “不幹活就是把人變修了!難道你從前沒挑過水嗎?”

    她低下頭來,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我這個……太重……你們先走吧”。

    她們一窩蜂笑著跑了,隻有一個小個子的姓何女老師與她同病相憐:“梁老師,咱們能挑多少是多少,比不過她們的。”何老師同樣喘著氣對她說,與她一起掉在後麵,吃力地挑著糞頂風前行,逆風吹得她們頭發亂飛,紫花布舊棉襖穿在秋月身上,她感覺卻像沒穿衣服似的。抬眼一望,菜地還在遙遙的前方,兩腿發軟,走也走不到。

    等她倆累得歪歪斜斜趕到菜地,她們又在嘻嘻哈哈地從雪地裏撥生白菜吃。“兩個女秀才,敢不敢吃生菜?”她們友善地朝她倆擠擠眼睛,她與何老師互看一眼,立即決定向她們學習,伸手從微雪覆蓋的地裏各撥出一棵白菜,一把擰掉菜根,學她們大嚼起來,何老師還故意發出很響的咀嚼聲,以示自己改掉了資產階級小姐假斯文的毛病,秋月立即效仿,領頭的女隊長笑說:“嗯,這才像咱們勞動人民。”

    挑了一天豬糞迴到家,夢親把稀飯鹽菜端到她麵前,她吃完兩碗稀飯,胡亂擦把臉,倒在床上,頭一沾枕頭,立刻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草草吃過飯,又去豬場。

    早上,天寒地凍,其它人都沒到,兩個守夜的男飼養員剛開始喂豬,她過去幫忙,喂完之後,三個人打開豬圈門,準備趕豬去放,不料,一頭大花豬突然驚圈,豬群亂跑起來,混亂中有幾頭小豬崽掉進路邊很深一個大汙水坑,兩個男工急忙找來竹藍打撈,可小豬一碰到竹藍就滑脫了,怎麽也撈不上來,她急得說:“咋辦?再不快點,小豬會嗆死,那責任可就大了。”

    聽他這麽一催,男工們也急怕起來,他們相繼跳進汙水坑,抱小孩似的把小豬往上抱,她站在旁邊,忽然內心很衝動,不是一起被批為臭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嗎?這是個洗涮罪名的好機會,她不顧自己正來例假,也立即“卟通”跳了下去,竭盡全力抓住一隻小豬腿,掙紮著拉上來,汙水從她身上往下淋,幹冷的地上很快積了汙黑的一團,她像個落水的小瘟雞,渾身直顫,兩個男工感動得大聲誇她:“梁老師,你現在變得真了不起!不得了!知識分子與工農相結合!好”。

    陸續到來的男女工人幫著清水衝洗小豬,都叫她迴去,上午別來了,在家休息一天,怕是要凍出病來,她這才哆哆嗦嗦地迴去換衣服。

    梁秋月虛心接受改造,不怕苦,不怕累的說法逐漸傳開。

    在髒累的原始勞動中,在與大多數沒有文化的粗苦人相處中,她整個人日漸麻痹了,她甚至不再為被剪過陰陽頭而難過,人來到世間就是受苦的,這輩子苦受盡了,下輩子就有福了。她朦朦朧朧地把日子朝前數,最重要的是今天沒說錯什麽話吧?漸漸地,她連話也懶得說。她一分一分地節省她那微簿的工資,在菜場裏,睜大眼睛盯著稱砣是否公平。機械地隨季節變化換上那些灰不溜秋的樣式呆板的衣服,她的齊耳短發攏向腦後,雙頰暗黃,眼睛時常毫無表情像玻璃珠子塗上一層白漆,一雙手整天泡在潲水裏,粗糙通紅,喂豬的時候,腰間係塊大黑圍裙,拎過大鐵桶,喘著響氣把水從水塘一直提到豬槽,高聲地吆喝豬崽::“哇。。。。。    ”,她原本軟細的嗓音吊高了,如風裏吹過尖銳扭捏的笛聲,聽上去有點刺耳。

    在家裏,她會因一壺開水沒有及時灌進熱水瓶裏而大罵夢青:“夢青!你這個死鬼婆子!死到哪裏了!”甚至還有更髒的話罵出來。鄰居們都驚訝,那個輕言細語的梁秋月怎麽現在也潑婦似的罵人。

    懂事的夢青偷偷擦掉眼淚,淒慌地看媽媽臉色主動做所有家務,她擔心媽媽身體受不了 , 知道媽媽心裏苦 。雖然她的怒罵讓她煩惱。 可是,看媽媽瘦得剩下一把骨頭,疲勞地半闔著眼蜷在床上,似睡非睡,她心裏又充滿哀憐 和不解,她不知道和媽媽結婚的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讓媽媽 貞守一生而不悔,既使受這樣的罪,也沒聽她有一句怨言。 假如媽媽沒有這樣的身世,一定不會遭此劫難。

    次年秋天,造反的溫度下降,上麵傳來新的指示,百萬知青下鄉去,夢青和幾位同學一起去深山裏的孔雀園公社插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夢青一走,小屋裏更清冷了。

    偶爾,滿布銀色月光的夏夜,秋月推開小窗,獨坐窗前,左手撐著腮幫,她枯死的心居然會想起童年,有一兩縷飄飛的思緒帶領她越過現實中的那排臭豬圈,去觸及遙遠的往昔……夏夜裏梔子花兒香,秋天裏廚房自家做月餅,冬夜裏頂熱鬧的數除夕了,紅的,綠的,黃的顏色,便是新年衣裳……無憂無慮的。後來,跟他在一起真是幸福無比。他在那邊 怎麽樣了?結婚了嗎?他會想自己嗎?

    她立即意識到這種思想很反動,哪怕一個念頭,也要立即泯滅,她站起來去操場走走。月色裏,孩子們在微涼的夜風中嘻戲,笑聲如串串風鈴響過,有大一點的孩子給小孩子給講故事;郭德潔與王光美接頭,暗號是貨運走了嗎……,她聽著聽著,毫無道理地偷笑起來,忽然發起童心,一步趕著一步,踩踏地上自己斜斜的影子,踩住它!踩住它!沒人注意,痛快地發一迴瘋。

    深秋來臨時,她計劃給在鄉下的夢青添床棉被,山裏見大,冷,她動用了一年的布票,買了大紅花布被麵,白洋布被裏,這天中午,她趁天氣好,在門口支塊竹簿,彎著腰縫被子,在藍天白雲底下,空氣又好,光線又好,大紅的被麵上,一朵朵綠葉粉花,十分鮮豔,看著有點眼花,剛縫完一邊,頭發花白的老校長走過來,高大的身影停 在她旁邊,她放下針線,直起身來招唿道:“老校長”

    恢複工作不久的老校長沒有與她任何客套,一雙炯炯的眼睛嚴肅地盯住她,劈頭就說:“梁老師,現在學校都恢複正常,教師要恢複工作,你自己寫個申請,我們立刻要你迴來。”

    她幾乎不敢相信,隨即拚命點頭:“校長,我,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麽話感謝您,我……”她語無倫次,結結巴巴,激動得手足無措。

    老校長擺擺手,憐憫地看她一眼,就走了。

    她離開豬場,迴到學校,沒有再教書,負責管理課本分發和修理桌凳等雜務,這時,有人好意為她介紹老伴,她苦笑著搖頭,剛從磨難中走出,她需要喘口氣。

    夢青的煩惱又困擾她,知青點的人越來越少,每個人都想盡一切辦法迴城,夢青又急又愁。

    “媽,這是生產隊分的紅薯,很甜”,夢青又迴來了,手裏提一網兜紅薯,進門就塞進小方桌底下,她最近很不安心在隊裏勞動。

    秋月抬起織毛線的眼光,看女兒一眼,她正為她織一條紅圍巾。問道:“這次請幾天假?”

    “三天”夢青說:“我撒謊說您病了,隊長就給我批了三天假,其實他根本就知道這些知青為什麽老往迴跑,都是走門子,找路子,他也懶得說,誰請假都批。”她坐到床上,雙手按住床邊沿。

    長年在風雨陽光裏勞作,夢青的腰腿胳膊都比媽媽年青時結實,臉色也黑紅一些,兩點漆黑的星眸時常靜默著,行為舉動有點當年鐵姑娘的神采,說話的開頭和結尾總愛綴一句“向毛主席保證。”那是他們知青之間最流行的一句話, 夢青比別人說得更順溜。

    秋月看女兒穿的淺棕燈芯絨褂已經洗得發白,袖口磨破了,舊藍卡嘰長褲膝蓋處補著兩大塊同色新補丁,格外顯眼,輕歎說:“你的衣服破得太快,又要想辦法弄布票了。”

    夢青不答,在小屋四下裏張望,這是她和媽媽安身的小窩,以前並沒覺得有什麽好與不好,反正每戶一間,鴿子籠似的,家家都差不多,下鄉幾年再迴來,才覺得這間屋子是多麽溫暖可愛,沒有鄉下的牛糞稻草,下雨時也不會遍地泥濘。屋裏桌椅床鋪都被媽媽收拾得幹幹淨淨,紅綠白條相間的床單,綠碎花布的被子,可能剛換洗過,發出香皂的淡淡香味,小方桌、三鬥廚擦得一塵不染,樟木箱子上迭著朱漆描金小皮箱,是她自幼便熟悉的,西牆上貼了幅李鐵梅的大劇照,那紅衣姑娘正咬牙且齒,怒目噴火,劇照下麵釘一排衣鉤,掛兩件母女隨身換的衣服,夢青覺得媽媽慢慢在恢複她曾經的講究,臉上的氣色好轉,人也不那麽沉默了。在親切的柔軟裏,夢青歪倒在被子上,拖長了聲音說:“媽,真不想到鄉下去,現在所有人都在玩把戲,招工參軍擠破頭,像我這樣的出身,沒戲!”她那雙黑眼睛裏溢滿沉沉的悲哀,自她有清晰的記憶以來,就少有高興的事兒,黑夜似乎夠深了,光明仍舊看不見,她本來就是深海裏的一條小魚,陽光不可能穿透萬噸水壓的海水照到她頭上,一片漆黑裏,深海的魚兒們得自己身上長著發光器,才能照亮前行的路,可是,她卻看不見自己的路。

    聽了夢青的話,做母親的一言不發地把毛線連針卷成一卷放到枕頭旁邊,拿出洋瓷盆舀水,洗了幾個夢青帶迴的紅薯,切成小塊和著米煮夜飯,她這一生什麽都沒有了,隻剩下一個女兒,她哪怕出去給人下跪磕頭,也要想辦法把女兒弄迴城。這世界壞人很多,好人也不少,明天去找老校長,看他能否幫上忙,飽經批鬥的老校長說過,人之所以區別於其它動物,就是無論在怎樣的惡濁中,仍有一部分人能散發出良知和理性的光芒。

    吃紅薯稀飯時,夢青忽然笑道:”媽,你知道嗎,我們那個生產隊都窮得一窮二白了,過年時還煮了一大鍋糠菜稀粥,叫全隊的人都去吃憶苦飯,想想舊社會的苦,看看新社會的甜,有個老農老吃著吃著就哭了,說可憐啦,五九年把我一家人都快餓死了,隊長一聽急得跺腳,你這是怎麽說話咧,叫你講舊社會的苦,怎麽講起五九年來了,那一年是新社會,老貧農說我不知道新和舊,我就知道哪年分了地主的財產,哪年沒飯吃,隊長一看不好,趕緊撒夥,散了,這個事後來傳為笑話,我們知青點的人一見那個老農就笑他。”

    秋月也不禁笑了,說:“老貧農這麽說錯了倒不要緊, 其他人可不能這麽說 。”

    夢青的笑容隱去,說:“一點不錯,知青點地富成份的知青一個也沒走掉,”她說罷低頭吃飯,感覺有種種藩籬圈著她,使她和媽媽非常難堪的渺小,門口的小柏樹在暮影裏也似鬼鬼崇崇地斜視著她。

    費了無盡的周折,夢青終於迴到紫水城,在北城印刷廠當折紙女工,那家集體性質的小廠實際上就是一個小作坊,十幾個工人,包括了殘疾退伍軍人,街道大媽和幾個返城知青,兩棟舊青磚房曾是某地主的外宅,年久黝黑,白天也需天著日光燈工作,夢青很快成為折紙能手。

    太陽在白熾燈裏升起又落下,然後又是一模一樣的一天,夢青在折紙桌邊臉色恢複了瓷白,頭發越顯得烏炭般黑,眼角卻爬出一絲一絲的細小皺紋,當她微微一笑時,那些細紋更經緯明晰。對象介紹了幾個。高不成,低不就,哪個根正苗紅有光明前途的小夥子肯娶她。她從未見過父親,也不知道有父親的生活是何種滋味,那個概念中的父親仍留給她無法掙脫的陰影,最後失意地同建築公司的小瓦匠陳桐結婚,小夥子沒念過幾年書,高壯結實,擔水劈柴挺能幹,就是家裏窮,兄妹多,因出身不窮又有文化而反複遭劫難的秋月此時卻看得很開,她勸慰女兒:“人的一生運氣捉摸不定,你不要心裏不舒服,運氣好,檢根稻草變金條,運氣衰,挑根金條成稻草,你父親當日倒好,可你媽的一生你都看見了。”

    梁秋月就這樣走進了生命的晚秋,她開始感覺衰老來臨,腿酸手麻,皮膚鬆馳,早年腦子留下的幾句詩為她保留了內心的一點點情趣,沒有完全變成死魚眼睛樣的絮叨老婦人。

    那場巨變開始後,她又在新分到的兩間小屋裏種菊花,褚黃色的陶土盆擺在小院裏,一盆盆的開著尖葉小白菊,赤紅的晚霞托一輪豔橙的落日,給小院塗一層緋紅的顏色,綠葉白菊仿佛披上了淡的紅釉  ,她立在自己的房裏,戴著老花鏡,翻翻新出版的唐詩宋詞,她的心如狂風暴雨息止後的一片月下寒塘。冷,靜,沒有一絲漣漪。桌上的小收音機裏莊嚴地播報著永久性停止炮擊金門,和平解決台灣問題,她聽了眉毛不曾眨一下,台灣與她有什麽關係?這些年來好不容易苦渡光陰,保全身家性命,單是活著就是樁大事,差不多算壯舉,她還有什麽奢望?

    世事的變化總在人的意料之外。她萬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得到他的消息,當她從玉珍手裏接過他的全家合影照,那幸福的先生、太太,兩個恰恰好的兒子,衣著打扮完全是電視上的海外華人,那一刻,她的整個世界都在搖晃,盡管她已千百次地想象方德生早已再娶,可內心深處總存一絲幻想,希望他還在等自己,明知年華在身上踩過,人世間也少有地老天荒,然而事實毫無懸念地出現在眼前,她仍感到內心的巨大悲傷,照片上那個人是如此陌生,仿佛他們從來來不曾相識過。她盯著他的頭臉五官長時間凝視,依稀可辯青年時代的模樣。她再也忍不住眼中欲滴的淚水,當玉珍的麵就然潸淚下,又自己擦了,強忍哽咽,問:“老奶奶一定很喜歡吧?”玉珍隻是不答。

    他的信裏真真切切問到了她,得知這邊情況後,他表達了自己的不安,並說明條件許可時會盡快迴來看他們,隨後給夢青寄來了一些錢。

    天地神明清楚她有多想見他,又怕見他,她覺得他是電視新聞裏介紹的人物,威嚴、氣度不凡,而她則是千萬裏之外坐在電視機前的鄉下人,熒屏的反光照在她遲暮的臉上,明一陣、暗一陣,她呆呆地看遠處那個沒有聲音的人,心裏酸酸地痛上來,她無奈地擦淚 ,卻怎麽也檫不盡。

    他轉托德民大哥給她帶迴一副金鐲,明顯不是當年那一對,貴重精致,她脫脫戴戴,一會兒深情流露,一會兒無情無緒。

    夢青快樂得像隻迎風轉的風輪,在家裏興奮地議論著父親什麽時候迴來,又住城外看地皮,父親給了大錢如何蓋房?母親這小屋小院太擠了。父親在台灣是個官呢!姓方多好啊,改迴父姓,方夢青!連兒子也要改陳紫軒改方紫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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