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仁樹獎學金”的設立慶典非常隆重,這是紫水縣第一次有台胞設獎學金,現在是經濟建設時期,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金錢萬萬不能的。儀式在露天操場舉行,主管教育的大小官員悉數到場,師生們烏壓壓地坐滿半個操場,官員們首先講了一堆四平八穩的官話,感謝台胞,關心家鄉教育事業,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之類。

    方夢青代表台胞家屬講話,在下麵幾千雙眼睛裏,這位鄰居大嫂一樣的中年婦女,怎麽會有一位顯赫的台灣的父親?但見她鬆蓬的燙發圍著一張臉,遠遠的看不清五官,模糊得像一個淺淺的白碟子,越顯得身上的羊毛衫藍英英的,她一口紫水話念著以父親口氣寫成的發言稿:

    “紫水中學的學子們:你們好,我這次故鄉之旅萌發了設立方仁樹獎學金的意念,一是為了表達我對仙逝父母的懷念,二是我個人大半生的經曆使我深刻意識到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有多麽深刻的感受要向下一代表達,我們還沒成年的時候,八年抗戰開始,河山是每一個中國人的,為了保護它,我們曾灑得遍地都是鮮血和熱淚,沒有一個時代比我們這一代人更與國家的命運如此密切相關,沒有一個國家的人們像近年百年來的中國人這樣,對國家如此錐心刺骨的摯愛,我們古老,可敬的民族在不斷的嚐試和痛苦中,去找尋我們祖先所未經曆的道路。錯誤造成的痛苦,會鑄造堅定的信心與成熟的經驗,幫助人們放棄迷途,找到出路,你們這更年青的一代,生活在安定的大環境中,沒有炮火與硝煙,更應該有理想有抱負,刻苦學習各種知識,做一個正直、剛健、蔚為民族所用的兒女……”

    會場上爆發出熱烈掌聲,猶如幾千隻鳥兒突然起飛拍打著翅膀,方夢青站在主席台上與所有人一起鼓掌,她心中積蓄多年的自卑與悲涼一瞬間得到補償,父親為她帶來了尊榮,她的手心熱乎乎的,胸口熱乎乎的,熱熱的幸福感一直擴展到四肢,眼裏也有忍不住的矜持。

    方夢青的新樓在父親迴台北後不久動工,次年完成,有十幾個房間,搬進新房的喜悅還沒褪盡,她又被從印刷廠調到縣政協辦公室,隨後當選政協委員,她的生活逐漸風和日麗,她有幾分像母親梁秋月在這個年齡時期的模樣,但精神狀態和穿衣打扮又比她母親當日年輕一個世紀。還頗有祖母許二姑的遺風,對上上下下的關係都應付得滴水不漏,賺去了所有人的心,幾年過後,當上了紫水縣政協副主席,經常出現在紫水電視裏,看上去非常端莊穩重的一個女幹部,她講話不多,該鼓掌時鼓掌,該舉手時舉手,臉上的莊嚴像塗了一層厚而亮的麵膜,鏡頭一搖,卻很奇怪地麵目模糊了。

    她的兒子方紫軒承襲了外祖父的秉性,高考中得紫水城頭名狀元,從清華畢業後進入美國加州柏克菜大學讀博士。每談及自己的父與子,夢青的語氣歡快得如春天的溪水,聽者清楚地感覺到她的光榮與滿足一路汩汩滔滔地流下來,螢螢地拋出無數小水花,灑落在茵茵的芳草地上。

    但一說到她的母親,她總是歎息,甚至淚水弦然。原來……

    ——父親前腳離開紫水,母親跟著就病了,送醫院去,查不出病因,卻很快地衰竭下去,經驗豐富的老醫生說從業幾十年從未見過像這樣完全失去生的意念的病人,勸夢青接迴家去慢慢休養。她當時正忙著蓋房,有時忙得照顧不周。而母親則不言不語,米水少進,整日怏怏地昏睡,憑誰來看視都哼哼兩聲,便懶得再睜眼看周圍。

    那個夜晚,夢青和陳桐都去建築工地了。梁秋月一人似睡非睡地躺在棉被裏,屋裏靜悄悄,寒浸浸的,像水缸的缸底,梁秋月本能地裹緊了被子,挪了挪枕頭,有片月光正好落在臉上,她默默地想,外麵一定是深藍的夜空上懸掛著金黃的月亮,像那個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仲春之夜。月光像水銀似的流進窗裏,半間小臥室裏滿浸冷的明亮,房間一角的木架上靜置著她的舊樟木箱子和描金小皮箱,像個故交似的默對著她,這是她結婚的陪嫁,多年來一直舍不得丟棄不用。半舊的白底綠葉門簾無語下垂,這一切都呈現出幽明薄暗的靜止狀態,時間的遊絲瑩繞在她身旁,久遠的往事溜溜地滑迴來:大紅的緞被裏,他一手環住她的雙肩,一手撥弄她的秀發,喃喃地說愛她永不變,突然,槍炮聲敲碎了寧馨的夜,塵埃飛進她的眼,此後無數個昨天裏,她再也看不見他透明的臉,濃黑的霧升起在她和他之間,大海分為兩邊,同心結折斷,再也續不上姻緣。可是,世界上任何人愛任何人都不會像她愛他那麽強烈,癡情。青青水中蒲,下有一雙魚,君今壟上行,我在與誰居?這不是她一生的心聲嗎?直到她心力不濟,她才明白,她再也不會像這樣愛一個人了,那怕是他。

    她輾轉向外側臥著,雙腿蜷成一團,兩手摸索著腕子上的兩副金鐲,重沉沉的,她簡直不能想象自己也有過那樣光潔如玉的手腕,戴過那樣一副鎖定一生的鐲子。新的聯想又出現在她的腦海裏;也許他慶幸自己逃脫了大陸上那一場又一場譎詭的政治運動,到了台灣——那場戰爭的最大受益者,提前進入富裕文明,並沒有把她當成唯一的珍藏。但他肯定在某些瞬間唿喚過她的名字,他最終迴來探望她和女兒,也許他心裏著古今中外難以模擬惆悵。相見過後,他們仍舊迴到各自的生活秩序中,在凡俗的鎖事裏,平庸地倆倆相忘。他們曾經屬於過,曾經分離過,再度相聚,卻終於無法真正相聚過。

    如果他們一直沒有分開呢?他們會有一群兒女,在共同的生活中也會有小小片斷的歡愉或懊惱,這些片斷組成他們的人生,深深地鎖璉住彼此,他,一個才德的男子,她,一個貞淑的女子,在長長的生活中,他們之間會積累一種相互了解和依賴,這大概就是長存於古老中國的那綿長如流水的愛情吧!

    然而,曆史無情地捉弄了他們這一群,他們離散了,她獨自過了痛苦淒涼的一生,她的心忽然絞痛起來,不!一生就這樣過來了嗎?怎麽會這樣!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有金鐲為證,她怎麽會如此畸零!她衝動地伸出雙手去照床前的明光,要證明給神靈看,給自己看,那對金鐲就是媒證!她心中明明滅滅地悲喜,本以為以早就心如止水,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卻原來是自欺欺人,那銘刻在骨血中的東西怎輕易抹殺掉?她眼前一黑,從床上裁下來。

    這下不好了——她知道不好了!浮生如夢啊!迷糊中胸口還泛起莫名的痛,眼裏再也沒了淚水。

    月亮銀冷地光輝裏,兩副金鐲在主人的手腕上發出太息似的微光,她永遠地睡了過去。

    傳說裏紅顏薄命的美人,大抵如此。

    ……

    我的故事就在這兒結束了,然而,紫水城裏的人卻依然時常說起方家,那些人和那些事兒,那些淚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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