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德生走後,梁秋月的時光被無限拉長,天天期盼,天黑盼太陽,天亮盼月亮,三天過去了,沒迴來,十天過去了,沒迴來,二十天過去了,還是沒迴來,她一天一天地數日子,茶飯無心,夜晚兩眼朝天躺在被窩裏,眼角沉默地滲出冰冷的淚,焦渴的心思如宗教狂者盼望基督再臨,她機械地伺奉公婆,話也越來越少,眼神漸黯,臉色粉黃,沒事做時,悶在自己的房內,翻翻德生的書,看看他倆的照片,再找出他的衣服重新細細地折過,然後雙手托住下巴頦呆呆地坐上老半天,到黃昏,一聽到大門口有腳步聲,她就不顧一切地跑出來,等看清不是德生,她懨懨地走迴去,撲倒在床上,等待天明,第二天,又一切照舊。

    她很快病倒,嘔吐不止,小姑子德美背後笑她說:“嫂子害了想思病。”許二姑瞪她一眼說:“一個姑娘家的瞎說,也不害臊。”臊得方德美跑了。許二姑進房來看視,見她氣息奄奄,也覺得她真的病了,請來她的父親梁老醫生診斷,老父親亦愁亦喜地說:“恭喜親家,你要當奶奶了。”秋月才知道自己懷了孕。

    幾天之後,同方德生一起跑去武漢的學生有人迴來了,許二姑前去打聽消息,對方告訴她方德生他們可能跑到台灣去了。

    至此,對梁秋月來講,時間已破碎,空間已顛倒。她的心開始止不住地痛,仿佛有無數小蟲子在一口口地啃噬著她的五髒六肺,她的世界變得混亂而迷糊。內心的絕望和灼痛使她幾乎崩潰。她白天倦怠無力,夜裏噩夢連連。對方德生的狂熱思念猶如一頭巨鯨將她吞沒,她活在黑而腥的魚腹裏,牽牽絆絆地坐臥不寧,吃飯是腥味重重的惡心嘔吐,睡覺是旮旮旯旯的魚刺紮身,在昏昏沉沉地暈眩中,不斷與德生的影子重逢、再重逢。

    她像一個熱病患者,黃昏時仍幻想的倚門而望,一雙燕子斜斜地飛過青蒼的晚霞,依稀看見他從霞光裏跑向自己,他的聲音、他的雙眸、他的溫暖仍將她包圍。她甚至想:但願我今夜睡去,明早永不起來了,到了第二天,晨光明亮地照進她一個人的洞房,她從被子裏伸出一隻手,撩開帳子,向窗上一望,睛光射目,覺得有些眩暈,閉了眼睛再睜開,牆上的結婚照片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方德生和自己在那兒向她微笑,她沒死,還活著,摸摸頭還是頭,腳還是腳,身體各部位也沒鬆散,穿衣吃飯的一天又等在眼前,她默默的起床,木然走出房門,已沒有心思去念那怨郎此去無歸期的衰愁詩句,因為新政權正以它雷厲風行的方式,要把舊世界掀個底朝天,方家的日子如架在火堆上的油鍋,她自己是怎麽過來的?她記得天地窒息了一般,似有一群黑鴉在頭上亂蹬亂刨,三天沒人說兩句話。

    那一陣子總有亂紛紛的各種消息傳來,誰跑了又迴了,誰迴來了又不見了。梁秋月的大腦驚悸迷惘得成一團水泥漿,攪也攪不動,手腳越來越笨,走路蹣跚難看,腹中胎兒時時蠕動,她下意識地捂著腹部,忍住兩眼淚:“德生,你在哪兒?”

    方家下鄉後,她迴到娘家,重又住進以前的閏房,少女的夢幻退去,她在黑夜的一盞孤燈下心事重重,不久,在獨自的哭喊和錐心的痛楚中,夢青出生,她並不敢哭叫那個名字,隻大喊:“我的媽吔……”咬斷了一縷頭發,淚水順著腮幫流濕了枕頭。

    “夢青就是夢見親人,夢見父親。”她身披青蓮色舊綢大襖,頭紮一條紅布手巾,靠在大紅花被上,無比憐愛地端詳著懷中小嬰兒,對母親說。梁母捧一碗滾熱的雞湯立在床邊:“快趁熱喝了,她的父親,你以後就少提吧,你的婆婆自己已不承認方德民和方德生還活著,前陣子在大門口當著眾人說早就死在外麵了,也沒法收屍。”她把湯碗放在床邊小凳上,接過小嬰兒。

    秋月低頭半晌,紅了眼圈道:“那不是不得已嘛,她不這麽說再把她家劃成反革命,那簡直沒法活了。裴家的表兄帶信說,他們三個都去了台灣,我婆婆跟我說了,古話講得好,不共不講(蔣),再共再講(蔣)。 共產黨滅不了國民黨,德生他們在台灣沒事的。”梁母驚慌變色道:“你要作死!這話千萬不能亂說!傳到外頭你還要不要命了!她這麽說還不是為了安慰你這個傻丫頭?怕你太難過,德生是死是活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兵荒馬亂的,誰也弄不準,哎!認命啦。”秋月 輕喝一口湯,太燙,眼淚都流出來,梁母抱著繈褓,咿咿哦哦地拍著。

    梁家不屬於被解放的一群,對新社會歡迎而並無熱淚盈眶的感激,但是他們馴服,上麵如何說,他們便以為是,典型的馴民、良民。秋月帶著夢青住在娘家,一住好幾年。父親不是地主也非資本家,一時沒有受到衝擊,兩個哥哥早就成家立業,另立門戶,她的日子是平靜的。她的心在等德生。一年沒有消息,兩年也無音信,越等越心虛。時間變成黑洞,深深的望不到底,德生已化成一隻南飛的候鳥,不可望,不可及。隻縈繞在她夢想的詩一般的天空裏,這使她格外難過,情緒低落,在家裏帶帶孩子,清清洗洗,院裏的樹被風吹得撲簌簌黃葉落下,菊花凋盡,第三個冬天來臨了。

    窗外飄著雪,黃昏的窗裏望去,對街的屋頂上積起了淡黃的一層,自家的堂屋裏,暖烘烘地燒起炭火,一個銅質大火盆,秋月與父母圍火而坐,憂愁地低垂著頭,清澈如水的眼睛流動著淒楚的光,葡萄紫的印花布棉襖讓她看上去有一種綿軟無力的感覺。

    “秋月,你迴來也三年了,到底往後怎麽過總該有個打算。”梁母為女兒著急,她是個幹淨講究人,快六十歲了,從頭到腳收拾得整整齊齊,瘦削的雙頰,憂慮的眼神,明顯的為女兒未來的生活操心,她用大火鉗往火裏加幾支炭,撥撥火,又望望女兒。

    秋月不響,雙肘支在膝蓋上,望著閃亮的紅火出神。

    梁老先生默默地抽了半刻鍾煙,看了女兒幾眼,提醒似的咳嗽一聲:“秋月,你先到外麵看看有什麽適合你做的事情,不能老是呆在家裏,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那有啥辦法?我和你媽都是上了年紀的人,說聲走,就一撒手走了,不能顧你一輩子,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跟著爹娘,總不是長久之計,現在是新社會,講究男女平等,以你的文化找個事做應該不難。”

    半晌,秋月抬起沉思的黑眼睛,輕聲說:“我也是這麽想的,明天上街道去,聽說現在正辦掃盲班,我想去當個教員還是可以的。”

    沒等她出去,街道婦女幹部羅主任高聲大嗓地在門口吆喝:“秋月在家嗎?”梁家人都客氣地出來迎接:“羅主任呀!快請進。”

    這位四十多歲的女幹部又粗又壯,站在門邊像一座黑鐵塔,她原是人家的使喚老媽子,為人能幹,熱心快腸。解放後被推舉當了街道的婦聯會主任,她舉起那張銅鑼般的喉嚨響亮地問“秋月,你怎麽還不與方德生辦理離婚手續?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長著哩,你可不能毀了自己,其實他人早不在眼前,你隻要履行個手續就可以不當反動家屬,要是老拖著不辦,那就是思想有問題了,外麵已經有風言風語了,你們沒聽見?”

    梁老先生招唿羅主任坐到火邊,搖頭道:“你們幹部不要聽外麵那些人的話,秋月一直是身體不好,她這裏正想出去工作哩。”

    梁母問:“外麵的人都說些啥話?”

    羅主任的黑胖臉一沉:“說的可難聽了,說秋月眷戀著國民黨的人,是不是想對人民政權反攻倒算,你們聽聽,這可是好話。”

    秋月和父母不由得心慌地互看一眼,梁老先生忙辯白:“我家對新社會對人民政府那可是衷心擁護。”

    羅主任嗬嗬一笑道:“都知道你們是好人家,莫怕,隻要秋月與反動人員斷絕關係,你家也是人民群眾嘛。”梁家人忙點頭不迭。知道這個好心的女人不會害他們,那天羅主任臨走時甩下一句話:“你們不能再胡塗了,也不瞧瞧現在是啥時代,要辦盡快辦,辦了秋月就可以工作。”

    外麵的輿論,對秋月已經很不利,她出門做些買菜洗衣之類的鎖事時,不時有鄰人對她不遠不近地風言風語地議論著:“有些壞蛋還想同敵人裏應外合呀,我們要把壞人都燒光,先下手為強,斬草除根。”“我們識字班,往後要限製得嚴些,地主富農,反動派的子女全不讓進去。”“對,我們窮人要團結一心,專門鬥爭那些對革命三心二意的人。”

    這些話傳到秋月的耳朵裏,她心情沉重,思緒淩亂,踩著嗒嗒作響的石板路走迴來,憶往事,想未來,進退兩茫茫。

    她是一個典型的溫情淑女,激烈的革命情緒,她從來沒有過。少女時期的她純情而充滿幻想,滿心是純潔的誓言,華美的辭章,帶露的花朵,漂亮的衣裳,在短暫的婚姻裏,她幸福無邊。方德生離去後,她的人生頓時迷航,窩在娘家混著,今後的路在哪裏?還帶著一個女兒,她很憂愁,原打算出去找份工作,再一看羅主任的態度和周圍人的臉色,她有些恐慌,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與方德生的婚姻變成了一張灰黑的無形網,走到哪裏都罩得她一身烏黑,她若想生活在新時代的陽光風水裏,必須撕破這張網。可是遠遠的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喚她,溫情而充滿愛意,她隱隱約約看見那照亮一切的笑臉:“你別哭,我三、四天就迴來了。”她好像又聽見了這句話,多麽熟悉而難忘的聲音。她等待著、渴望著,那個聲音靜了,那張笑臉隱去了,留給她的隻有無奈和憂愁不安。

    秋月在孤獨痛苦中彷徨到一九五四年春,終於狠起心腸與過去告別,她特地挑了一個晴朗的日子,與夢青兩個都換上新衣,夢青高興地問:“媽媽,穿新衣服要走親戚嗎?”

    秋月說:“是,跟媽媽一起下鄉。”

    梁父梁母送女兒出門,梁母說:“人過留情,雁過留聲,畢竟在他們家作了媳婦,又有夢青,去給他們說聲兒是禮數,他們都是通情達理的人,想來不會有意見。”

    梁老先生雖是忠厚之人,也不想看見女兒守一輩子無望的婚姻,他說:“這樣的結果誰也不願看到,這是無可奈何,大勢所趨。”

    秋月無話可說,牽起夢青一徑走了。

    許二姑用十分的驚喜和十分的不言自明迎接秋月母女的到來,方仁樹抱起孫女直說慚愧。許二姑忙忙地做菜做飯招待兒媳和孫女。飯後一家人聊天。

    沒等秋月開口,方仁樹先說道:“秋月,有啥話隻管說出來,我和你媽給你作主。”

    秋月默默地咬住嘴唇,遲疑地猶豫著。

    許二姑胸口苦澀,說話卻深明大義:“秋月呀,你和德生成親不足一個月,卻等了他這些年,足見你對他的情份,德生和你沒有白恩愛一場,看這陣勢,他很難迴來了,你總不能守一輩子望門寡,趁年輕,再尋個穩妥人家,我和你爸也心安,我一直想勸你,又怕你傷心,說婆婆趕你走,你一個人帶著孩子,不容易,我們在鄉下又幫不了你。”

    秋月誠懇且略帶激動地說:“我的意思就是去辦個離婚手續,省得天天受氣,並不是要找個人,我今後就帶著夢青過,等德生迴來,十年不迴等十年!這輩子不迴我等到死!離了婚,我還是這個家庭的人,爸 !媽!我走這一步是迫不得已,請二老諒解。”

    許二姑眼裏含著兩泡淚道:“秋月,以你的模樣、文化、性情,再找個般配的人不難,我知道你心裏有德生,可事情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不是哪個人能迴天的,你們兩個孩子,也不知是誰沒福分,好好的一家人,昨成這樣?”

    婆媳二人說著就都流下淚來,那一天,秋月鄭重地認許二姑和方仁樹為幹媽幹爹。許二姑高興、難過,還有些愧疚,要不是她催著辦喜事,秋月可能像德美一樣嫁給了共產黨的幹部呢。

    從鄉下迴來,秋月立即去了街公所辦離婚手續,給她開證書的是個和氣的老頭兒,戴一幅黑框老花鏡,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後發出魚鱗一樣的光,充滿鼓勵地說: “年青人,恭賀你!與舊勢力一刀兩斷,從今日開始新的人生,等共產主義實現了,都是你們年青人的,我們這些老頭子是看不到嘍。”說得秋月不禁微笑道:“老人家,您老長命百歲一定能看到。”老大爺非常認真地往證書上重重地蓋了公章,雙手遞給秋月,她接過這張紙,心裏一下子空洞和茫然起來,她慢慢地走出街公所,迎麵吹來火熱的風,隱隱夾帶來什麽地方的高唿口號聲,熱烈而振奮,她似乎也感染了興奮,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嗎?等待她的將是怎樣的人生?

    秋月如願當上了掃盲班教員,第一天上課,她立即感到自己的落伍,那天她穿了尋常的衣服,暗綠綢夾襖,黑條絨長褲,發頭梳得很光潔。手拿教材款款地走進教室,裏麵坐了幾十位年齡各異的姑娘媳婦,一見她走進來就交頭接耳議論她的穿戴相貌,有個聲音像細細的針線穿進她的耳朵,猛紮了一下她的心:“你瞧她像個舊社會的太太,哪像新社會的同誌。”

    下課後仔細看其它女教員的服裝,她明白了,從前的花兒、粉兒在新的社會裏非常可笑,是腐朽無恥的符號,就連那些裙兒、衫兒也陳舊腐迂,發出一股資本家姨太太和地主小姐的酸臭味兒。她把那些東西全壓進箱底。

    再去上課的梁秋月是完全嶄新的一副模樣,長發剪成短纓纓,深藍色的列寧裝,走路盡量快步,說話盡量高聲,麵上擺出不拘言笑的莊嚴,努力向婦女幹部們看齊, 她覺得自己學得挺像。

    她忙於教課,帶夢青,作家務,忙成一隻旋轉的陀螺,時光就不知不覺地逝去,掃盲班結束,她被安排到紫水小學教語文。

    秋月的父親也曾是民主人士,然而未能自保過一九五七年,被劃為“右派”,從此沉默寡言,一坐下來就打磕睡,隨後成了個哈欠流涕的幹癟老頭兒,硬撐了些時候,悄無聲息地死掉了,梁母也緊緊跟了過去。秋月失去依靠,從娘家搬出來,學校給了一間小房,她帶著女兒蝸牛似的縮到裏麵,獨自過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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