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期的我認為梁二媽是個很奇怪的人,她是祖母的幹女兒,我們為何不叫她姑媽而稱二媽?我父母對她的稱唿也不明不白,有時叫大姐,有時又莫名其妙地帶出一句“二嫂”,她都高興地答應,祖母過生日,她必定來祝壽,壽禮是兩雙黑色的繡花鞋、幾雙花襪底,祖母在她的幫忙下把新鞋踩在地上,滿臉笑咪咪,說:“我的兒,難得你這麽有心……”,她則一口一聲地叫祖母“媽”。娘兒倆個坐堂屋裏拉家常,有時細細地壓低了聲音,嗡嗡地聽不清,仿佛陰陰地隱藏著什麽秘密,讓我想起躲在陰暗角落裏的階級敵人,聽說二媽在文革中挨過整,她住在紫水城裏,獨自帶領一個女兒夢青生活。

    等我們迴城後,梁二媽常來看祖母,那時生活已恢複常態,她與我二伯父方德生的那段婚姻很悲情地呈現在我麵前。

    我初念大學時,是個瓊瑤迷,腦子裏經常裝些郎才女貌,悲悲喜喜的愛情故事,因此總覺得二媽二伯的離別像“心曲千萬端,悲來卻難說”的人物原型。假期裏,便像耶蘇的門徒一樣跟在她身後,要聽二媽那些不思量自難忘的往事,二媽不知是被我的文學熱情打動還是願意迴想自己的人生。終於,一個懶洋洋的冬日午後,我和二媽坐在她小小的院子裏纏毛線,大紅的毛線在我倆手上繞來繞去,二媽向我講敘了她自己,隻要我想知道的,她都願意展示。在蔚藍的天蓋下,飽滿的暖陽裏,她黑中有白的頭發都發出絲樣的光來,顏色衰殘的臉上仍會有痛苦的痕跡,那麽久遠的喜悅、濃烈的思念仍會表現在她的語氣裏。她講完了,線也卷完了。她把紅線團抱在她灰綠的厚昵外套懷裏,微低了頭,有一種陶醉似的酥軟,像貪午睡的樣子。處在青春幻想期的我,看這五十多歲的初老的微胖二媽,覺得她不夠悲劇韻味,而我在中國古典文學裏搜索一番,從孟薑女、蔡文姬,到倩女離魂,張生鶯鶯,那些千古美人在我眼前列隊而過,相比之下我的二媽比她們更不幸。我於是老聲老氣地發文章感慨:“二媽,你可以比得上望夫石傳說裏的女主人公了,一輩子都在守望丈夫歸來。”

    昏昏欲睡的二媽聽了我的話,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特別注意到她皺紋細細、皮膚鬆馳的臉上居然流露出少女般的羞澀紅暈。

    “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不再提它。”她站起來把纏好的線送進屋去。“前塵往事,”她說。、、、、、、

    兩年之後,她的前世和今生莫名重逢:從台灣傳來二伯父的消息,又過幾年,二伯父迴來探親,帶著台灣的二媽林水秀,我親眼目睹了這一家人的悲歡恩怨,當然也大致地聽二伯父講敘了他在台灣的人生經曆。而今,時光流去了我的梁二媽,衝淡了那些喜極而泣的濃烈感情。可是,二伯父和梁二媽那對床前小兒女的淒美離別,在我的想象裏越來越鮮明,越來越動人。在很多個我想入非非的時刻,我似能聽見年青的梁二媽嘁嘁的低泣聲,看到她曾經花朵一般鮮活的身體在漫長的等待和繁重的勞碌中枯萎下去,而在那遙遠的海島上,年青的二伯父是怎樣的期待過迴家,思念過愛妻和親人,終於,那陰森幽冷的時代鐵幕徹底泯滅了他們的希望,悠長的歲月,冷藏了他們的感情……若幹年後,他們的故事被我像翻線裝書一樣,緩緩的一頁頁翻過。

    從現在起,為了您聽得明白,也為了我講得簡潔,我將對所有的人以原名稱唿,不再伯呀嬸呀的拎不清,二伯父稱方德生,梁二媽就是梁秋月了。啊,還有我祖母,我不知道她老人家的芳名,聽旁人尊稱她為許二姑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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