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斌的家事,大伯父自然知道,他也不好多說什麽。他每年迴來,都住在之文、小鳳這邊,去之斌家,或者夢青大姐家和我家,不過吃頓飯,說幾句淡而無意義的客套話,他便打道迴府,大侄子和大侄媳的家才是他的家,若有親友問他之文小鳳待他如何,他便含笑說:“沒話說。”

    有時大伯父心情好,還會去之文小鳳的店裏看看,很高興地坐一會兒。

    我哥哥嫂子的“方氏煙酒批發中心”遷過幾次地址。最後遷到新建成的紫水商貿城,兩間較大的門麵被他們裝修成超市的模樣,鐵皮門白天拉起,裏麵的玻璃門上寫有“正在營業,歡迎光臨”幾個紅字,門口擺一張收銀台,夫妻倆輪流收錢,平日雇一個店員,忙時兩三個不定。很體麵的一間店,金屬的貨架上擺滿各類煙酒,五光十色,特別是夜晚,在晶亮的燈光下,大玻璃窗裏露出一排排包裝盒,堆得整整齊齊,從窗外急馳而過的車上看,恍如童話裏花花綠綠的堡壘城牆。生意卻越來越難作,幾家大型的超市分去了他們不少客源,外加稅務、房租等,著實不輕鬆。

    我哥哥之文是個不太精明的生意人,如果他念了書去做學問,成為科學家也未可知,在生意場上,他的反應總不夠快,遠不像弟弟那樣天生具備開拓與冒險的潛質,他屬於潮流中的跟隨者,店鋪一直開著,生意也未作得很大,衣食有餘,富裕不足。三十四、五歲,他開始發胖,體型變得像隻青蛙,肚子大,四肢細,臉龐周圍大出一圈來,眉目間顯得擠窄了些,原來白淨的麵色被大魚大肉的不科學飲食變成油紅色。時而好脾氣地微笑,時而皺眉苦惱,由於體胖,他四季都愛穿休閑衣褲,褲腰上別著手機,就像早年的士兵別著盒子槍,手機鈴聲響起,他大聲接聽:“喂!你找我呀……”

    平日忙碌之餘,喝杯小酒、打打小牌是他的休閑方式,大伯父若在家,伯侄倆還會走幾盤像棋,總是他輸的多,逗老人家開心嘛。

    他在店裏喘著氣把一箱箱貨物搬上搬下,額頭累出汗粒,小鳳不言不語地上前用毛巾替他擦了,心疼又不滿地睨了他一眼,幫他一氣搬完,他便氣喘喘地往椅子上一坐,端起大茶杯“咕嘟,咕嘟”連灌幾口,看他臉紅頭漲的樣子,小鳳百感交集,當年為了嫁給有商品糧的他,她冷漠高傲地拒絕了同村兩個死氣白賴想追她的泥巴蛋子,如今聽說那兩個人在深圳珠海均混成了身價千萬乃至上億的人物,商品糧早成為曆史陳跡,而她的丈夫依舊是個每天一臉辛苦倦意的小商人,守住他純牛奶般淡而無味的日子,早過地把夢想和希望轉移到兒子身上。想到兒子方家林,她不禁要微笑,繼夢青大姐的兒子方紫軒八年前榮膺紫水縣高考理科狀元進入清華大學後,方家林前年在全縣中招中再次撥得頭籌,也露出準狀元的苗頭,現在是各科老師捧在手心裏的尖子生,人生的路可能就是這樣起伏不定,她曾對方之文失望埋怨過,氣愧自己不如江蘋命好,她花錢如流水,自己處處精打細算,可現在一看江蘋那張苦瓜臉,她反而有點慶幸自己,方之文一直安靜地呆在身邊,沒出去作亂,凡事與她商量著,兒子眼看是大有出息,她也就不想再抱怨什麽。

    小鳳心情安定,體重增加,身上的贅肉一匝一匝的擠在衣服裏,從背後看像條多肉的昆蟲,鬢角和頭頂出現了白發,隔不久要染一次,栗色、黑色變來變去的,閑來無事看些哭哭笑笑的肥皂劇,再不就與左右店裏的女人們一起打撲克,嘴裏還“吱吱”地嗑著瓜子。到了夜裏,與一大群中老年婦女在街心花園裏跳健身舞,一搖一擺地倒蹦掉了不少肥肉,衣服也紅紅綠綠地越穿越花梢,自己笑說: “我這是老來俏。”

    她在城外的開發區也買了套新房,原打算裝修好了搬過去,之文不同意,說這舊宅是方家的祖傳,哪兒的新房子都不如這老屋住得舒服,雖說他們的樓房被枯左鄰右舍的新樓襯得舊了一茬,可這宅基有貴氣,何況大伯父還年年迴來住呢,小鳳見說也就算了,新房子空著,他倆每日依舊在老屋和店裏之間來迴忙。

    小鳳在大伯父麵前歎息生意不好作,貸款不容易,大伯便安慰道:“現在比我初次迴來進步多了,你看,都市規劃,種草栽樹,慢慢都有了,大陸這些年來發展很快。”

    之文問:“大爹,大陸是不是比台灣仍落後三十年?”

    大伯父一聽生起氣來:“台灣的經濟硬是叫陳水扁給拖垮了!我們曾是亞洲四小龍之首,你看今天,韓國都超過我們……”

    之文不願看到大伯生氣,便站起來要請大伯吃涮羊肉,他知道老人和小孩是一迴事兒,用吃可以分散其注意力,可大伯父並不要吃涮羊肉,他繼續討伐陳水扁,說這台灣之子害了台灣,又說陳水扁遠不如連戰。可惜那兩位大人物都聽不見他的話,隻有之文和小鳳心不在焉地聽著,嗯嗯啊啊地隨聲附和。

    大伯父發完了他的愛國之火,再咳嗽幾聲,由侄子很孝心地護送他迴去,兩人一路也沒什麽話說。

    等大伯去世後,哥哥和我反複分析大伯父心中的“國”,是台灣嗎?肯定是的,是大陸嗎?也是的。他心中的台灣和大陸是“一國兩府”,我從他嘴裏聽到這個詞,覺得很新鮮,但毫無疑問,他對台灣更有感情,他對大陸對故鄉沒感情嗎?絕不是,他深愛他的家族,要不然,老人家為什麽一定要魂歸故裏,歸葬於蔡連河邊方氏祖墳呢?

    去年秋天,大伯父在台北榮民總醫院查出肝癌晚期,處理完那邊的一切事務,由二伯的兒子方之山送他迴來。

    方之山是台灣一家大型電腦公司派駐上海的高級主管,在上海已工作四年,從未來過紫水。他與秘書小姐一起送大伯父迴來,我們全都客氣地接著。他大約三十七八歲年齡,英偉倜儻,周身散發出台灣人在大陸的神閑氣定,安頓好大伯父,來不及每家請他吃頓飯,他就匆匆地走了。

    大伯父一日衰似一日,臥病不起,他不願意再去醫院,之文和之斌便請醫生來家裏,由於連日注射藥水,大伯的臉皮緊繃單薄如膜,發著微亮,眼眶明顯下陷,籠罩著一圈陰翳,鼻孔裏塞著輸氧管,透明的管裏有淡淡的血水。我哥哥之文坐在病床邊,握著大伯父嶙峋的、枯幹的手,和藹地問大伯父:“大爹,喝口蓮子湯好嗎?”

    大伯父沒有做聲,緩緩閉上了眼睛,似乎很疲憊,之文把他的手送迴被窩,再次伸手探了探他的前額,沒有發燒,之文便出來到客廳裏,與之斌、夢青大姐和我,輕聲商量如何辦後事。

    之文哀傷地說:“大爹自己都安排好了他的墓地位置、棺材樣式,包括穿什麽衣服,都有交代,他身後還有一部分錢怎麽分……”

    方之斌大老板突然淚光一閃,揮手打斷了哥哥的話,他站起來慢慢地在客廳走了一圈,把欲出的淚倒進去,他那張瘦方臉上和不大的黑眼睛裏都溢滿愧疚:“這麽多年了,說來我真對不住大爹,沒有好好孝敬過他,隻顧自己掙錢去了,沒有大爹的幫助,我的成功最起碼要晚五年以上。不,也許就趕不上這兩股房產熱,就沒有我的今天。今日我有幾句話,你們都認真地聽好,大爹的喪葬費用由我出,其它人都別拿一分錢,大爹剩下的那幾萬塊錢,是你們三人平分,還是你們捐給二爹設立的方仁樹獎學金,我都沒意見。”

    之文對弟弟的意外慷慨投來讚賞的目光,他的紅胖臉上卻露出頹黯的戚容,晚年的大伯父像一座飛來山峰讓他兄弟倆靠著,弟弟借助靠山一飛而起,自己仍原地踏步走,現在這靠山也要塌了。

    大伯父的病情時好時壞拖了一段時間,有時一連幾天昏昏沉沉,有幾天又好些,還能與我們說說話,我和嫂子盡力保持她的臥室幹淨,沒有異味兒。哥哥扶他靠在整潔鬆軟的靠墊上,把被子拉好,我坐在床邊,用一隻湯匙一口口地給大伯喂蓮子湯。

    “好吃嗎?”我輕聲問。

    大伯父沒有迴答,馴服地吃著我喂過來的蓮子,慢慢地,他竟然吃下了一小碗,我們都非常高興,哥哥過來細心地為他擦去嘴邊的湯水。他對大伯說:“大爹,如果想睡,就睡會兒吧。”

    大伯父病弱蒼白的臉因剛喝了湯而雙腮泛出了紅色,他聲音啞啞地,慢慢地說:“我這一生經曆了所有的家國情仇,從大陸到台灣,再從台灣到大陸,心裏的感覺是五味俱全,能迴來永遠陪伴在父母身邊,我已心滿意足。孩子們,我走後,你們不要害怕,我會保佑你們的,一定會保佑你們的。”

    他的目光徐徐地從我們臉上掃過。有細小的淚滴掛在他略有笑意的眼角上,然後他閉上了眼睛。

    寒流襲來的初冬,窗外的天空,蒼黃的暮雲疾飛而過,尖利的冷風吹得窗玻璃“咚咚”地發出輕微顫動聲。就在那天夜裏,大伯父在一群侄子侄女的守望中,安祥地走了。

    想到他一生的孤寂和對我們的好處,每個人都淚流滿麵。之文含淚用一張白布單將大伯父從頭蓋住,之斌立在一邊哀慟。

    午夜的寒風將方家人的嚶嚶哭聲吹得淒迷支離,在夜的深處,恍然一台金鼓齊鳴的大戲,主角早已退場,血色鐵幕早已拉斷,舞台曲終人散,仍有不知名的跑龍套者在某個犄角裏嗚嗚咽咽地吹著傷心的曲子,像是那台大戲的冗長迴聲。

    我的台胞大伯父從此永恆地返鄉了,長眠於蔡連河邊的方家墓地。據清明節去上墳的哥哥迴來說,大伯父的墳頭青草萋萋,開滿了一種藍色的小花朵兒,不知該叫什麽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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