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飛快如穿針引線,我很快從醫學院畢業,分配迴到紫水縣人民醫院,在牙科當見習醫生,像祖父一樣穿上白大褂,不過隻是給主治醫生拿拿遞遞的打下手,沒有獲得獨自給病人拔牙的權力。工作相對輕鬆,除了喜歡文字閱讀以外,我像祖母一樣喜歡上花花草草。

    我們的院落,自我們搬迴之後,母親和老祖母又重新把它收拾得有點模樣兒。疏落有致地栽種了幾株玫瑰、杜鵑,一棵不用理它,它自己就蔥綠茂盛得如一座小翠山似的桂花樹,在清秋爽快的陽光下,玫瑰鮮紅、翠黃的一朵朵嬌慵地舒倦在綠葉間,桂樹涓涓地釋放出滿院濃香,銀藍的天空溜過一陣輕風,花與葉蔌蔌顫動,有兩隻小黃雀在枝頭媚唱,整個小院像一幅粉彩花鳥畫般色澤豔麗,襯托得灰舊的屋子和烏黑的地麵都體麵起來。我與祖母坐在廊簷下的滕椅裏品賞著桂花,祖母說這花不是凡花品數。然後又第一千遍懷念起她的海棠菊花,我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不再接她的話,手捧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耳聽母親在廚房裏“幫幫幫”地剁餃餡,在花香熏拂中,沉進大師的境界。這樣的閱讀帶給我極大的享受,那感覺如同一個寒冷的小乞丐躲在陽光溫暖的牆角數著意外撿來的幾塊錢般愉悅。

    那個秋日明朗愜意的下午,祖母溫暖的絮叨,愉快的讀書享受,那紅香綠玉的院落至今讓我記憶猶新,仿佛就在昨天。因為在那個下午,我們得到了隔斷近四十年的台灣的消息。

    “奶!奶!台灣來信了!台灣來信了!我大爹來信了!外寄五百美元!”

    哥哥之文揮舞著一封信從大門外衝進來。那一聲狂喊是那麽激動,那麽淒厲,好像一下子喊盡了過去的所有的陰霾和鬱悶。小鳥兒“噔兒”一聲驚飛而去,一家人踉蹌著跑出屋外,祖母站起來一趔趄,我連忙扶住她。

    祖母捧著那封信,愕然,淚光閃閃,她似乎不相信地看我一眼,母親伸過帶有餃餡味兒的手撕開信,兩張照片滑落地上,大家爭相拾起,小鳳趕緊跑進屋找出祖母的老花鏡來給她戴上,我們共同端詳;一張是四寸大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人臉型、五官都與我父親有點相像,但麵色紅潤,神態開朗自然,完全不似父親的滯呆苦楚,另一張是四個人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男主人與剛才那張臉不是同一個人,卻也有一二分相像,裏麵是幸福微笑的太太和兩個帥氣的男孩,背景是華貴一片的家室,照片中人的衣著表情和坐姿都是那份港台電視劇裏的流麗,如遠遠鑲嵌在天邊的繁星,與紫水人麵目模糊的生活隔著一天星空,遙不可及。

    我展開信高聲念給祖母聽:“敬稟雙親大人:我於民國三十八年春來台,至今已三十九年矣!其間夙夜思念親慈、誠未敢相忘,我這邊一切安好。未曾婚娶。德生亦好,他早已成家,您媳姓林名水秀,育有兩子,長名之山,幼名之龍,合家康樂,勿念。臨別之際,記得家中倘有諸弟妹,德美、德義、德芝,可否安好……”

    還沒念完,老祖母已泣不成聲:“哎呀……我的兒……咋沒娶人呢?”她雙手顫抖著搖晃了一下,哥哥和嫂子伸手扶住。

    母親問哥哥:“五百美元能換多少人民幣?”

    哥哥抑止不住興奮說:“大約五千,黑市上。”

    這一刻,方家人的喜悅從塵埃裏開放出五彩的花朵來。

    大伯父來信並寄五百美元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遍半個紫水城,鄰居們羨慕的眼光使方家人光榮得猶如許海峰拿到了第一枚奧運會金牌。街頭巷尾、菜市場上、飯桌邊,人們議論紛紛,說方老太太的兩個兒子都在台灣做了大官,如今要迴來祭祖,不知要帶多少錢迴。其時有海外關係比當年三代貧農成份還光耀。人生真是變幻莫測,昨天是飽受歧視的反動家屬,今天是人人稱道的台胞親眷。叫我們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然而四十年的敵對隔閡,時間也積滿了灰塵,親人的音容笑貌早已陌生。兩岸之間,隔著迷霧重重的滄海桑田,台灣,對我來講何其神秘,何其遙遠。大伯和二伯,同樣在台灣,人生之路卻如此不同,多麽不可思議。

    很快,二伯父也來了信,寄了錢,我們這邊也迴了信,當然是由家裏唯一的大學生我來執筆,中斷了的音訊重新續上,卻總感到雙方之間有一層難說清的隔核。四十年的隔絕不僅是形體上的陌生還有觀念上的不同。

    我祖母自從得到兒子們的來信,枕頭低下壓著美元後,她老人家臉上的壽斑格外發亮,這天外來的巨大喜訊震得她的胡塗和耳聾都飛跑了。對我母親發號施令時,明顯擺上了老太太的尊嚴,拐棍在地上敲得邦邦響。母以子貴一點都不假。其實祖母即使是在鄉下過窮日子時,仍保持著一貫的嚴厲,德美姑媽當時是她背後的靠山,劉姑爹後來官至副廳長,他們每年都定期給祖母生活費,隻因父親性格懦弱,不頂一個人用,不能支撐起家庭,家中大事全賴母親,祖母是聰明人,才對母親凡事包容三分。我知道她心裏不喜歡母親而喜歡梁二媽,還在我比較小的年月裏,祖母就不停地向我抱怨母親沒有她當年的心路與本領,飯菜沒她做得好,理家不如她會收拾,過日子不如她會算計,在外不如她會做人。我那會兒正看高爾基的小說,大作家把生活中一對愛爭吵的婆媳比喻成兩隻母雞,我便也在心裏偷偷地將並不爭吵,生氣時都板著臉互不理彩的祖母和母親比喻成兩隻冷戰的母雞,事隔多年想起來挺內疚,但童心無忌嘛。

    話說令我祖母麵顏大增的兩位伯伯來信之後,祖母便日夜盼望著快見兒子一麵,早起時,母親替她梳頭,她對著鏡子問:“你大哥要迴來了,吃的用的都準備好了嗎?”母親迴答全按您老說的準備好啦。祖母枯臉上展開的笑容足能嚇哭一個嬰孩。晚上臨睡前,嫂子討好地去為她鋪被蓋,她像太皇太後下懿旨似地說:“鳳兒,明日奶奶給您買金戒指”。鳳兒喜歡得如接封誥。

    大伯父再次快信告訴祖母,他要迴來看她了。

    我們全家人在激動和興奮中等待著,把破舊的老屋反複清理,哥哥和嫂子出力最多。一直沒顧上說小弟,這個讀書如嚼黃蓮的小家夥初中混畢業後,在大街上浪蕩了一年多,母親千托人、萬求人把他送到解放軍的大熔爐裏煉鋼鐵去了,此時正不在家裏。哥嫂兩人爬梯子,擦窗戶,又大桶提水,抹桌子,忙得興高采烈。屋裏錄音機扭得很高,《故鄉行》的歌聲內外飄響:“故鄉的愛,故鄉的情,故鄉有我一顆少年的心……”女歌星纏綿的嗓音嫩於金色軟於絲。灩灩的樂曲聲裏,方家的庭院溢滿了迷夢般的欣喜,人生真如一場大夢,深深淺淺,苦苦甜甜,醞釀著百般滋味兒。

    專程從鄭州趕迴來的德美姑媽和我父親,哥哥三人租車前往武漢,去迎接他們闊別四十年的親人。

    母親、梁二媽、夢青姐、我和嫂子等全部女將負責接待前來近視的親朋鄰居,祖母被我們打扮得如老封君,端坐在她常坐的黑塑料皮沙發上,那是當時我們最時新的家俱,但見老人家穿一身藍燈芯絨中式夾褲夾襖,新新的衣服上還留著整齊的褶痕,發出樟腦丸的氣味,白發被一絲不亂地綰好,神態如減了肥的彌勒佛。

    親友們與方家人一起焦急地等待,每張臉上都填滿空白的好奇,空氣裏彌漫著倒記時的味道。

    下午四點左右,一輛黑色小轎車嘎然停在我家陽光燦爛的大門口,車門打開,父親和姑媽先出來,接著從車上下來一個人,看上去比我的父親年輕多了,紅潤的臉發著光,含笑的眼睛發著光,略高的個子,一身紫水人看來很講究的衣服都發出纖維光,棗紅格子布襯衫,駝色羊毛坎兒,銀灰西褲,舉起的右手上大拇指戴一個翡翠板指也發著潤澤的光。整個人光鮮整潔,鄰人們盯看他的眼神都直了,紫水城裏從未看見這個年紀的男性如此穿紅著綠。

    這段光彩向前移動:啊啊哈哈,您們好,舉手與大家招唿,台灣國語聽起來有點軟,人們嗯嗯啊啊地答應著紛紛為他讓路,從那遙遠的聽說是水深火熱後來又知道是先進富裕的台灣島上迴來的人,紅光滿麵,神采奕奕地出現在眾鄰居麵前。什麽台灣人呐!他的麵容五官一看就是方老太太家的人,由一臉幸福的弟妹簇擁著走進門去,方之文吃力地提著大行李包跟在後麵。屋裏屋外,一雙雙眼睛盯住來人。

    隻見他剛一進門,落眼就認出了沙發上的老母親,急步上前抱膝跪下,顫著嗓子叫一聲:“媽!”放聲大哭,那一聲“媽”喊得驚天動地,震得屋梁上的懸塵紛紛墜落,滿屋子的人都被震懾得呆住了。

    老媽媽高興悲傷得不知如何是好,枯瘦的雙手捧住兒子已生華發的頭,癡癡地望著兒子不年輕的臉,兩行蒼老的淚流到幹癟的唇上,封住了想說話又說不出的顫動著的嘴。

    曆經戰亂播遷四十年後,母子再度相見,悲欣交集的哽咽讓語言蒼白失聲,無力遁去,惟有眼淚盡情流淌。

    大伯父方德民的淚眼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祖母蒼老的麵容,血脈為證,歲月為鑒,那滿臉皺紋刻的是幾十年來母親對兒子割不斷的思念,他有滿腹的話要向母親傾訴,卻不知道要先說哪一句。

    淚流滿麵的老母親終於說出一句話:“兒啊!你這些年都還好嗎?”

    “好!好!一直都好!媽!您受苦了,兒子不孝啊!”大伯父一語既出,複又哽咽,母子緊緊相抱,無言垂淚。

    大伯父好容易抬起頭,立刻又看見了供桌上祖父的照片,馬上匍匐過去長跪磕頭,再度痛哭:“爸!不孝的兒子迴來了!”

    德美姑媽用手指揩掉眼角的淚,扶起她哥哥,笑對大家說:“今天我家親人團聚,是天大的喜事,本不應哭,但這是喜哭,喜哭。”

    一些年青人看到大伯父如此行禮,都背過臉抿呢偷笑,在大陸,這些傳統禮節早被當封建流毒批倒批臭,一文不值。

    方家一下子熱鬧起來,親人間相互見麵敘話,問長問短,親朋絡驛不絕。

    大門口又開來一輛車,兩位代表政府的官員來了,一位是滿臉絡腮胡子的大塊頭魏副縣長,另一位是白晰瘦小的對台辦劉主任,兩人非常尊重客氣地同大伯父握手,代表政府熱烈歡迎他迴來,同時告訴我們,已專門在縣委招待所為方德民先生準備了一套房間。

    “蔣匪幫”受到了“共匪徒”的高度禮遇,大伯父住下後,第一天是對台辦對他的專門宴請,第二天是統戰部的宴請,依次是縣政協、縣政府,最後是紫水縣委的接風宴,他在方德美、方之文的陪同下,每天忙著說話、忙著赴宴,忙著見高矮胖瘦各各不同的老中青官員,不停地握手、寒喧,忙得一塌糊塗。在遠離故土幾十年後,家鄉以最親熱的姿態擁抱了他,好像是一個遠去海外勞碌一生發財而返鄉的商賈,同姓同宗的人大開了祠堂門,設鼎焚香,與他共祭先祖,再擺盛宴,迎接他衣錦榮歸。

    曆史是一個怪物,在不同的時間裏擺出不同的麵孔,昔日的國民黨反動派今天成為共產黨政府的座上客。但在左鄰右舍眼裏,這個遠來的歸人隻不過是方老太太的大兒子,對於時間加在他頭上的不同稱唿,從“蔣匪”到“台胞”以及這些稱唿背後的悲情意義,他們談起來隻是嘻笑,就像他們談論電影戲劇中的劉備又叫劉玄德一樣,普通人對莊嚴的政治並不熱心,他們更看重的是誰過什麽樣的生活。

    忙罷官方的排場,大伯父才有時間與自己的親朋相見,一連又被隆重地宴請幾天,每到一家,由哥哥發紅包開路,好比散財童子。

    返台前的最後幾天,大伯父專門搬進祖母的房裏,在祖母的床前支張小床,日夜侍候老人家,親自給老母親鋪床迭被,端水洗腳,彌補那幾十年來未曾盡過的孝心,這幾天裏,不管他是坐在堂屋裏與人談話,還是躺在床上休息,白發蒼顏的老母親總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端詳著他,看啦,看啦,總也看不夠,她原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這個大兒子了,誰知蒼天慈悲,讓她在入土前看到了失而複得的珍寶,母子倆有說不完的話。

    祖母問大伯父,她的二寶貝兒子德生什麽時候能迴,再晚恐怕她等不及了,為什麽現任公職人員不能迴來?他不想見夢青母女嗎?又問德民,初到台灣是不是也很苦,台灣現在富到什麽樣子?最後談到一家人幾十年來的坎坷經曆,她說話嘴不關風,有點鳴鳴嚕嚕,大伯父一一迴答著母親的話,時而微笑,時而含淚。

    我母親和梁二媽每天忙於買菜做飯,任勞任怨,笑口常開,說起二媽,大伯也無不感歎。

    這幾天裏,仍有故舊不停地來看望大伯父。一個清瞿的白發老者和他久久地握手,在沙發上坐下,據說是他的童年夥伴,看上去不像同輩人,老者說:“真沒想到還能再見麵,那一年在武漢,我看到你弟弟方德生他們,第二天聽說他們都跑了,我們幾個沒跑掉的又去趕了一趕船,我都把行李扔上船了,站在木板上一猶豫,船就開走了,我隻好迴來。”他邊喝茶邊迴憶,帶著點懊惱的笑,也許是後悔自己隻差一步也成了“台胞”。

    大伯父說:“我隨部隊撒走,也很忽忙”。

    白發同伴說:“你們那邊現在比大陸先進,各方麵條件恐怕要好多啦。”他好像有幾份蒼涼的羨慕。

    “你們不知道,我們在台灣被叫做外省人,迴到自己的老家,又說我們是台灣人,我們到底算哪裏人?”大伯父無奈的迷茫比他的羨慕更蒼涼。

    來客走了,又有新的客人來,大伯父忙著招唿,家裏人忙著端水倒茶。在這些敘舊談話裏,他顯得溫文爾雅,令人無法把“兵”這個字和他聯係在一起,而談話的對方都顯得粗質一些。

    “大爹,給你吃這個”。客人散去後,我拿出一瓶西瓜霜含片遞給大伯父,再為他捧上一杯水,這些天不停的說話,說啞了他的嗓子。

    等他的咽喉稍好一些,又和孩子們談起來,他喜歡這些未曾預期的晚輩,似乎與我們更有共同感興趣的話可說,因為當年的長輩大多已作古,當年的平輩已變成老人,他們在許多話題上與他的想法有很大差別。

    他對晚輩們講早年的記憶,他小弟妹們當日的模樣,講他們到台灣最初的辛苦,台灣的風土人情,時局政治,“台獨”派係,美麗島與新潮流。他微笑著迴憶,紅潤的臉上仿佛有一層蠟光,孩子們雙膝並擾,恭敬地坐著聽他講,連梁二媽和德美姑媽都聽得津津有味。

    然而,大伯對大陸的現狀卻不置一詞,倒是哥哥不好意思地告訴我,他們在從武漢迴紫水的路上,被出租車司機以台胞有錢為由,生生多要了三百塊錢,讓他覺得臉上挺沒光彩,大伯父隻笑笑就了事。

    七天的相聚熱鬧而短暫,大伯父要迴台北去,我們家的氣氛忽然變得蹊蹺緊張。德美姑媽依舊滿麵春風,精致的套裝整齊地穿在身上,戴著金腳無邊眼鏡,她現在微微地發胖了,看上去非常有身份的一位幹部夫人,她親熱地與娘家人說笑,時不時地撩一撩她仍然烏黑的短發,眼神卻加緊了對大伯的跟隨,若大伯父與祖母或與我哥哥之文單獨說話,內容她沒聽清,她就會警惕地豎起耳朵,懷疑大伯父給了錢某個人,臉上便不自然漾起不悅,她從心裏並未打算從自己大哥手裏得到錢。但她許多年來為娘家人所作的貢獻需要得到感謝與稱讚。大哥如果給錢家人,也應該有她一部分,她會非常大度地表現出自己主動給母親的高風亮節,可給錢的事兒不應該偷偷摸摸地瞞著她。有了這個心思,姑媽當著一家老小的麵,彎彎繞繞地居功,從土改時如何為了父母違心的結婚,到如何接濟鄉下弟弟一家人,最後說到自己對母親多年的奉養。她蹙著眉,帶點嗔笑地看著緊挨大哥而坐的老母親,像舊式鋪子裏師爺年終翻賬本,一筆一筆劃拉過自己的功勞。大伯父坐在沙發上,一手緊握祖母的手,一手端著我遞上的熱茶,略微茫然地聽妹妹聊天,因為不同的境遇,他很難想象妹妹所講的內容,有時根本沒細聽。家人所講的那些往事,他甚至不願相信是真的,所以他並沒有十分難過或者感動。

    我哥哥之文慢條斯理地抽支煙,坐在大伯對麵,心裏卻緊張地盤算,自己是方家的正宗傳人,大伯若帶了錢,理所當然地該給自己,祖母還與自己一塊生活哩。忽然意識到煙味兒可能嗆到大伯,便站起來到院裏把剩下的半支抽完,煙頭扔在地上用鞋頭碾滅,臉上的肌肉緊繃繃的麻,是抽煙太多了。

    夢青大姐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委曲的人,生下來沒見過父親,甚至不敢姓方隻能隨母姓梁,仍因為方氏血緣受盡歧視,到現在父親還不能迴來見她,她理應得到經濟和精神上的雙重撫慰。她無言地偎在祖母身邊,低頭專注地看她的手指,仿佛一心一意要數清共有幾個指紋是螺形的,幾個是畚箕,螺形多了好積錢。

    德美姑媽的話說完了,久久無人接腔,堂屋裏隻聽見偶爾的清理喉嚨聲,一片尷尬的肅靜中似有沙沙沙的點鈔機聲響,每個人都疑心自己的耳朵有毛病,仿佛是一桌等待布施的人圍著施主吃大餐,飯還沒吃完,桌底下有個小聲音清晰急切地叫道:“快把錢給我!快把錢給我!”。滿桌的人麵麵相覷,懷疑是自己心裏的聲音沒捂緊鑽了出來,又懷疑是別人的心聲一不小心泄露了,真是活見鬼!人人都互相防備,誰都曆經悲辛,誰都有理由得到那一筆可能的錢。

    大伯父最終微笑道:“這次迴來,看到你們生活得不錯,有水有電,還有電視機,比我想象的要好。”

    一屋子人全泛起虛擬的笑容,每一顆心裏都發出一聲蓮花凋落到冷水中的聲音,我們的台胞親人看來沒有往外掏錢的意思。隻有祖母沒笑,好癡呆地注視著心愛的大兒子。

    臨別前夕,台胞的禮物分發下來,親戚之間各種謠言亂傳。

    “聽說錢都給了方之文,他家一下子成了萬元戶。”

    “那錢來本就是人家方家的,管你外姓人什麽事兒。”

    “聽說方德生托方德民給梁秋月帶迴一對大金鐲,好貴重,他臨走時帶了她的手鐲,還迴算還她……”

    禮物分到眾人手上,一份一份地搭配著,都是些別針、小戒指、剔須刀、領帶夾之類,沒有大家企盼中的美元,每個人都客氣地道謝,微笑地看手裏的東西,眼光卻漸漸生冷起來。

    雖然我內心深處未償不想得到一枚大金戒指,卻感慨地向大家開玩笑道:“等下次二伯迴來,叫他把蔣中正先生從大陸帶到台灣的珍寶捎迴來一些,那我們就發大財囉。”幾天以來,我在熱鬧裏悄悄觀察大伯,從他和藹的笑容裏,我依稀讀出了他滿腹蕭索的叩問與憂傷。可我這個書呆子在一張張忙於說訴苦想錢之類話的臉前,不敢說那些家國感歎之類的傻話,以免遭嘲笑。

    大伯父在祖母的淚水中要走了,他給自己母親鄭重地跪下磕了一個頭,扶住母親的雙膝,眼光無限深情,似要把老母親的麵容深刻到靈魂裏:“媽,您老人家好好頤養天年,我以後常迴來,德生再過兩年也能迴來,您兒媳和孫子都會迴來,等著啊!”

    祖母顫微微地說:“兒啊!媽等著你們都迴來給媽送終呢,你父親沒等到這一天,我比他命好,等到了。”

    大伯父一仰頭,把熱淚倒進眼裏,起身出門而去,一大家人簇擁著送出來,能在有生之年迴到故鄉,重溫生命之初的心情,他是在懷念、惋惜、還是惆悵、追尋?無人清楚,他再一次向送行的人揮揮手,坐進車裏。

    親人離散四十年後的首度相聚畫上句號,一陣熱鬧、一陣歎息、一陣淚水飛濺,都濺到錢上,在紙幣上留下淚漬。

    送走台胞,客人散盡,德美姑媽迴鄭州去,她們家二十幾年前已從洛陽調到鄭州,姑媽是藥劑師,已退休了。她臨走時再三不相信什麽似的朝祖母和我母親看了又看,估計誰的手中捏著台胞留下的錢,她不好說什麽,想當日她那麽照顧娘家,如今他們好起來了,對自己的那一份格外尊敬就丟到爪哇國去了。老母親也這麽偏心,她很難過地走了。母親送她去車站,迴來說這大姑奶奶的臉色一直像要下雨的天,陰沉沉的。

    夢青大姐也懷疑大伯父留下了錢在祖母手裏,怕是都給了之文堂弟,她想問祖母,又擔心堂弟和她鬧意見,也是悶悶的不開心。

    最高興的人當屬我哥哥方之文,他出來進去的步子像鞋底上裝了彈簧。本來略高的個子更顯挺拔。方臉盤上蕩著括符形的笑紋,他高興對小鳳講,大伯父一下子要幫助我們家提前進入小康。

    是啊,怎能不愉快呢?大伯走之前把手上剩下的一萬多人民幣全給了祖母,並向祖母保證讓她盡快住進新房子。因為他不忍心看到老母親住在這被共產過一迴的破屋裏,東漏日頭西漏雨。大伯父真是替我們摘天上星了,要知道,當時紫水城的人住房狀況奇差,一大家子擠一間小房乃屬正常,而大伯父要為祖母蓋洋樓,再次成為半條街議論的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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