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蘩祁鬧紅了臉頰,滾燙的臉蛋如火燙的果餅子,鮮豔可口。


    男人驀地揚唇微笑,“是我自己弄的。”


    霍蘩祁一怔,與他四目相對,怎麽看卻都不像開玩笑。她知道,他幾乎不開玩笑的,可還是難以深信,“哪有人會……會用這種法子自殘的?”


    如此殘忍陰暗的刑法手法,他是如何下定決心用在自己身上的?


    緇衣廣袂之下,他的手掌握住了她滑膩如脂的柔荑,男人身體微傾,低低地道:“數年之前,大概與陛下鬧到了不可開交的地步,我親自巡視了大內密牢,翻閱古典,著手定了十八套刑罰,用玄鐵製了十四種刑具。有人勸告,說這些陰邪,絕不可廣存於世,不能用。我便道,既然如此,我先試了,讓他們閉嘴。”


    霍蘩祁怔怔地,忽然怒道:“你是不是傻子!這些刑具傷在身上一輩子都抹不掉痕跡了!”


    哪有人為了賭一口氣,便將自己置於如此水深火熱之中的?


    第一次被女人喝罵,心中竟五味陳雜,他望著少女盛怒如火的眼眸,緩慢地啟唇,“隻試了四種。”


    霍蘩祁憤怒又心疼,哪有人這樣的,哪有這樣的的人,她擦掉眼底的淚,冷冷道:“為什麽第五種不試了?太子殿下多能耐!連自殘這種事都能做得如此冠冕堂皇!”


    她扁著小嘴,固執地扭過頭,不理他。


    可清潤的杏眼之間,水痕隱隱,而且要潰堤而下。


    步微行蹙了蹙眉,草叢之間豎立著兄長的墓碑,不明所以,竟已釋懷。


    大抵,是這世上有人不因他這個冒用的名字而真正關心他了,這感覺來得倉促而奇詭,竟比一切覆雨翻雲的變幻還教人束手無策。


    他收拾好心底那片兵荒馬亂的狼藉,似笑非笑,“第五種,是腐刑,圓圓讓不讓我試?”


    “……”


    霍蘩祁扭頭撞入他的懷裏,哼哼唧唧,羞恨地又打又鬧,“……你壞!”


    步微行捉住她鬧騰不休的小手,從未有過的心安襲上心頭。


    所有的所有,都讓她知道了。但就這樣,她也不棄,夫複何求?


    鬧了一會,霍蘩祁嚷嚷要給他兄長掃墓,便順手幫著拔起野草來。步微行隨身佩劍,讓她拿手上割,但霍蘩祁不會用兵器,削鐵如泥的寶劍到了手中,便成了廢銅爛鐵,他在一旁看,卻不搭手,看她笨拙地在草叢裏鑽來鑽去。


    她會采茶和采桑,卻不會割麥子,也不會除草,事倍功半,天色已暮。


    步微行見她累得滿頭汗,出聲讓她休息,明日派人來打掃。


    但也就在此時,習武之人聽覺靈敏,他於瞬間握住了兵刃,將劍奪迴了手中。


    霍蘩祁見他戒備起來,正要問發生了何事,正當此時,一支冷箭嗖嗖越過草叢直逼而來!


    “鏗”一聲,箭鏃被他的長劍揮落。


    步微行臉色一暗,矯捷地拉著霍蘩祁的手跑入更深的草叢,沉聲道:“蹲下。”


    霍蘩祁應聲蹲在草叢裏,乖巧地一動不動,隻仰頭望著他。


    暮色四合,山間濃霧似雲。


    步微行提著秋水般明澈的長劍,巋然而立。


    沒有想到那胡郡守還算是個有骨氣之人,知道一計不成,於是狗急跳牆暗下殺手了,第一次是他高估了胡丞,這一次,還算是小看了他。


    第40章 情意


    冷箭在草叢之間寒蛇般遊走, 猝起不意地便鑽入深處,霍蘩祁擔憂他一個人力有不逮,應付不了對方來勢洶洶, 緊張地屏息而待, 恨不得爬出來和他並肩對敵,但步微行摁著她的右肩, 強勢地將她的憂心和渴望壓下去。


    薄暮冥冥,四野起了夏末輕風。


    又是數道冷箭射來, 草叢太深, 多數箭鏃鑽入了深叢之間便被削弱勁勢, 最終墜落綠障深處。


    幾支近前的飛箭被步微行斬落飛開,此時不宜暴露所在,但若是孤軍奮戰, 不知敵方底細,他一個人倒不懼,但帶著女人,難以全身而退。


    步微行毫不遲疑, 從腰間取了一隻竹筒信號箭,拉下鐵環,隻聽嘹亮的一聲, 煙火綻放在空山之中。


    跟著便是男人的吼聲:“他們在那!”


    橐橐靴聲猶如四麵八方湧入的洪潮,步微行不再藏身,拉起女人讓他躲在自己身後。


    霍蘩祁還從未見過如此陣勢龐大的刺客團,粗略一數足有四五十人, 登時一驚,“小心啊。”


    步微行“嗯”一聲,手掌將她的小手帶至身後,讓她安分地躲在自己的庇護之下。


    危難境遇之下,霍蘩祁非但無懼,反而無比安心下來。


    她習慣了一個人奮戰,受了傷也咬牙不吭聲,此時才知道,原來兩個人互相照應,是如此一種令人心醉神馳的甜蜜。


    她望著男人的背脊,他正握著秋水長劍嚴陣以待,修眉如險峻孤峰,眼眸冷而執傲,喊殺聲終於炸開,重鼓般闖入耳膜。


    此時已展開近身搏鬥,冷箭被拋下,所有黑衣刺客猶如草間埋伏的流螢隨風竄起,霍蘩祁掙開他的手,讓他放手全力施為,步微行手執長劍,冷眼對著,來者都是老手,刀劍迅若閃電。


    這一道道電光之間,步微行的劍光猶如雪練從深穀飛流長下。


    那一劍一刀,短兵相接,發出鏗然龍吟。霍蘩祁心神俱震之際,隻聽見尖銳刺耳的叫聲,一個蒼鷹般飛掠而來的刺客已被砍翻在地。


    她幾乎看不到步微行如何運劍,當他臉色冷然地殺了第一個人時,那雙狹長的眼,露出了隱隱的血色,猶如修羅惡煞,將那身尊貴雍容的儲君之氣盡數吞沒。


    又是無數道砍殺叫嚷之聲,七八名刺客被步微行如砍瓜切菜一般削飛了。


    霍蘩祁看得眼睛不眨,正要替他出聲留意後防,但敵手竟有遁術一般,神出鬼沒地從草間騰起,霍蘩祁站在步微行身後,竟來不及為他提醒側防。


    “阿行!”


    步微行一劍砍殺了一人,聽到她的聲音,忙一手去抓她纖細的腰肢,將她攏到近前,霍蘩祁就勢撲過來,替他擋了側麵偷襲的一劍,小臂受傷,拉出了一條細長的血口。


    “別動。”男人抱著他,來不及憤怒和慚愧,一劍將偷襲之人挑斷了手筋。


    那人哇哇大叫,被他一腳踹翻出去。


    步微行隻想親手將這群暗中偷襲的下三濫殺得不留片甲,但此時援兵已至,蜂擁而來。


    刺客心涼了半截,還在拚死頑抗。


    步微行殺了兩人,抱著霍蘩祁趁勢衝出戰圈,言諍率人趕來,這群人個個都是以一當十的好手,又是以多欺寡,虐得刺客猶如熱鍋螞蟻,毫無反擊之力。


    霍蘩祁躺在他懷裏,看著他為自己奔忙,捂著手臂的傷口,輕輕笑了笑,“沒大礙,就是皮肉傷,我切菜還能傷到手指呢。”


    “閉嘴。”


    他不與她玩笑,停了下來,眉眼森然,“再敢胡鬧,孤將你綁起來。”


    不知為什麽,知道了他的身世,霍蘩祁再也不怕他了,也不覺得他神秘深沉了,反而微笑著挑起眼簾,“我才不怕你嚇唬。”


    步微行拿她毫無辦法,提了一口氣,腳步飛快地帶她迴去。


    料理完刺客的護衛分出一支緊追太子而去,他帶著霍蘩祁一路疾走,薄唇緊抿,隻字不言。


    數度想提醒他,自己隻是傷在手臂,腿腳還是很靈活的,但是看他這麽心急,霍蘩祁便心說算了,有人疼愛為什麽要矯情,他願意抱就抱,累了自然放她下來。


    但是步微行一路抱著她迴了大船上,將她安置在船艙狹窄的艙房之間,近乎顫抖地拿著金瘡藥替她上藥包紮傷口。


    傷口被他仔細清理過,傷藥一敷上,霍蘩祁激靈地一抖,痛得五官糾結,步微行語調冰涼:“活該。”


    霍蘩祁嗯哼一聲,看著被他粗暴地撕爛的衣袖,露出的那截玉白小臂,被男人謹慎握在手中端詳,她還是忍不住微含羞澀,“阿行?”


    他手指一頓,沉靜的眉眼如古玉般,在罩紗燈幽暗的火光映照之間,竟有說不出的溫和,還有無措的羞赧。


    其實他不是冷,是刻意用那層麵具警告試圖靠近的人吧,霍蘩祁總覺得他自己將那層薄如紙的偽裝揭開了,裏邊雖傷痕累累,卻熾熱而真實。


    霍蘩祁用那條完好的手臂勾住他的手,兩張微紅的臉蛋撞上,霍蘩祁是頭一次見他露出這種神態,自己那點羞澀即刻化作了一種闖入新鮮世界的驚喜和可樂,她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步微行蹙了蹙眉,略有懊惱地摁住她的手,“別胡鬧,再動,小心胳膊廢了。”


    “阿行。”


    “……嗯。”


    霍蘩祁滿眼溫柔和甜蜜,輕輕曳開了唇角,笑容清甜。


    霍蘩祁以前清瘦寡淡得沒有二兩肉,從重逢之後,倒是漸漸養迴了一些氣色,映著燈光的清秀臉蛋,宛如重重花蔭下嬌豔一朵雪梅。手臂也稍豐腴了些,握著竟軟綿綿的,吹彈可破。


    步微行受過無數傷,久病成良醫,按理說,他處理一道皮外傷絕對用不了近半個時辰。


    真是,關心則亂。


    他放下她的手腕,低聲道:“孤去交代些事宜,先睡會。”


    霍蘩祁聽到他匆匆離去的腳步聲,平素嚴整肅然的太子殿下,不知為何亂了方寸。


    她仰頭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有了睡意,不過還是想到,這是他的床。她還是撐著眼皮不肯睡,皎白幽涼的月破窗而入,風裏有香爐中如花蜜般的濃香,霍蘩祁隱隱約約聽到他在外頭說話,心裏格外安定。


    圍剿刺客立下頭功的言諍已經迴來了,“殿下,沒有留下活口。”


    這群人都謹守刺客的信條,要麽逃,要麽死。


    步微行早料到如此,負手而立,“孤原本打算放他一條生路。”


    奈何胡丞欺人太甚,縱容女兒用江湖下三濫的招數迷惑自己,又遣人刺殺儲君,罪無可恕。


    言諍心頭一跳,舔了舔嘴唇道:“那殿下,現在要暗殺了胡丞?”


    “不必。”步微行道,“孤寫封信彈劾他,待陛下處決之後,不待聖旨下到白城,即刻動手。”


    言諍微微一愣。


    按照殿下以往的脾氣,此時早已令人暗下殺手,宰了胡丞,先斬後奏。胡丞有必死之由,陛下至多震怒,不痛不癢地訓斥太子一通,倒不會有別的。在陛下暫收迴太子印璽之前,殿下也曾監國一年,國事並非懵懂無知,做事雖狠辣,卻不會無故枉殺。胡丞敢戲弄儲君,陛下自然不容。


    可今日,太子這一封彈劾信,足足能為胡丞爭取數日的時間,恐有變數。


    陛下聖旨不到,胡丞還是轉瞬身首異處,此舉倒像在向陛下示威。


    “暫且讓暗衛將胡府監視起來,一旦有異動,即刻動手不必遲疑。”


    言諍無不應諾,“是。”


    言諍又道:“殿下,按照原計劃,此時我們應當繼續走水路西行,但胡丞之事在前,陛下定然追究,加之殿下安危是大事,依照屬下之見,在聖旨下達之前,此時不宜西進。”


    步微行抿了抿唇,讓他候在外邊,矮身推開艙門,重新走迴了船艙之中。


    月華似練,少女假寐著闔著眼,清秀的臉,秀雅的微帶駝峰的鼻梁微微翕動,月光燈火裏,似凝霜瑩徹般的手臂雪膚,安靜橫在胸前。


    他低聲道:“裝睡?”


    “啊?”


    她瞬間懵懂地睜開了眼,然後不好意思地爬起來,窘迫地耷拉著腦袋。


    他修長的手指往她的腳底一指,霍蘩祁偷偷瞟一眼,雪白的襪子已經髒了,很明顯是跑下床方才隔著門偷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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