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微行吩咐下去,“備好紙筆和信鴿,孤申時迴船,準備啟航。”


    言諍大惑不解,“殿下,您這是要去——”


    步微行側眸看了眼身邊的霍蘩祁,“誰也不許跟來。”


    “這……”言諍正要勸諫,但步微行眼眸冰冷,言諍今日犯下大過,不敢再惹得他不快,“屬下這便去準備。”


    步微行將身上的緇衣外袍解下來,披在了霍蘩祁的肩頭,“山裏冷。”


    霍蘩祁見他臉色凝重,下意識道:“我們要去山裏?”


    步微行頷首,眼眸掠過了一絲矛盾,“去見一個人。”


    山道蜿蜒,出城便見黛綠相融,日暉為起伏山巒鍍上了一層滾金的峨冠。


    風襲來,千峰萬壑,俱是楓林瑟瑟之音。


    澗戶寂靜無人,腳踩在落葉上,喚醒了泥土和綠葉的清香。


    他一路沉默。


    霍蘩祁按捺不住沉寂,想趁機替言諍做個媒,“言諍心中有個女人你知道對吧,他對雙卿也是一往情深。”


    步微行分毫沒有她預料之中的執拗,反而極為爽快,“迴銀陵之後,孤親自為他賜婚。”


    霍蘩祁“哎”一聲,表示驚奇。


    步微行微彎薄唇,“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總要有人先出一個頭。孤不介意讓他身先士卒。”


    這應是他上山來第一個淡淡的笑容。


    霍蘩祁雖聽不明白,但莫名安心下來。


    但他幽冷如霜、露出微微隱痛的目光,讓她還是心頭澀然,茫然地想,這世上還有什麽事讓他這麽不快樂?


    遠遠望見一塊石頭碑,露出隱約一角。


    步微行道:“皇後出閣以前,曾是白城人。”


    霍蘩祁困惑,此時提到皇後,是為什麽?


    莫非,正因為他母後是白城人,所以他才應胡丞之邀,來一觀皇後故裏?


    步微行斂唇,目中有一縷顯而易見的諷刺。


    兩人已經到了綠水之外,叢叢碧樹之間,微拱起的小丘上豎著一塊被風霜剝蝕、倔傲孑立的墓碑。


    近十步之內,霍蘩祁已察覺到這是一塊墓碑。


    原來是祭拜,霍蘩祁忙收斂了不敬的笑容,“你帶來是為了吊唁你的親人?”


    步微行點頭不言,眉眼沉凝如冰雪。


    終於停在了墓碑前。


    霍蘩祁望向那方板正端立的石碑,碑上的銘文、祭奠的名字猶如水落而石出,清晰地、一筆一刻地殺入眼中,闖入心底。


    她眼底的溫情忽地,一寸寸冰冷下來,嘴唇一點一點變得僵硬。


    步、微、行、之、墓。


    碑上的名字,是他自己的。


    第39章 身世


    驟然看到一塊活人的墓碑, 霍蘩祁驚地抱住了他的手臂。


    沉穩如他,薄唇於那抹厭棄的嘲弄之中抽出了一縷令人如霧裏看花的笑意,“不用怕, 那不是我。”


    為了安撫嚇得不輕的霍蘩祁, 他的手落在霍蘩祁的肩頭,替她拂落沾衣的落花, 漆黑而沉寧的眼深如子夜,“裏麵沒有人。”


    霍蘩祁不明白他眼下是什麽心思, 但聽到不是他的墓碑, 荒唐地鬆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


    步微行望向墓碑,緩緩道:“這塊墳地,原是黃氏祖墳所在臥龍之地。可惜後來黃氏滿門, 隨皇後一榮俱榮,遷居銀陵,這塊地漸漸荒蕪,這原本風水絕佳之地, 竟成無人問詢的孤塚。”


    霍蘩祁抱著他的手,輕輕滑下來,“你還沒告訴我, 這裏麵的人是誰。”


    她隱隱地察覺,那廣袖之下,微微顫抖的手腕。


    不過那隻是須臾,步微行漠然道:“算是我的皇兄。”


    “啊?”


    無怪她震驚, 因為天下皆知,陛下隻有一子。


    步微行徐徐側過眼眸,“我知道你的疑問,現在,我告訴你。”


    十九年前,永曆元年,春。


    皇後與一名婕妤同夜生產,當晚皇後情勢危急,陛下死守椒房殿外,未曾去看過婕妤一眼。


    陛下期盼皇後得子,可惜天不遂人願,皇後隻誕下一名死嬰,而婕妤生下一子。


    那晚,婕妤得知所生為皇長子,激動驚喜得徹夜難眠,因為皇後獨寵已有三載,陛下罕能寵幸後妃,她為陛下生了皇長子,以為此後自能平步青雲。


    但她沒等到皇長子長成,沒等到太子冊封,甚至,當晚連陛下一記青眼,一聲關懷寬慰都沒有等到,而最後天將明時來的,隻是侍女婆子們陰涼的白綾,她便隻能眼睜睜看著,那群人慌亂地將繈褓裏的兒子抱去,死難瞑目。


    當晚婕妤暴斃。


    事實成了——皇後誕下麟兒。


    這一切偷龍轉鳳之計安排得如何巧妙,闔宮上下,知情人被做了如何精妙的安排竟至於一個個啞口無言,當此事從未發生過,都已不得而知。


    帝後恩愛之佳話,仍是民間茶餘不絕的談資。


    太子照皇帝陛下心意,長在皇後膝下,直至九載之後,冷宮之中瘋了的老婆婆意外闖出禁地。


    皇帝陛下處理完朝政之事,正往寢宮去,九歲小兒卻正跪在他的白玉龍紋除上,一襲冷玄的盤螭雲紋落霞錦繡長袍,跪得筆挺而固執。


    “求父皇給兒臣生母一個交代!”


    陛下一愣,揮退左右,上前質問:“你說什麽?”


    太子不卑不亢,揚起頭,冷臉重複:“求陛下給兒臣生母一個交代!她為何而死,兒臣到底是誰的孩子?”


    陛下龍體一震,直至伺候左右的宦官稟告,今日瘋了的冷宮嬤嬤竟有三頭六臂,闖入了太子寢宮。當下陛下便已明白,但仍不鬆口,“你母是皇後,當朝國|母,莫聽了幾句外人瘋話,便被離間!”


    太子固執,不肯走,一直跪在寢宮殿外。


    陛下知道他自幼倔強孤傲,冷冷一笑,拂袖而去,隻道:“如此吃裏扒外的東西,你父皇母後的教導,竟是在你身上白費!”


    是夜,迴宮的皇後得知,便急急趕來向陛下求情。


    陛下隻道:“他願意跪,便讓他跪著,什麽時候想清了,自然放他迴宮。”


    皇後心疼,抱著兒子隻問:“你何苦同你父皇慪氣,這次又是為了幾句孔夫子的話?”


    兒子自幼不喜儒學,離經叛道,與皇帝陛下的觀點格格不入,常為了幾句聖人話鬧得不可開交,誰也勸服不了誰,陛下常罵他“混賬”,命宮人將他那些私藏書都燒了個精光。


    皇後以為這迴又是為了四書五經上寥寥之言,問他何必。


    太子執拗不肯起身,道:“母後原來至今被蒙在鼓裏。”


    恩愛的佳話,是用別人的性命成全的。


    為了皇帝的一己之私,為了他的虛偽和暴虐,他的母妃付出了性命。


    可他知道怪不得皇後。


    隻是,他卻猶如一個被人愚弄、被人提著木偶線戲耍的傻子。


    宮中之人都納罕,為何陛下獨寵皇後,對獨子卻冷淡疏遠,嚴厲責罵。


    直至太子知曉,這世上原來還有另一個步微行。


    皇後懷孕時,帝後二人耳鬢廝磨、纏綿臥榻時便為孩兒定了名字,可惜當年皇後誕下死嬰,自己也因難產險些罹難,不得已,他成了那個兒子的替身。


    而可笑的是,陛下在皇後故裏,為他們真正的兒子立了碑。


    他每每想到,都隻能感到來自親生父親的詛咒。


    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霍蘩祁眼眶紅濕,震驚地聽罷,“你當時——很難過吧?”


    步微行默然斂唇,“恰恰相反,我從未覺得難過,也從未覺得不平。”


    霍蘩祁怔怔地,淚水漫出眼眶,她用盡全力地、嚴絲合縫地抱住了他的腰,臉頰貼在他的胸口,那縷滿溢而出的溫熱和濕潤,將心煮沸成一股岩漿,又疼又澀。


    步微行道:“碑上本無名字,隻有祭奠銘文,這五個字是我自己讓人刻的。”


    霍蘩祁一驚,“你為什麽……”


    步微行撫了撫她的長發,“我告訴陛下,即便,我用了這個名字,且一輩子用這個名字活著,我也隻是我,不是別的任何人。”


    “嗯。”霍蘩祁認同地點頭,滿眼酸澀與喜悅。


    她抬起手揉了揉紅腫的雙眼,清風徐來,將兩人層疊的薄衫纏綿地卷在一起,步微行噙了一縷若有若無的戲謔,“哭得難看,我不是帶你來哭墳的。”


    “……你,你壞。”


    霍蘩祁嗔怒地嘟嘴,軟拳頭砸他胸口。


    步微行將她環在懷裏,語調溫然,“許是從小陛下便不待見我,我也不大喜歡他,凡事都與他反著來,他以仁孝治國,我偏偏喜歡酷吏刑罰,他獨寵椒房,我偏偏疏遠皇後,他覺得我難成大器,我偏想證明給他看。”


    那口吻裏,竟有幾分少年人吹噓賣弄之時飛揚的驕矜和倔強。


    霍蘩祁忍俊難禁,“嗯,可是皇後沒錯啊。”


    說罷又抿住唇,即便皇後無辜,但站在他的立場上,他心中有刺,無法原諒,也是情有可原。


    墳前青草繁茂,風一拂,斜陽半落,矮身而過的濃密莎草伏低,那石碑矗立得穩固而孤獨。


    霍蘩祁想說既然是他兄長,照料一下墓碑也是理所應當,但是沒來得及提出這話,另外一個念頭飛入腦海。


    “你和陛下的賭約,又是怎麽一迴事?”


    步微行道:“那個已經不重要了。”


    “那、那你身上的傷不能不重要……”


    步微行抿唇,淡淡道:“偷看男人身體還如此理直氣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美人獨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風儲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風儲黛並收藏美人獨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