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欽佩他的眼力,尷尬地吐舌頭,“嘿嘿。”


    步微行將她的半截衣袖放下來遮住傷口,“我若在此時說,要帶你迴銀陵,你願不願?”


    他的聲音泠泠如雨入清泉,如佩環爭鳴,低沉而有力。


    霍蘩祁怔然望著火光浮動之間男人俊美的麵容,心跳突突地,她咬唇道:“你願意帶我見你親人了?”


    步微行斂唇,“遲早要見。”


    正如言諍所說,醜媳婦藏不住,遲早要見公婆。


    霍蘩祁暗暗欣喜,還有些緊張,他的父母都不是尋常人家的尋常人,乃是九重帝闕之上,令人仰視不敢近前褻瀆的尊貴帝後。她單是一想,便緊張得手心冒汗。


    步微行打消了她的顧慮,“我會給你另行安排住處,隻要你不願,我不讓他們打攪你。”


    霍蘩祁想了想,忐忑地揪起腦袋,從他的目光裏穿過去,默默與他對上,“你上次說給我的驚喜,現在能告訴我了嗎?”


    步微行早知道她的主意,“到了銀陵,你自然知道。”


    霍蘩祁垮下了小臉。


    他卻心中一動,伸出手臂抱住了固執失望的女人,聲音冷而透著一股無奈,“在此之前,不能說了,怕你跑。”


    霍蘩祁小聲嘟囔,她有什麽理由跑路啊。


    少女柔軟的胸脯溫暖地貼上來,比數月之前肚兜描摹的輪廓豐滿了不少。她溫軟的肌膚之間,有一股神秘的甜香,竟然極富誘惑。


    太子殿下的唇已隨著香味正要落在她的臉頰上,忽驚聞船艙門外一陣陣尖銳東西劃拉木門的聲音,正情濃著,霍蘩祁臉頰都紅透了,原本還等著某人的親吻,在此刻兩人都僵住了手腳。


    正想問哪個不知趣的此時來打擾,便聽到響亮的餓肚子的抗議聲——


    “嗷嗚。”


    第41章 嫋嫋


    秀宛運了一批名駒, 是西域來的汗血寶馬,顧翊均從官話蹩腳的西域商人那交涉,兩人甚是投緣, 酒樓中多喝了幾杯, 西域商人忽道:“對了顧公子,你上次讓我打聽的人有消息了。”


    顧翊均執杯手輕顫, 茶香濃鬱四溢,他拂下眼瞼, 淡淡道:“是麽, 她去了哪兒?”


    他的眸色極為淺淡, 幾乎看不出心緒。


    可那雙手,卻在顫抖。


    一個月前,嫋嫋傷勢痊愈, 顧老夫人便下令將人遣出府去。


    嫋嫋得知,心魂俱碎,是夜跪在顧翊均的房中,苦苦哀求:“求公子留下嫋嫋!嫋嫋隻願伺候公子一生一世……求公子成全……”


    顧翊均俊容微白, 落在膝頭的手指蜷曲著,青筋畢露,可嫋嫋聲淚俱下, 他隻能無動於衷,黯然一歎,“嫋嫋,你是我身邊服侍最得力之人, 我們相識數年,自有情分。但你確實不該再留在府中了。”


    “嫋嫋,從今以後,你不是顧家的丫鬟,你自由了。”


    嫋嫋臉色慘變,震驚之後,伏在地上不住磕頭,“不,求公子,求你……不要趕我走,我不知道能去哪兒了……”


    顧翊均歎息一聲,摘下腰間的碧玉色青穗子雲錦流紋錢囊,半蹲下來,將手中的銀子塞入她的掌心,嫋嫋絕望地望著他,梨花含淚,蒼白的秀容令顧翊均大生憐惜,他歎道:“顧家不容通房,除主母之外,我也不能有妾侍。嫋嫋,你是知道的,我不能留你一輩子。”


    顧氏祖上,曾有主母與貴妾暗生妒恨,為了爭寵險些毀了顧家基業的先例。從那之後,顧家有了嚴令,顧氏子弟隻娶一妻。


    嫋嫋捧著那袋銀子,默默地抽噎,淚水如雨點般密集,沾濕了他的猩紅軟梨繡白丁香毯。她知道,顧翊均對所有女人一視同仁,有憐、有寵,有神往、有引為知己,卻獨獨沒有愛。


    她從未想過做顧翊均的妻,她不敢奢求,她自知配不上,隻想把心事藏起來,日後主母過門,她就自請去前院,做掃塵女、做廚娘,主母不會生氣,她也能貪心地每日看他一眼。嫋嫋所求不多,可是、可是……


    顧翊均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微涼,有幽幽佛手柑的熏香,“嫋嫋,我已給你打點好了,日後你跟著蘇繡娘,住在她家,我給她傳了口信,她會照拂你。”


    她的手瞬間冰冷,原來,他心意已決。


    嫋嫋於是不再求了,低著螓首,溫聲道:“嫋嫋知道了。公子,”她徐徐抬頭,溫柔秀美的眼,淚光點點,如夜湖之中瀲灩的鋪就一襲月色的水,“公子,永別。”


    她規規矩矩地,如同初來乍到時見過公子那樣,給了他一個叩首禮。


    那時候,稚嫩的少女怕得發抖,小心翼翼唯恐出了差錯。


    眼下,她絕望地拜別。


    嫋嫋走了他的視野。


    那晚顧翊均難得一宿無眠,竟為了一個婢女失神,狼狽不堪,忍不住心中那股無可名狀的痛。


    他與嫋嫋相伴數載,有主仆之情,嫋嫋身世可憐,又生得溫柔貌美,他亦有憐香惜玉之心,如今他絕情地將她趕出府,興許,是為了愧疚。


    顧老夫人讓他去夙月堂幫著賬房先生算賬,顧翊均便去了,但心不在焉,一事無成,賬房先生便尷尬地提醒他,讓他出去轉轉。


    顧翊均莫名所以,走到了蘇繡女的門外,他心想來也來了,既然曾是主仆,去瞧瞧她的近狀也沒什麽,蘇繡女一番話卻猶如天雷轟頂:“嫋嫋已經走了快一個月了。”


    顧翊均詫然,“她去哪了?”


    蘇繡女搖頭,“這個我不知,但她執意要走,我留不住。本想同公子知會一聲,但嫋嫋說,她如今既已不是公子的侍女,那便是兩個不相幹的人,她身份低賤,不敢拿這些事教您放在心上,還不如悄然離開。”


    顧翊均茫然地出了蘇繡女家,迴顧府,無意經過老夫人的花鳥堂,那隻神氣的五色彩羽鸚鵡兀自蹲在精致的鳥籠之中,歡樂地學舌:“嫋嫋。嫋嫋。”


    從她走之後,府中仿佛有了某種禁忌,對嫋嫋的名字,絕口不提。


    他莫名心中一動,迎著那鸚鵡過去,紅廊折角,典雅古樸的廂房之中,隻聞顧老夫人氣恨之言:“這女人已走了一月,鸚鵡還如此聒噪,讓你們換個人養著,竟沒有一個人聽麽!”


    侍女瑟瑟發抖,唯恐老夫人又使氣將她也逐出府去。


    顧老夫人冷笑道:“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敢私藏翊均的禁|書,我打了她五十棍,竟也嘴硬不肯說!她日日吃的我花鳥堂的米,對我卻敢口是心非,要不拿了殺雞儆猴,日後你們全幫襯著你們公子,照她有樣學樣混個不知廉恥,這顧家家業遲早敗了!”


    顧翊均心弦一動,愕然地望向廂房虛掩的門扉。


    他的書……


    顧翊均自幼聰慧,五歲時立平生之誌,便是考入銀陵官封大理寺少卿。


    顧家不興妾侍,人丁不盛,到了他這一輩,嫡子隻有一個,不得已要他背負起顧家重擔,顧老夫人對他的誌向嗜好更是處處打壓、逼迫,將府中一切有關邢獄之書盡數焚毀,甚至揚言,隻要他不涉官場,一輩子不與皇室為伍,便可放縱他,即便他要與秦樓妓子廝混,她也懶得插手。


    顧翊均果然不負眾望,成了流連花叢的翩翩浪蕩子。


    可饒是如此,他一麵迎合顧家上下的心意,妥帖處理顧氏的生意,一麵卻又私藏前朝古籍,這些秘密隻有近身侍女嫋嫋知曉。


    那一瞬,顧翊均目眥欲裂。


    原來、原來嫋嫋開罪母親,被杖刑加身、傷得體無完膚是因為自己!原來她被母親執意逐出府門也是因為自己!


    顧老夫人兀自喋喋不休,“我遲早將她藏的書挖出來燒了。”


    又聽門外鸚鵡學舌,擾人得很,老夫人不耐地吩咐,“將這隻鳥也拿去燒了!”


    “諾,諾。”


    侍女應承不暇,正當此時,顧翊均一襲雪衣闖入侍女眼中,她花容失色,隻見顧翊均噙了一朵溫柔笑,將侍女扶到一旁,“告訴夫人,鳥我拿走了。”


    侍女怔怔地點頭,他含笑,取下了鳥籠,籠中的鸚鵡歡快地鼓著花翅膀,“嫋嫋!嫋嫋!”


    他舉步出了花鳥堂,將鸚鵡帶迴寢房,鸚鵡撲扇著羽毛,不住地喚“嫋嫋”。


    他不知為何,竟然想到,她昔日,可曾一襲淡藕色廣袖對襟紗衫,挽著雙環髻,滿臉溫柔地為這隻伶俐鬼喂食,就坐在五月繁花煙靄深處,靦腆含笑,恰似灼灼春華。在他涉足天下,眼底心底全然無她時,她竟將這隻鳥照料得如此周到。


    顧翊均苦澀地伸指去,撫著鳥羽,蹙了眉道:“叫公子。”


    鳥不懂,他語調緩緩地重複:“公子。”


    鸚鵡猶如被按下了某種機關,翅膀撲騰得更歡快了,“公子!公子!”


    顧翊均微微勾唇,看著這隻討喜的伶俐鬼,不知嫋嫋怎麽訓的鳥。


    鸚鵡歡聲道:“公子,公子,嫋嫋喜歡你!嫋嫋喜歡你!”


    顧翊均愣住了。


    鸚鵡得意地放聲道:“公子!書!”


    “書?”


    顧翊均忽然想到,莫非是嫋嫋藏起來的那些書?


    他口吻一急,“在哪?”


    鸚鵡張嘴便來:“公子!螞蟻洞!螞蟻洞!”


    顧翊均臉色慘變。


    沒有想到,嫋嫋藏起書,無論老夫人如何逼問,始終隻字不言,她離開顧府,最後留給他的,竟是這樣一個線索。


    可她卻不知道,他從芙蓉鎮迴來,已決心做老夫人膝下的孝子,將手中剩下那些書已燒了。


    他心事沉沉地走到那株桃花樹下,如靄的一重碧色之下,昔日的螞蟻洞還在。


    那時候嫋嫋初來顧府,被母親賜給他做通房,那晚他也是初次,生澀笨拙,好幾次弄疼了她,嫋嫋醒後便一直哭,他不知如何處理,又不願讓母親聽了去笑話,便拉著嫋嫋去看樹下的螞蟻,想哄好她。


    他們逗了一下午的螞蟻,嫋嫋總算撥雲見日,露出了笑靨。


    他鬆了一口氣,那時卻不知,她從此看他的目光,已然不同。


    此後縱然有紅袖添香、軟語戲謔,也再不似那日般,少年少女隔得如此近,如此親昵,耳鬢廝磨,桃花繁茂,如煙似霧,那傾城的日光底下糾纏的身影,一個窈窕,一個奇秀。


    他生命之中邂逅過無數女人,對某個與少女共賞螞蟻搬家的午後,幾已忘卻。


    隻有她卻銘記如今。


    顧翊均用鋤頭翻出那鬆軟的泥,露出了木箱一角,他也不知道,為何此時如此急切,“來人,將東西翻出來!”


    那數十本書被搬入顧翊均的書房,他望著一地書卷,那隻彩羽鸚鵡,凝然無言。


    離家時,他無意囑托了一句,“嫋嫋,最好替我將書藏起來,以免老夫人發覺了。”


    隻是一句笑語,那時候他對坐朝為官已有放棄之意。


    隻為了這句不經意提起的話,嫋嫋受了這麽多折磨與委屈。最後,被他看似仁慈、實則虛偽無情地趕出顧家。


    鸚鵡仍自歡樂地學舌:“嫋嫋喜歡你!公子,嫋嫋喜歡你!”


    在嫋嫋走後的一個多月這夜裏,又是一宿無眠。


    顧翊均托人全城去找嫋嫋,讓走南闖北的商客朋友留意嫋嫋,直至西域商人終於帶來了消息,“我們之前有一隊劣馬先到了秀宛,租用馬匹的客人,應當就有嫋嫋。”


    顧翊均的杯盞落在桌上,濺落了一滴,燙到了商人手背,他奇怪,按理說以往顧公子絕不會如此失態。


    商人好奇,“那位女子,是顧公子心愛之人?”


    顧翊均沒應,“她去了何方?”


    西域商人揮了揮手,道:“你們漢人就是不爽快,要是我們的女人丟了,要騎上最烈的快馬,滿天下地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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