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楊小姐迴家,楊小姐下車前約他一個禮拜後再見,周君沒有拒絕。一個禮拜後,周君帶楊小姐去了一家有名的本地菜館,店麵不大,味道很正宗。飯後楊小姐謝絕了周君要把她送迴去的做法,她好似很快就恢複了,現在倒也不再是剛剛的模樣。起碼她神色如常,並同周君說:“我過段時間就要去香港了,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


    楊小姐摸了摸脖子上的圍巾,衝周君笑了:“圍巾很暖,謝謝你。”周君心裏有些失落,他看著楊小姐,離別終究是給他帶了不少惆悵。他伸手抱了抱楊小姐,不是非常用力,隻是輕輕地摟了一下。送楊小姐上車後,周君迴到車裏,也不急著走。他坐在車裏走神,看街上人流來往。


    不遠處有輛黃包車停了下來,一位披著及地披風的人從車中走了下來。周君情不自禁將視線在那人身上停了停,那披風上圍著一圈白毛,布料隱約繡著細絲。穿成這樣的人已經不多見了,更何況那還是位男人。那人臉頰朝周君這個方向微微一側,瘦削的下巴,熟悉的眉眼,是木離青。


    周君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他眼見著木離青進了一家茶館,因此他眼也不眨,死死盯著茶館的方向。他在想那人會不會也來了,他是專門出來和木離青碰麵的嗎。難道在戲園子裏見麵還不夠,還要出來再見?


    周君的一顆心淩亂地跳著,既希望是雍晉,又希望不是。大約是是期盼著死心了,卻仍就心猶不死。他將車窗搖開了,脖子伸得長長,幾乎要可笑地探出窗外去了。又過了漫長的一段時間,也許並不是特別漫長,隻是內心過於糾結,因此這些時間便加了效用,他覺得這輩子的耐性都要耗盡了。


    等來等去,等來了一輛小轎車。卻不是周君所以為的那一輛,卻也極為熟悉。周君眼睛都瞪大了,像是受到了極大驚嚇一般。他看著那輛車下來的人,腦子飛速地運轉著,可卻怎麽也想不明白,這人到底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不應該呀。


    下來的人也穿著長褂,手裏托著一枚手爐。那手爐還是周君從外邊帶會來的,材質是少見的瓷。那人是立在街頭,左右看了幾眼,有些謹慎。他的麵部輪廓同周君有些相似,卻看起來更為薄情一些。周君直勾勾地看著那人,許是感覺到了什麽,立在街頭的周閻轉頭朝周君停在街邊的車看來。


    這是瞞不過的,此處的車說少也不少,車牌卻藏不了的。可意外的是,周閻隻淡淡朝周君臉上一看,視線是全無意外的,又或者說是根本不在意地,大哥又把臉轉了迴去,帶著人往木離青所在的建築物走去。


    周君縮在駕駛座上,他想到那次他在雍公館所見所聞,雍晉分明說的是木離青是雍家的人。大哥為什麽又和木離青扯上關係了呢,大哥知道木離青背後是雍家嗎。如果大哥不知道,那大哥現在豈不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情況,可如果大哥知道的話,大哥和雍家又究竟是個什麽關係。


    要是大哥真的一直是明麵上同雍晉作對,背後卻是和雍家有聯係。那雍晉知道嗎,雍晉那麽厭惡鴉片,怎麽會願意同大哥合作。周君從口袋裏取出煙,他抽了一口,好不容易冷靜下來,這才一點點地將頭緒整理清楚。


    上次在房中,雍晉同木離青說,雍家會護著你。後來他在大哥房間裏發現的軍用密碼,大哥雖然口口聲聲不讓他和雍晉來往,實際上卻沒有真正強硬的阻止過。雍家現在的當家作主的人應該還不是雍晉,那會是雍督軍嗎。鴉片這種事,同軍方合作也是有的。有利必有為利而起的人,水清則無魚。這麽大個利潤生意擺在那裏,軍需消耗如此嚴重,軍方說不定要比任何一方勢力都想把這個捏在手心裏。


    他其實心裏明白雍晉的禁毒銷煙的做法,其實壓根行不通,甚至是說有些天真的。可如果事情真是他所想的那樣,雍晉他自己知道嗎。原來他的一切努力,在別人眼裏,不過是場笑話。周君有些困惱地揉捏眉心,他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管了。


    如果說大哥真的是在和雍家合作,那麽他和雍晉這段時間的糾葛,雍督軍說不定心裏知道的一清二楚。他想到那日在雍公管裏見到的那位威嚴的上位者,想到那毫不留情,直接便要抽到雍晉那才受了刺殺,身上還帶著傷的棍杖。便也是那時,雍晉要同他分手了,不肯迴頭地。


    第57章


    周君下了車,他沿著街道上來來迴迴地走著,不時抽根煙。天氣太冷了,路邊有個麵館攤子,湯汁在空氣中帶出大團大團的白霧。周君含著煙往攤子走,本來想著買碗湯喝,他現在也吃不太下東西。坐在長長的木凳上,他捏著湯匙,略微挑剔地用絹布擦了擦。


    等了許久,等到一整碗湯都入了肚,沒等到大哥,卻發現了些有意思的事情。剛剛他喝湯的時候,意外地和不遠處的一位身穿灰色長褂的男人對上視線。男人很冷靜,任由周君在他臉上停了一段時間,也沒有任何表情。隻眼皮一垂,又盯著手上的報紙看。


    周君收迴視線又望向茶館大門,留下湯錢,他起身迴到車上,調整後視鏡。果然沒多久,那灰褂子的男人也收了報紙起身了。那人不管坐著還是走路腰杆很直,雖然天氣很冷,穿得卻不是太多。衣服齊整,連報紙都折得四四方方非常正。沒多久那人就消失在他的視線裏,也不知道去哪了。


    周君思考時下意識摸了摸中指,卻摸了個空。自從他收來雍晉的戒指後,他幾乎天天戴,日日把玩。這習慣一直留著,現在碰著什麽都沒有的指關節,不由蹙眉抿唇。他都察覺不到的跟蹤,是專業的。行站坐走的姿勢都很正派,可能從軍。


    可惜太過鎮定自若了,一般人對上視線,尤其是陌生人,多少都有點不自在。可灰衣男子不閃不避,就是太過自然了,才有貓膩。要麽這人是雍晉的,要麽就是雍督軍,他猜不準。現在一切情況都不明朗,任憑他絞盡腦汁,也琢磨不出所以然。


    他先行開車迴去,這次倒留了個心眼,確實有輛車尾隨在後頭。周君皺皺眉,他不想打草驚蛇,隻好故作不知,迴了周家。嫂子久未見他,一見便親親熱熱上來牽著他的手,將他一路拉至練武用的木樁處。周君一邊虛偽地笑著一邊推搪道:“嫂子你可別拉著我,別人看著像什麽樣。”


    嫂子迴頭看他一眼,一句話便殺沒了他的氣焰:“這麽久沒見,長成小姑娘了啊,不容易啊!”周君板起臉,正色道:“說什麽呢,我爺們著呢。”嫂子用鼻子哼了一聲:“小孩兒!”說罷竟抬手偷襲,染著寇紅的指尖如極電襲到他麵前,腕上手鐲被力道鎮得嗡嗡響。


    周君嚇得臉色微變,一退一擋,還沒迴過神便被一記掃堂腿踢得滾下幾級樓梯,摔得頭暈眼花。周君扶著腰在地上掙紮老半天,嫂子立在階梯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竟久違地喊了他一聲:“師弟,你怎麽虛成這樣。”


    被質疑體虛地周君扶著老腰,臉色青紅白輪了一遭,這才咬牙切齒道:“我隻是沒反應過來,再來。”他倆直接便在庭院裏過起了招,旋起一地枯葉。周君雖然鬼混了這麽些年,一招一式還是記得。就是不太有勁道,最後被嫂子打得來時一個風流公子哥,如今灰頭土臉好不狼狽。


    嫂子過招過得心滿意足,招手讓嚇人去端一盅燕窩讓周二少補補。周君坐在地上拿帕子抹汗,抬臉好似不經意地笑道:“燕窩給嫂子你養顏就好,給我上一盅鴿子湯吧。”


    嫂子同聽不懂似地,瞪他一眼:“就你嘴刁,鴿子湯沒有,一會我去廚房給你看著點雞湯。怎麽這些日子沒見,你又瘦了?”都說長嫂如母,嫂子這架勢拿捏的挺足。周君心裏最不希望的就是這個家出事,他不願意去懷疑嫂子,可這個家真如他想的那樣穩固嗎?


    他站起身,同嫂子撒嬌賣癡:“明明就有鴿子,我想吃乳鴿肉了,你讓李嫂去市場看有沒有。”嫂子無可奈何,推開他抓著她胳膊的手,順手在他手背上捏了一下:“全是骨頭。”周君笑吟吟地喊痛,滿口地說要同大哥告狀。嫂子抬手作勢要打,被周君嘻嘻哈哈避了開來。


    待嫂子去了廚房,周君便沉了笑,他拿了一碗麵包屑,細細地灑在了院子裏。每個角落都留了一些,等碗底見空,就隨手將那隻碗沉進湖裏。他直起腰,抬眼看天。四周圍牆框住一方天空,烏雲幾乎要壓到牆頭上來。


    他愣愣地看著這天,心頭卻空得厲害。有濕潤落緩緩飄落他的臉頰,他伸手一碰,下雪了。


    晚飯時間,周閻終於迴來了。嫂子將早就溫好的參湯送了過去,讓大哥趁熱喝了。周君捏著一雙筷子,不緊不慢地戳著碗裏的飯粒。他不算很有胃口,周閻卻看不慣他這幅樣子,又是嗬斥幾句。


    此時院中傳來幾聲驚叫,隱約聽見李嫂大唿不吉利。大哥本有三分倦意的臉更加不耐,他叫來管家,讓人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管家迴來後,麵色惶然:“大少爺,池子裏的魚死了好幾條,院子裏還有死鳥。”周君靜靜地坐在位置上,他轉頭,同樣地,嫂子也朝他看來。


    嫂子麵色發白,嘴唇微顫。她看著他,好似想說寫什麽,周君卻把頭一低,用帕子將嘴角一拭,拿起了少爺的架勢:“吵什麽,魚死了就死了,再買幾條放進去不就好了。”大哥視線緊跟著轉了過來,他同自己的妻子一起盯著自己的弟弟瞧。可那人卻雲淡風輕,甚至不在意地將帕子一扔:“吵得我都沒胃口了。”


    周閻低聲道:“滾迴你房間去。”周君卻反常的不肯聽話,他嘴邊掛起一抹輕佻的笑意:“大哥,我有事要問你。”周閻卻道:“我不想同你說,滾迴去。”卻不料下一刻周君卻猛地站起身,咄咄逼人道:“好啊,不想同我說,你是去見誰我都不管,你為什麽要見他?”


    周閻卻不再理他,帶著管家去看後花園是什麽情況。周閻一走,周君又坐迴椅子上,重新捏起筷子。此時卻聽見嫂子顫聲問:“是你嗎?”周君麵帶意外地迴了句:“什麽?”嫂子垂下腦袋,卻不說話了。周閻去而複返,吩咐開飯。這餐前鬧劇好像根本沒有影響道任何人,除了嫂子。大哥慣來胃口不好,都是嫂子替他布菜。


    可今天嫂子卻頻頻走神,甚至打撒了一碗湯。大哥寬慰了嫂子幾句,便起身同周君留下一句:“吃完來書房。”


    周君忙喝了口茶漱口:“現在就能去了。”他很是迫不及待,他有滿腔的話要問。他的一番動作就像孩子索要東西前的大鬧,而這番大鬧卻讓大哥非常頭疼。果不其然,剛進書房,又是一枚硯台朝他身上砸來。


    周君靈敏閃過,就聽周閻怒道:“混賬東西,你那些手段就是用來對付自家人的?!”


    第58章


    周君看著那枚四分五裂的硯台,知曉大哥究竟在裏頭用了多少力道。更為吃驚的是大哥的話,大哥究竟在做些什麽,知道多少事情。他緩緩地吐氣,他揚起下巴,好像這樣便憑空多出些底氣:“我前些日子看見大嫂在院裏喂鴿子。”


    周閻慢慢坐迴椅子上,他的半張臉藏進了書架投下來的陰影裏,看不分明。周君朝前走了幾步,他眼神專注地看著大哥,繼續道:“我想嫂子學生時期參加過的那些活動,裏麵的人還在聯係她,大哥你是知道的吧。”說罷他自嘲一笑,大哥定是知道的。


    不然也不會一下就將他逮了出來,因為他毒死了嫂子的幾隻信鴿。他在大哥威嚴的注視下,自己尋了個位置坐下,慢條斯理撫平了衣服上的褶皺:“嫂子不會無緣無故聯係那些人,肯定是大哥你這邊出了問題吧。”


    大哥始終不說話,屋裏安靜地同死了一般,周君朝書桌上指了指:“上次我在這裏看到的軍用密碼,是你和軍方聯係用的。如果沒有猜錯,你是不是和軍方合作了。”


    這時大哥卻嗤笑一聲:“我不是同你說過,我們周家和雍晉,向來不和……”周君出聲打斷:“雍家不是隻有一個雍晉,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這片地最高權利也不在雍晉身上,你和雍督軍合作了是不是!”


    周閻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才慢吞吞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不關心家裏的生意,為什麽要知道那麽多?”周君霍地站了起來:“你為什麽不和我說,你和雍家合作,雍晉他知不知道?”


    突然周閻拍了一下桌子,上麵的茶杯沿著桌邊滾了一圈,摔在地上。大哥含怒的聲音隨瓷器炸裂聲一同傳來:“雍晉雍晉,一天到晚都是他,那樣的偽君子,不知道你在發什麽癡,多少好姑娘你不要!非得跟一個男人亂來!”


    周君臉都漲紅了:“你為什麽要這麽說他,你和他父親那些事,他不知道。”周閻冷笑數聲:“是啊,他不知道,你現在是不是要去同他說啊。也是,你從一開始就反骨,從來也不顧這個家,不管我同你說多少次都不聽。你現在去啊,他知不知道,你問問不就知道了。”


    周君額上青筋亂跳,他要是現在去了,能得來什麽好的。他都和雍晉分開了,挑破他爹和他大哥這些事,對雍晉又有什麽好處。而他又有什麽立場來說,萬一雍晉想偏了想差了,怎麽辦。他得來答案,卻再也不敢妄動了。大哥見他不說話,反而笑了:“我知道,人家不要你了,你也不敢去和他說。”


    這話令他肝膽欲碎,卻句句屬實,無法反駁。周君摔了東西,惱怒地盯著大哥好一會才道:“是啊,他不要我了,你又好到哪裏去。不如多看顧一下嫂子,省的她哪一天真把你大義滅親了,還要我替你收屍。”


    大哥被他這席話氣到麵色蒼白,一句你字卡在喉嚨裏,卻沒吐出來。周君本欲拂袖而去,卻聽背後傳來幾聲密集的落地聲。他本以為又是大哥在發火,怎知迴頭一看,大哥卻麵朝下地倒在地上,周君嚇得麵容失色:“大哥!”


    誰也不知道兩兄弟究竟在裏麵吵了什麽,但結果卻肉眼可知。周家大少爺被氣倒了,請了常來看病的吳大夫隻說周大爺這身體根基太弱,一時怒極攻心,這便病如山來。周閻躺在病床上麵色灰敗,周君一臉煞白地立在一旁。吳大夫開了方子後,就提著藥箱要走。


    周君連忙追了出去,他小聲問他大哥的身體究竟怎麽了,且再說明白一些。吳大夫看他一雙眼睛惶恐未散,鼻頭發紅,顯然是哭過一場。他隻好歎息一聲,小心勸慰周二少爺:“二少,大少爺的身子你我都知。打娘胎便帶了病根,再加上他抽大煙熬幹了底子,老夫說句不好聽的話,再不戒斷,下次恐怕……”


    這話如雷轟頂,周君麵上戾氣一現,正想喝斥大夫胡說八道。可怒意剛上頭,就被他強壓下去。越是這種時候,就更不能急,也不能得罪大夫。他恭恭敬敬請走了吳大夫,迴了房間。嫂子無聲地坐在大哥床前,肩頭微顫。


    周君隻覺得自己這次做錯了事,著實混賬。一迴來鬧得天翻地覆,還把大哥氣病在床。內疚在他脖子上掛了一套沉甸甸地鎖,隻把他腦袋都要壓倒地底下去了。他留下一句出去買藥,就匆匆從房間裏退了出來。


    穿過院子時,他卻被嫂子叫住了。嫂子站在台階上望他,雙眸隱隱含淚。周君立在下方,他方抬頭,嫂子的一記耳光便落了下來。周君不閃不避,生生受了一耳光。他甚至覺得嫂子打得輕了,他這樣的反骨,就該打重的才好。


    不曾想嫂子打完他竟然還抽了自己一耳光,便蹲下來捂著臉嗚嗚的哭。周君看著嫂子的發頂,她的發間還插著大哥出差時給她帶迴來的一枚蘭花簪。他心想,一個明知道自己妻子在做什麽卻裝不知,一位深愛著自己的丈夫卻仍舊堅持著自己的信仰。


    他說什麽話都沒有用,這得大哥和嫂子自己解決。因此他低聲同嫂子說了一句:“大哥……不要太傷他的心了。”也不知道是說他自己,還是在說嫂子。也許兩者皆有吧,周君魂不守舍地出了周家,他手中捏著一張藥方紙,眼睛盯著上麵,思緒卻不知跑到了哪裏去。


    今天街上的行人意外的多,不止是行人,還有許多官兵成群結隊地在路上走過。地上五顏六色地傳單被踩得皺巴巴的,空氣中仿佛彌漫著隱隱的躁動與緊張感。周君將脖子上的圍巾拉起,裹住了半張臉。他加快了步子,攔下一輛黃包車。


    到了藥鋪,他將方子上的藥材讓店裏夥計抓了。結賬才發現這幾包藥有多貴,貴得他甚至身上的錢沒帶夠,買不下來。平日裏周君隻知吃喝玩樂,身上多揣著的不過也是煙酒錢。現在找遍全身上下,竟然也還不夠。


    這藥本不該他抓,他隻想為大哥做點事罷了。不曾想連這點事都做不好,周君隻好讓夥計少拿一包,他順口問了一句:“現在的藥都這麽貴了嗎?”夥計也跟著愁眉道:“也不是,隻是聽說又要開打了。現在東西都貴,我們也得混口飯吃。”


    第59章


    周君同傻了一般,又重複了一次:“開打了?”夥計將雙手揣進袖子裏,瞧著這客人一臉震驚的模樣,點頭道:“是啊,都傳遍了。您可別看我這樣,我妹夫在軍裏也是有頭有麵的人物。這些天上邊的命令都下來了,您去街上看看,都是兵。”


    話音剛落,他就見這客人轉身往外跑,跑得太急了,還在藥房門檻絆了一跤。夥計驚得忙喊:“客人誒!客人,你的藥!”他隻來得及追出幾步,人都跑沒影了。夥計這才撓撓頭迴來,一臉莫名。好在那客人已經將帳都結了,隻把這幾包藥留下,等人迴來再拿。


    周君跑到街上,茫然四顧,他心砰砰地狂跳著。街頭開來了一輛輛軍用卡車,發動機很響,轟隆隆地碾軋著路麵。小車同自行車、行人紛紛避開,還有些許小小地抱怨聲。周君站得離馬路極近,他心急想要打車,卻一輛也沒瞧見。這時一輛自行車從他身後開過,許是騎得人不太熟練,竟搖搖晃晃要倒,還帶倒了周君。


    軍用卡車即將逼近,而周君卻被那力道撞得往前撲。千鈞一發之際,有人拉住了周君的手臂,將他狠狠往後拉。周君跌坐在地上,卡車車輪擦著周君的鞋尖急刹。自行車車主哐當地摔在地上,輪子飛速地轉著。連番意外吸引了路上行人的注意,軍用卡車的司機甚至沒下車,隻開了車窗從裏頭嗬斥著周君,這又開走了。


    周君往後看,想看是誰救了他。卻再也找不見,全是圍上來湊熱鬧的行人。但他卻有沒由來的直覺,說是他自戀也要,想多也罷,肯定是雍晉。他幹過往他身邊放人的這種事情,不然為什麽那人救下他以後就一聲不吭地消失。隻是為了不讓他認出來,好繼續看著他。


    周君手破了皮,血漬擦在灰撲撲的石板地上,漸漸暗了下去。周君沒有搭理那湊上來要賠償的自行車主,他推開了圍上來的行人,往迴走。他這才想起來他還有藥沒拿,家中有一位大哥。雍督軍和大哥合作,雍晉早已同他分手。


    此時忙碌的陸軍第九軍部,陳副官匆匆地穿過走廊,直達議事廳。一封封電報如飄雪般加急地送來,電報解碼人員動作不斷。雍晉同幾位軍事幹部位處議事廳許久,一直未曾出來。陳副官詢問立在議事廳門外的士兵,得來暫時不會出來的答複後,他點頭說好。陳副官迴到辦公室,拿起電話同那邊說:“他沒看清你的臉就行,繼續看著他。”


    那邊好似說了什麽,陳副官不耐道:“都這種時候了,還要我教你嗎?隻要沒出事,就不要輕易聯係。”他剛扣下電話,鈴聲又起。這次是雍公館的管家來電說,周先生突然上門拜訪,他們也不知道怎麽辦,該不該放人進來。


    陳副官無奈地捏緊眉心:“客客氣氣將人送走,就說少將不在,讓他改日再來拜訪。”管家放下電話,他從公館裏出來時才發現外頭下起了雪,便迴身去拿了一把傘。這雪越下越大,鋪天蓋地。沒多時大地便一片素白。


    周君瘦高的身影立在其間,腰杆筆直,揣著兜,穿得不多,凍得兩耳發紅。管家將話傳達以後,本以為這周先生還要糾纏不清,不了這人卻點了點頭,就要轉身離去。


    此時一輛黃包車拉了過來,管家看到木離青從車裏下來。本打算將手中傘遞給這位周先生,現在一看少將的救命恩人,哪裏還想得起,連忙小跑了過去,替人擋住飄搖雪花:“木先生,您身體還沒恢複,怎麽就過來了,快快,快進去。”


    管家的熱心隻換來木離青一記淺笑,而木先生並沒有走動,竟是迴頭同周君搭話。木離青不愧是當紅旦角,他聲音動人,尾音繾綣地問周君:“周先生是來找少將的嗎?”周君閑適望他,點頭。木離青轉頭問管家:“林老,少將可在府內。”林管家搖頭。


    周君將手從兜裏拿出,用帕子擦了擦臉。雪下的太大,都沾到他睫毛上了。這時他聽木離青溫和道:“周先生是找少將有急事嗎,我且可為您轉達一二。”周君禮貌搖頭:“不用了,也不算多急的事,我會自己聯係他,多謝你了。”


    管家眼見二人都客客氣氣,你來我往,心裏鬆了一口氣。他隻知這二人都與家中少將有那麽些說不清的關係,雍少將風流歸風流,他們做下人的不能多嘴。可眼見這兩人撞上了,管家心裏也是有些怕的,怕鬧得太難看,他無法交差。


    好在兩位都是體麵人,話畢便互相點頭告別,好似同友人寒暄一場,這便分開了。周先生將帕子隨手塞進西裝口袋裏,他轉身離開,白雪淹沒了他的腳步,哢哧哢哧的,好像凍到人的心裏頭。想到電話裏陳副官吩咐將人送走,林管家忙喊一聲:“周先生,可要為你拿把傘?”


    周君停下步子,他像才想起來一般,迴頭看送木離青來的黃包車:“不用了,這裏有車可以坐。”黃包車師傅應該是被木離青包下來的,所以一直在旁候著。忽然聽到周君的話,師傅先是搖頭,並看向木離青。


    木離青道:“沒關係,你送周先生迴去吧,錢不用退,就當周先生的車費。”周君笑道:“這怎麽好意思。”雖是這麽說,但他也沒走。木離青也不多解釋,隻伸手示意周君上車。周君也不再客氣,他坐上車報了地址。擋風蓬剛支起,周君臉色就淡了下來。有車不坐,他也不知要走多久才打到車。


    他可不想再病一場,大哥臥病在床,他也病了,周家就真沒有用的人了。至於他把車子坐走,木離青是留在雍公館,還是等雍晉送他迴去,他不想管了。他得知雍晉要奔赴前線,也曾失魂落魄過。他將藥送迴家中,強迫自己不去想。


    但在房間裏,他看著那雍晉送他的戒指。雍晉說不要當他麵扔掉的戒指,他還是想來一次。他從口袋裏抽出一直未曾拿出來的手,戒指安安靜靜地環著他的手指。體溫將戒指的溫度熨得很相近,明明戴上的那一刻,還冷得他周邊的皮膚一片戰栗。


    周君將戒指取了下來,他想,他同意分手了。不是一時意氣,也不是口是心非。確確實實同意了,無論雍晉的真正理由是什麽,從今往後,大概,也和他無關了。他將戒指從黃包車上扔了出去,紅色的光一閃而過,很快沒了影蹤。車子搖搖晃晃,長長的雪路上,隻留下兩道輪印。


    到了周家,他將濕潤的外套脫下,灌了口下人遞上來的薑茶。他問大哥醒了沒有,得來肯定答案後,周君連忙往大哥房間跑。隻跑了一半,他便放慢了步子,小心翼翼地步到房門邊。門沒有完全關緊,嫂子在裏頭。他看見大哥擁著嫂子,手裏撫著自己妻子的發,低聲安慰。


    周君沒有敢進去,他坐上走廊的木欄,給自己點了根煙。他揉了揉眼睛,那裏澀得厲害,太難受了。


    第60章


    陳副官等候少將出來,並把幾封電報遞給雍晉。處理好堆積的事物後,天色已晚。副官看了眼時間,低聲詢問雍少將是否要備車迴去。辦公室的燈光投在雍晉的眉骨處,眼窩有淡淡的陰影,不止是因為光線,他本身也許久沒有睡好了。


    雍晉臉色疲憊,他揉了揉鼻骨,從抽屜裏取出一副手套。那雙手套是重新改製過的,原來的粉染成黑,又去掉了秀氣的毛邊。可即便如此,對於雍少將那修長的手來說,這幅手套還是小了點,畢竟本身是女士手套。那人故意送他的,大概沒想到他會真的戴著。


    雍晉揉著手套,他聲音微啞道:“他怎麽樣了。”陳副官還未聽明白,一時未曾想起。畢竟雍晉有一段時間沒有問起那位周先生了,隨著馬上奔赴前線的時間推進,雍晉的行程滿滿當當,他以為少將早已處理好這些事情,並選擇將之遺忘。


    更何況上次雍少將打聽來的消息正是周家有意要和楊家聯姻,他們放在那位周先生身邊的人也確實迴報說楊小姐已經出入周先生公寓,周先生也數次同楊小姐約會。有說有笑,看起來精神不錯。少將當時聽來這個消息,臉色沉鬱,隻說暫時不要再打聽周先生的消息,讓人好好保護就行。


    如今突然問起,陳副官並不確定雍少將究竟在問誰,隻說:“你是指周先生嗎?他……”雍晉撫著額頭,他抬起眼睫看向陳副官,雖然累了,可眼神依然銳利。陳副官被這眼神看得身體不由挺直,忙將周君在街頭險些出事,和後來他拜訪雍公館的事情盡數告知。


    雍少將坐在椅子上,安靜地看著副官。室內的氣氛卻一下壓抑起來,雍晉將手套戴至手上,他起身穿上外套。聲音不算高,甚至不緊不慢,可其間的冷意逼得陳副官一頭冷汗:“這種事情,為什麽要拖到現在才說。”陳副官忙地垂下頭:“下官以為,少將您不想再聽到關於周先生的消息。”


    雍晉離開桌子,陳副官想要跟上,卻被雍晉抬手拍了拍肩。陳副官不敢動作,他聽見雍晉湊到他耳邊說:“我現在倒很懷疑,你究竟是我這裏的,還是父親那的。”陳副官猛地抬頭,他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卻被雍晉的眼神製止住了。他哪裏能想到這些消息有這麽重要,更何況少將當時正在開重要會議,哪怕他說了,少將也沒法立刻離開,他並不認為自己錯了。


    許是看明白他眼神中的不忿,雍晉搖頭:“不用跟著我,你今天可以先迴去了。”雍晉快步離開辦公室,陳副官安靜裏立在其中,好半天才緩緩垂下頭。


    雍晉上車後,他讓人去將看顧周君的其中一位喊到公館。等到了地,管家出門來說木離青在裏麵等他許久,他已經備好飯菜,少將是否要先用餐。雍晉將外套脫下遞給管家,解開襯衣扣子,搖了搖頭:“不用了,我現在有事不吃,你讓人好好伺候木先生用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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