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至書房,看顧周君的一位已經在書房等候他許久。他將周君今日的事樁樁件件地報告,當然和陳副官所說的沒有太大出入。除了這一件,雍晉靠在椅子上,垂眼看著那人地上來的盒子:“這是什麽?”那人低聲道:“周先生離開前丟下來的,下官自作主張撿起來了。”雍晉抬手將盒子打開,雖然早有準備,可看到裏麵的戒指,雍晉還是閉上了眼,久久不語。


    安靜了許久,雍晉才擺手讓人下去,他將盒子裏的戒指取了出來,戴在自己的無名指上。這戒指的設計可以調整大小,當時他取下來給周君戴上的時候,因為太過合適,周君的臉色驚奇,還有些興奮。他清楚的記得懷中人的小動作,周君下意識舔了舔嘴,即擔憂這戒指的含義,又喜不自禁。


    他看著手上的戒指,想到往事的淺笑還未起,這便散了,消失的無影無終。最終這戒指還是迴到了他的手上,兜兜轉轉。雍晉將手套疊好,端正地放迴書桌右手的抽屜裏,落了鎖。雍晉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沒多久,他展開一張紙,取來鋼筆,筆尖停留在信紙上久久,才落下了第一筆。


    周家裏,周君坐在欄杆上許久才等來兩眼通紅的嫂子。嫂子隻看了他一眼,便冷淡地朝前走。周君尷尬地不敢上前招唿,可他也沒法和嫂子認錯。嫂子認識的那群人天天吵著鬧著要革命,要推翻這個推翻那個,以前是一群沒有行動力,隻激情高昂的學生,現在倒不知發展成什麽樣了。


    誰知道嫂子重新和那幫人聯係上,究竟會帶來什麽後果。從某種層麵來說,這難道不就是一種背叛嗎。就好像一開始,大哥明明說了雍晉和周家是對立麵,而他還是同那人糾纏不清。他還把大哥氣倒了,他是最沒資格去指責誰的人。


    在門外徘徊許久,周君聽到裏麵傳來一兩聲咳嗽。他頓了頓,終究還是推門而入。屋裏悶悶的,爐火燒得很旺。周君給大哥推開窗透了點風,這才走到床前,不知所措。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後隻能把桌上果盤抱過來,給大哥剝橘子吃。


    周閻冷眼看自個弟弟,心裏還有氣,也不搭理周君,隻翻了個身背對著周君。那窸窸窣窣剝橘子的聲音不斷,最後周君甚至還開始捏核桃,哢呲哢擦地脆響。周閻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我要靜養,不能受風?!”


    身後的動作停了,好一會,周君卻摸索到了被子上,替他掖了掖。周閻一口氣堵在喉嚨裏,上不去下不來。他翻了個身,差點壓到床邊的橘子。周君把橘子皮剝成好看花瓣狀,盛著圓滾滾的橘子瓣,一顆顆緊緊挨在一起,放在床邊上。


    許是沒能料到他突然翻身,周君有些惶惶地垂下眼皮,不一會又偷眼去看他。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又怕又喜歡惹事。周閻擁著被子坐起身,看著那幾個跟哄女孩一樣,剝得好看的橘子:“我不吃,拿走。”周君小聲地應了,將橘子收了迴去。


    周閻繼續道:“我再也不想管你了,你愛怎麽樣怎麽樣。迴你公寓去,不要再來氣我。”周君抱著果盤,垂頭喪氣。那可憐樣要是換做之前,周閻說不定也就算了。可這次周君動到他的妻,怎可輕易就算了。


    周閻心如鐵石,並準備將這混賬東西攆得遠遠的。卻不曾想他弟弟語出驚人,竟同他說:“大哥,你覺得我來幫你,怎麽樣。”周閻雙眼微睜,猶疑地望著周君:“你說什麽?”周君抬起頭:“我說我幫你,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我來幫你。”


    哪知大哥第一反應就是搖頭:“你開什麽玩笑,你可算了吧。”周君認真道:“大哥,我應該能幫得到你。”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前文時間線,周君和雍晉最後一次見麵,第二日楊小姐登門拜訪同周君告別。修改成楊小姐登門拜訪後,又約周君一個禮拜後見麵,告知要去香港的消息,同日周君發現大哥和木離青見麵。不好意思,因為後文需要,隻好修改前文的時間線。


    第61章


    那年的冬天好像特別的長,大雪漫漫。分明還沒有多少天,就要過年了。然而整個城市都處於一種微妙的緊繃狀態,不管是報紙上,還是廣播裏,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大家都知道要開仗了。所幸還不是要打來這邊,隻是離得近了,那一聲炮響不知什麽時候才會來臨。


    但多數人都在期盼著,也許這仗在那裏就能結束了,不會蔓延到這裏。這些期盼裏當然不包括軍屬的心,他們隻膽戰心驚地祈禱自己男人或孩子平安,不斷燒香拜佛,臨離開的時間越近,就越不舍。


    周閻還沒痊愈前,周家的鋪麵基本上都是周君帶著大哥的助理小傅去視察。小傅本人少言寡語,但給出的建議都很切中要點。剛開始接手的時候,周君還不算熟絡,但是他上手的速度遠超乎所有人的預料。晚上小傅去見周家大少爺的時候,也提了一嘴這事。


    當時周閻靠在床頭,把玩著手爐,聽到下屬隱晦地誇讚著周君,他點頭輕笑。那是在周君麵前從未展現過的一種情緒,他在為這個弟弟驕傲。周閻不無讚同地說:“他自幼就聰慧,讀書時就沒輸給過別人。”


    小傅有點意外,他本以為這兄弟倆關係雖然不差,但絕對算不上好。而周大少這次之所以讓周二少接觸生意,隻是無奈之舉。等周大少身體好起來後,就會全盤收迴。卻不曾想,周閻是這種態度,甚至是樂意見於周君去接觸周家的生意。


    周閻笑了沒多久,麵上就有痛色閃過。他疼得額頭冒汗,忙讓小傅去取來鴉片膏。直到抽了一大口,他才將那鑽心疼給壓了下去。周家誰都不知道周大少的痛症已經有非常長一段時間了,隻有小傅曉得。


    與其說他是為了同洋鬼子做生意才抽的大煙,不如說是為了壓製那股磨人的疼痛。至於周閻究竟是什麽病,為什麽每次發作都痛成這樣,小傅也不清楚。但周大少有定期去醫院,也有吃藥,他也不好說什麽。


    周閻抽了大煙後,精神也一下子就疲了。他慢聲道:“二爺有什麽不懂的,你就多教一些。等我身體好些了,他得和我們一起。”小傅低聲問:“您是說二爺來分擔一部分嗎?”周閻閉上眼,搖頭:“不,他要接手我手上所有的生意。”


    小傅猛地一驚,他抬眼看著周閻,有點不太讚同。他是周閻母親從街上撿來的孩子,夫人心底好,將他撫養長大,又供他讀書,乃至學業有成,所以他是心甘情願地來輔佐周閻的。可周閻現在的話,卻是表明了他想將所有家業都交給弟弟。


    小傅心裏著急,卻又不能說得太多。周閻看穿了小傅的心思,他說:“我這身體你又不是不知道,先前他沒這些心思,我雖然急,也隻能苦苦撐下去。也想著,等撐不下去了,就把生意都轉手了,可現在……”


    周閻眼神猛地亮了起來,像是突然充滿了氣力:“隻要是周家人就好,周家的家業,不能在我手上斷了,絕對不能!”


    周家的廚娘在生火,給周二少煮醒酒湯。這些日子周君出去除了點帳看鋪,晚上還要同掌櫃和客戶熟悉。熟悉的方式就是應酬,男人應酬起來沒完沒了,要抱女人,要喝花酒。周君經常是喝到一定時候就找機會去洗手間,吐完了繼續喝,一直讓自己處於清醒的狀態。這喝下一周來,人都喝瘦了。


    廚娘把飲酒湯做好後,喊來一個丫頭,讓人把湯送到周二少房間裏。丫頭小心地端著湯進周二少房間時,卻發現周二少坐在窗欄邊,窗子打開,看起來好像隨時都要掉下去了。丫頭嚇得要命,連湯都快端不穩了。而周君顯然沒考慮到小丫頭的心情,他癡癡地望著窗外,喃喃道:“你說今天會有月亮嗎?”


    丫頭還在思考要不要叫人過來,把周少爺從窗邊拉下來。就見周少爺身體一晃,她還未驚叫,周君便軟軟地從窗台上滑了下來,坐在毯子上。他朝丫頭笑:“屬於我的,不會再有了。”


    丫頭哪裏懂這人在說些什麽,她放下湯,跑出去喊人。隨著姑娘噠噠的腳步遠去,周君軟軟地趴在了地上。他嘴裏咕噥地哼著一個調,斷斷續續地,像失了調的舞曲,也同卡了帶的音箱一樣,一下便斷了,再沒後文。


    又過了些日子,周君同一個客戶見麵。客戶請他晚上一起去看戲吃飯,要帶上女伴。以前的周君,絕不會同現在這樣,拿起電話,竟然不知一時該撥給誰好。也許也是會有這種狀況的,但那是選擇太多,不知該要約誰的犯難。


    他許久沒和那些小姐們聯係了,清心寡欲堪比參佛入定。楊小姐出國了,文鍾茵惱他陰晴不定,上次給他來了長長的一封絕交書。周君沒有迴信,傷透對方的心,至此電話也不肯來了。如今周君再去聯係,少不得會被冷語幾番。


    周君坐在沙發上,伸長了一雙腿,長長歎了口氣。他托著下巴,考慮著去包一個場麵上的小姐。有些落魄的世家小姐,還活躍在交際場上。他大抵知道其中一些價錢不菲,可要做生意,少不得需要女伴陪同。他現在一顆心破破爛爛的,如何再去經營多一段感情。


    倒不如找錢貨兩訖的,來得方便。想到便去做,周君托朋友給他介紹了一位。當晚八點,他準時出發去接那位小姐。他驅車到了地方,接來一位穿杏色旗袍的女士。這位小姐長得非常古典,一舉一動很有韻味,是從前周君會喜歡的類型。


    她的聲音也很好聽,她讓周君喊自己婉君就好,姓辛。周君扶著方向盤,手指點點婉君的身側。辛婉君不明所以,周君微笑道:“係安全帶,雖然我對自己的駕駛技術非常自信。但您太過美麗,我怕我不夠專注。”


    婉君既來之則安之,即對周君的調笑表示接受,適當迴應,又不會過於小女兒家地嬌羞。周君非常滿意,當即拍板日後就帶婉君。他們一同陪客戶吃了飯後,客戶說要去梨園看戲。周君手持玻璃杯,喝了口酒,這才道:“我聽說雪芳園來了一位新花旦,歌喉一流,去那也不錯。”


    客戶喝得滿麵通紅,朝周君笑道:“周二少,你有所不知,從前你大哥去看戲,從來也不去別的地方,就是梨園。”說著他笑嘻嘻比了個手勢,朝周君意味深長道:“那裏自有那裏的快活。”周君表情不變,心下微沉。


    那手勢是抽大煙的意思,梨園倒還有這種招待。他隻能以不變應萬變,先陪著去了。結賬時,他去給小傅打了個電話。讓人過來一趟,既然大哥和木離青有合作,那他也可以和木離青合作。至於怎麽合作,還是得通過大哥的關係。


    果不其然,去到梨園,非但沒有去前台看戲。客戶陳生和梨園老板說了一會話,便有一位小姑娘過來領路。他給辛婉君塞了錢,又喚來一個夥計,讓人將辛小姐送出去打車。自己跟著陳生,走過長長的走廊,跨入一個院子。


    那是一間極大的房間,一張張羅漢床緊挨在一起。煙霧繚繞,都是人,或坐或躺。男男女女,有布衣亦有珠光寶氣。陳生帶著周君穿過這間擠滿人的房間,走到小包間。那裏倒是人少了,珠串簾子揚起落下,隔出一方天地。


    陳生熟練地找了一個位置坐下,朝周君招手笑道:“二少,來坐。”說罷他轉頭跟領他們進來的姑娘說:“給二少來一份極樂天堂,算我賬麵。”


    第62章


    陳生勁頭上來,潮紅雙頰上一對眼精光十足,儼然非常期待和周君同樂,不抽就是不給麵子。未曾想,周君還真沒給這麵子,他一雙眼睛盯著姑娘扭著出去的屁股,慢慢坐到羅漢床的另一邊,右手從衣襟裏掏出一張帕子,捂住了口鼻。他掩著半張臉,那雙淺色瞳孔溢滿無奈:“陳生你有所不知,我抽不得這些東西的。”


    這話頓時讓生意人不滿了,這和酒桌上不肯喝酒又什麽區別。陳生揮了揮手:“唉,二少你試試看,很舒服的,你聽它名字都知道,我給你推薦的肯定是好東西。”周君搖了搖頭:“不是我不想抽,是不能抽。陳生你也知我是最近才出來同家裏做生意,以前我為什麽沒出來,就是我出不來啊。”


    這話勾起了陳生的好奇心,他探過半截身子,湊到周君麵前:“怎麽啦這是?”他話裏盡是窺探,滿心以為能得來周家秘事。誰知答案無趣得很,周二少和他那大哥一樣身體不好,有哮喘。本就不能在煙霧多的地方久待,抽鴉片一個不好,也許就交代了。


    陳生聽來原由,當然也不能硬是要周君抽,萬一送命了,他背不起這個責任。周君眼神又探出了門口,朝陳生說:“雖然我是抽不來這極樂天堂,但我覺得有別的極樂天堂,我能去試試。”


    要合作,你得讓別人知道你的喜好,最好是淺薄的,有缺點的。人無完人,他周君名聲一貫風流,現在好色一些,倒也能讓陳生放心。果不其然,他稍加暗示,陳生便哈哈大笑,滿是意味地打量端著鴉片膏進來的小姐和周君。


    等陳生抽軟了身體,周君就捂著唇鼻出去了。陳生也沒阻止他,大概是以為他要出去行些好事。周君步子越走越快,幾乎是逃一般離開那個院子。他麵色鐵青地去了戲台子那處,他給小傅留的消息就是他在二樓包廂等他。


    周君給一個夥計塞了些錢,夥計帶他上二樓。戲台上的戲已經開場過半,到處都是人,悶熱的室溫讓周君脫下西服外套,解開襯衣扣子。他身上還全都是味,嗆得他自己都聞著惡心。周君腳步匆匆,他那帕子擦拭額角,轉頭看戲台上有無木離青。


    過道上也出來了幾個人,周君沒留意,他眼睛一直盯著戲台。直到夥計拉著他,示意避開,他才收迴視線,垂下頭,站到一邊。走在前頭的人腳步聲很穩,軍靴踏出來的響聲,總和別的腳步聲不太一樣。周君心裏起了奇怪的念頭,他仍然把腦袋低垂著,直到那靴子主人經過他的麵前,停了下來。


    周君下意識地後退,可這過道太窄了,他這一退,背脊就貼上了木牆。牆麵的溫度有些冷,透過他薄薄的,略帶汗意的襯衫,直把他凍得一個激靈。他閉了閉眼,眼睛始終沒抬起來,執著地盯著地麵,看著那停在他麵前的靴子。


    這過道的距離仿佛一下就縮小了,變得很窄,窄得好像他都要貼上這人了一樣。而那該死的味道,更是一點點地滲透過來,他聞到了,那是雍晉的味道。他歎了口氣,終於抬起臉,卻對上雍晉的眼神。那是怎麽一種眼神,是尖銳又充滿審視的,還有深深得不敢置信。


    雍晉就這麽定定地看著他幾秒,就無言地轉過臉,朝前走去。


    周君身上為什麽會有大煙味道,這是雍晉唯一的想法。原來不止大麻,連大煙也一樣嗎。也是,周家背後的生意就是這些,他明明是清楚的,為什麽會一直覺得周君會獨善其身,而他早已失去管他的資格。即便如此自嘲,卻仍舊不能接受。


    雍晉錯開他往前走了不過三步,卻始終沒能夠忍住地迴了身。那人額頭上汗珠密布,周君剛剛隻同他對視了一眼,就把臉深深地埋了下去。雍晉的去而複返顯然讓周君無法忍受,他偏開臉,想要轉身。雍晉看著他那從解開的扣子裏延伸出來的頸線,指腹就記起了那種觸感。


    他現在腦子也許是不太清醒的,他不應該迴頭來找周君。可他現在隻想扣著周君的脖子,逼問一番。亦或者不止是逼問,他想要碰他,親他,感受他的味道,想得要命。


    再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伸手了。雍晉盯著自己的手,心頭泛起一絲後悔。身旁的人也許看出了什麽,小聲地和雍晉說先下樓。雍晉無聲點頭,手上卻沒有要把人放開的意思。哪怕心裏在警告自己,趕緊鬆手離開,不要再牽扯不清,卻始終無法放手。


    他明明知道自己早已過了可以任性的年紀,父親那日的警告曆曆在目,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周君擋在自己麵前,無法作為。而軍事命令突如其來,時事嚴峻,他即將要奔赴前線。那是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麽的地方,他甚至不能保證,他能不能夠活著迴來。


    既然如此,為什麽要死死握住周君,就像一縷要消散的光。留一句沒有力度的諾言,讓周君等他嗎?周君會等他嗎?捫心自問時,他甚至無法求來一個篤定的答案。


    所以他決定在離開前,決絕抽身。而周君也確實如他想的那樣瀟灑,隻那一晚崩潰後,就很快振作起來。他和以前一樣,仍是風流不羈地笑著,依然可以將日子過得精彩,也有合適他的女子與他幽會。可雍晉隻覺的有什麽東西,在日漸被吞噬,疼得要命。


    尤其是收到那再次被遺棄的戒指後,雍晉在書房裏處理了一夜公事,直到天邊微亮,太陽升起,仍舊沒有睡意。書房裏隻有留聲機裏的音樂陪著他,曲子是他曾從電話裏聽過的,話筒那頭有那人的彈奏聲和若有若無的輕哼。


    周君當然是沒想到會被留住,他下意識掙了掙,手臂上扣得力道太緊。夥計在旁邊轉著眼珠子,小聲問他:“先生,要不我先去給你們上些茶點?”周君皮笑肉不笑答了句不用,他迴頭道:“雍少將,能否先鬆開我。”雍晉眉心皺著,他好像十分懊惱,唇角僵硬,幾乎能感受到他緊咬的牙關。


    然後雍晉就一分分地將力道鬆開了,周君看著自己手臂上留下的褶子,那是雍晉剛剛扣住的地方。而現在他鬆開了,克製地收了手。雍晉朝他點了點下巴,不再看他:“十分抱歉。”說罷,他抬手正了正自己的帽簷,雙眼藏進了帽簷陰影下,再也看不清神色。


    周君看著他轉身,雍晉的衣角被風稍稍掀起了一小片,風中關於他的味道好像淡了一些,若有若無。他曾熟知那衣服底下的身體,他曾摸過每一寸肌理。他本以為再次相遇的時候,他真的能冷靜下來,隻當是陌路人。他也確實非常冷靜,沒有出糗。可雍晉從樓道中轉出,消失後,他卻渾身都脫了力。他摸著那被握過的手臂,隻深深唿吸。


    第63章


    木離青從台上下來後,氣還未喘勻。伺候他的姑娘小五湊到他耳邊告知他雍少將來了,木離青嘴唇一抿,一抹笑還沒展開,就聽小五小聲說:“剛剛才走。”木離青還忙活著將頭麵取下,聽到這話,連卸妝的力氣也無了,就愣愣坐在那裏。


    小五又說,小傅先生那邊來了話,說周二爺想要見他。木離青愣愣地迴了一句:“周二爺?”小五點頭:“是啊,來的不是周家大爺,是二爺。”很快,小五就看到木離青的臉色變了,他死死揪緊了其中一枚釵子,鋒利的銀飾深深地紮進了他的手心。


    他這幅模樣嚇壞了小五,姑娘忙伸手去掰他的掌心:“木先生,您的手!”木離青一下就鬆了勁,他愣愣地看著桌上的物件,喃喃自語:“他怎麽會……如何能這樣!”小五看著木離親手心裏紮出來的血,連忙塞了一張帕子進去。血暈在白稠上,觸目驚心。


    他是有一會才去見周君的,卸妝花了些時間,走神又是一些時間。還有些故意在裏頭,他非常不想見到這位周二爺。誠然他愛慕少將,自然是對這位周二少爺沒有好感。但他自己本身也沒有愛慕少將的資格,他是雍督軍的手下,也是同周家交接生意的人,他心裏知道他和雍晉不可能。


    剛開始他也不能接受,雍少將誰不好,為什麽是周家的人。如果周家的人都可以,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可終究還是不一樣的,哪怕他曾經豁出一切為少將擋過槍,也仍然沒在此間看到什麽希望。然而現在周君也要攪入這趟渾水了,這位周二少爺最終也要變成和他一樣的人,讓他如何能甘心。


    除此之外,雍晉知不知道,他亦不能讓他知道,雍少將本就對他沒有別的感情,也許是有感激的,亦當他是好友。萬一因為周君的事情,雍少將在追查的時候,知道原來他是雍督軍的眼線,雍督軍放在暗處的棋子,那他會永遠都失去了少將,他愛慕的人將不會再看他一眼。


    一個小時後,周君在小包間等來姍姍來遲的木離親。木離青一身白色旗袍,洗盡妝麵,他用扇子撩開搖晃珠鏈,抬眼看向坐在裏頭的人。他是個講究人,麵上自然沒有透露心中複雜情緒。他本以為讓這位周先生等了這麽久,想必這樣的少爺,麵色絕不會好。


    不曾想周先生動作斯文地熄滅手中雪茄,用帕子拭過夾過雪茄的手,方才起身來同他握手。上次見周先生的時候,這人氣色不好,形容狼狽,此次倒是將自己打理的十分妥當。


    木離青知道這位周先生顏色極好,不曾想麵帶笑容時還更盛三分。他收迴手,移開視線,心頭不忿倒是少了許多。知道自己輸給比自己優秀的人,終歸少些意難平,哪怕這人隻有臉比他好。


    周君麵帶真誠請人坐下,木離青矜持地飲了杯茶,方才道:“是我來的晚了,還請見諒。”周君搖頭:“木先生無須抱歉,是周某唐突。”木離青麵色怪異,不知這位周先生為何這般言行,先前分明看他眼光,全然沒有和善。那是一種略帶挑剔的打量,和無意識的無視。他從來不認為他是對手,這是木離青最不舒服的地方。


    周君一臉和善地給木離青斟茶,下一刻卻拋下驚人之語:“我此次前來,僅代表我周家,退出同雍督軍合夥的生意。”


    木離青在見麵前設想過許多周君要同他說的事情,例如他要接手這些不見得光的生意。又或者說,來和他重新談談分成、客戶或銷路等等。


    而他未必不肯教他,畢竟不喜歡的情感是私人的,生意卻是公事,他拎得清。卻萬萬沒想到這位周家的暫時當家人,會如此膽大包天,又如此天真。他先是笑出了聲,而後慢慢搖頭:“周先生,這事……周大少爺知道嗎?”周君冷靜極了,他也給自己斟茶。嫋嫋茶香漫了上來,他在這陣霧中垂下了眼:“我收到了一些消息。”


    他這話讓木離青一愣,木離青本覺得周君是在異想天開,他是決計不會輕易同他決定這些事的。要不要合作,從來都不是周家說了算。自從周閻一腳踏進來開始,就不可能如此輕易地出去。而現在,周君卻說他有消息,什麽消息,哪來的消息。


    周君用茶蓋濾了茶葉,飲了一口:“我聽說雍督軍要調任了。”木離青本還有些漫不經心,甚至有些輕視的表情一僵。他很快就斂起臉上的神色:“即便雍督軍要離開,可這生意在這裏,還有我,還有其他人,這和你要退出沒有關係。”


    等確定了雍督軍確實要走的消息,周君才慢慢挑起眉梢。如何沒有關係,雍督軍一走,這裏的一切都要重新被洗牌。新來的勢力絕不會任由看著這麽大塊餅被別人咬著,雍督軍勢力遷移,等於靠山不在,隻能投靠新靠山。可著這麽一來,雍督軍能夠忍受周家的背叛嗎。


    這是個死局,隻有提前退出才能解開。這事情本來周君不知,前幾日他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字跡並認不出是誰的手筆,他問將信送來的下人,也沒問出究竟是誰將信送過來的。這匿名信來得蹊蹺,內容卻無法讓周君不去在意。


    信的內容非常簡單,隻是提了一筆雍督軍即將被調任的消息。他本打算真心接手周家的生意,方方麵麵的,就和他在德國做的那些事一樣,一般危險。可這封信如冬日冷水一般將他澆醒,他坐立不安。很快他就委托朋友組了一場牌局,牌桌上的是他曾經睡過的一位政府要員的姨太太。


    姨太太桌下同他勾纏,他也配合著。牌局散了,他請各位喝血燕,自己卻單獨將姨太太帶到偏廳裏套話。他送了姨太太一條手鏈,自然是看不出任何來路的那種。以免那日要員發現這些事,查了下來。


    他柔情蜜意地同姨太太聊了許多,最後約定下一次見麵,才將人送走。等姨太太一走,他便冷下臉,再次去求了大哥。他知道,哪怕他將這個消息告訴大哥,大哥也不會收手的。隻會和他說,富貴險中求,不撞南牆不迴頭。


    周君不是什麽硬骨頭,要是他足夠的厲害,當年也不會那麽狼狽地從軍火生意中抽身。周君繼續和木離青道:“如果雍督軍同意周家退出,我周家願意將這些生意完全讓出,不收分毫。”木離青當然是不能決定這些,周君再接再厲:“我知道你們和艾倫先生有生意來往,但我也打聽到有關艾倫先生一些有趣的關係。如果督軍願意,我可將消息盡數告知。”


    木離青臉色已經完全冷了下來:“如果督軍不同意呢?”周君也收了笑,他好似為難極地歎了口氣:“那我可能要同各位報社朋友喝個茶了。”木離青心裏一緊,他失聲道:“你說什麽?”周君將那已經熄掉的雪茄撿了起來,點燃,抽一口。


    他吐著煙,一臉薄情道:“自然是我同少將的那些,風流韻事。”最後四個字,他咬得重了,十分意味深長。


    第64章


    木離青的表情十分精彩,周君從梨園裏走出時,想到剛剛木離青的臉,不由笑出了聲。他攏了攏大衣,戴上帽子。小傅在他們談話的時候,沒有參與。木離青也不知出於何種目的,不讓小傅進來。因此大哥的秘書很是不安,眉心緊皺,嘴角也抿出淺淺的褶子,一副要問又不敢問的模樣。


    小傅開了車,周君就坐到後座。迴去的路上,小傅試探性地問了幾句,周君隻抽著他的雪茄,半天不迴話。隻等小傅徹底安靜下來了,周君才慢悠悠地說:“你怕什麽,這些天你可有見過我幹什麽出格的事?你懷疑我,懷疑大哥的眼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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