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克看著漢森醫生不容拒絕的眼神,興起的好奇心忽然滅了下去。


    算了,這都不關他的事。


    轉身關上臥室的門,布萊克迴到自己的床上。因為長時間沒有人在,原本溫暖的被窩已經涼了下來。但是因為外麵太冷,所以他的腳還是感到些微暖意。


    是的,他沒有反對的資格。他不過是漢森醫生救迴來迴來的一個病人,然後又在傷好之後被好心收留——好吧,他現在對外的稱唿是助理。對漢森醫生他應該心懷感激,卻不能去幹涉對方的生活。雖然對方一向對他非常溫和,並且大多數時間都很尊重他的想法。但是,這裏終究不是他的家。


    布萊克靠在枕頭上有些鬱悶地發了一會兒呆,最後終於平心靜氣了:其實漢森醫生的做法並沒有什麽不對,他隻是有些敏感了。


    抬起手,他借著從窗戶透過來的月光看著自己的掌心,上麵的紋路熟悉又陌生。


    這雙手是誰的,這個張臉是誰的,這具軀體是誰的,他不記得。


    他是誰?他從哪裏來?為什麽一個亞裔會出現在歐盟腹地的一個小鎮上?為什麽他會受傷,是誰打傷他的?是他的仇敵嗎?他們是什麽人,在哪裏,是不是還在四處搜捕他?他有親人嗎?有沒有人在找尋他?有沒有人為他的失蹤擔心著急……不知道,不知道,他全都想不起來。


    漢森醫生說他的頭發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不如就叫布萊克。


    布萊克就布萊克吧,既然不知道名字,叫什麽都一樣。他放下手,動作迅猛的縮迴被窩,紮緊被口,避免冷空氣進來了:明天是他放假的日子,不如去城裏走走。


    第237章 進城


    距離西蒙鎮最近的城市咖登市是一個以鮮花聞名的城市,因此除了冬季外,前來旅遊的人都很多。本地的產業也以旅遊度假,鮮花和精油製作為主。


    現在正值十二月,外來人已經幾乎看不見了。本地人卻也沒有因此閑暇下來,而是抓緊時間對這一年下來需要修葺和刷新的地方進行改造,並為來年春天旅遊客流的大爆發做好準備。


    “嘿,夥計,你的身份證?”地鐵的入口處,穿著深藍製服的中年胖巡警將他攔了下來,“臨時檢查。”


    布萊克微微皺了下眉頭,但是還是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半透明的卡片。


    “老大,這個小子不是上個星期檢查過嗎?全西蒙鎮有哪個亞裔紙人正好在鮮花節那天掉到慶典舞台上的?”胖巡警旁邊跟著的年輕巡警一點都不緊張地看著布萊克,眨眼開著玩笑。


    “出了差錯你負責?”胖巡警不帶火氣地瞟了年輕巡警一眼,仿佛是嫌棄對方的幼稚。


    他把半透明的卡片顯示在手中便攜式讀卡器上的信息低聲念了一遍:“臨時身份證:布萊克,紙人,男性成體,亞裔。天賦不詳,等級不詳,魂晶特殊類,誕生紙信息不詳。西蒙鎮身份登記處核發。”


    “這麽多不詳的身份證也是罕見。”年輕巡警笑著說。


    “小子,再提醒你一次:管好你的身份證。萬一掉了或者被偷了,在查清楚之前要被拘留起來的。”胖巡警撇了他一眼,“□□煩不一定會有,小麻煩肯定不斷。”


    實際上這不是第二次布萊克被人這麽提醒了,從他拿到這張卡起,漢森醫生已經提醒過他無數次了。


    但對方畢竟是好意,多以他還是默默點了個頭。


    胖巡警見他態度還算誠懇,將身份證還給他後便和年輕的同事走向下一個打算登車的乘客。


    布萊克的第一個目的地是咖登的城市圖書館。


    “來還書嗎?”長相甜美的圖書登記員衝著他一笑,“西蒙鎮上的北風這段時間不太好受吧。”


    “很冷。今天早上地上已經結了薄冰。”布萊克將六本書和借書證遞了過去。


    登記員接過書,一邊活動鼠標,一邊問:“你在漢森醫生的診所裏事多嗎?”


    “並不多。”平日裏他隻是做些接待和文件整理的工作。沒有護士執照,他能做的自然不多。


    “你既然怎麽喜歡看書,有沒有試著自己創作一些作品?”登記員歪頭看了他一眼,“你的語言比剛來的時候好多了。如果不看你的臉,我幾乎都發覺不了你是一個亞裔。”


    “寫比說還是要難一些。”布萊克迴答。


    “這幾個月你可借了不少文學書,愛書的人學寫作總不會太難。”登記員俏皮地聳聳肩膀,“這一點上我們比泛亞強不少,據說那邊幾十年來連本像樣的小說雜誌都沒有。”


    布萊克想起他聽說過的關於泛亞的一些傳聞,表示讚同的點點頭。


    據說泛亞那邊造紙的傳統派和現代派之爭之後就文學作品就呈現出枯萎幹涸的局麵,雖然後來有所恢複,但是已經很難恢複到爭鬥前的局麵。


    登記員將借書證還給布萊克,同時拿了一本雜誌遞給他:“《傳說》正在舉辦明日之星大賽,你可以試試。”


    布萊克自然知道《傳說》,這是一本小說類雜誌,麵向十幾歲到三十歲喜歡刺激新鮮的年輕人,很是暢銷。隻是第一次嚐試就選擇這種全國級別的雜誌,這位登記員小姐對他還真是有信心。


    雖然不想表露出來,但是不得不承認,他的內心有些蠢蠢欲動。


    記憶可以遺忘,但是源自天性和本能一些東西是無法遺忘的。就像怎麽走路和吃飯不會被忘記,對於書籍的愛好以及想要用文字記錄和表達某些東西的感覺,一旦接觸,就如同雨後春筍,噗噗地從他的心底冒出來。


    醒過來後他說出的第一句話這裏沒有人懂。但這裏人說的話,如果慢一些,他能懂,盡管不是很熟練——很明顯,這不是他的母語。漢森醫生說他說的是漢語。這是自然,他是一個亞裔,自然說的是泛亞的語言。歐盟的語言很多,他能偶聽懂漢森的語言,就已經很幸運了。幾個月下來,與人的交流不成問題,書寫上,經過幾十本書的熏陶,勉強達到了初中在校生的水準。


    好在初中生的水準也是能夠寫小說的。再則小說寫得好看與否也不全看文字水平,創意、布局、手法這些也占很大比例。不為拿名次,寫出一篇像樣的小說,他還是有信心的。


    “謝謝。我會看看的。”布萊克拿起那本雜誌,向登記員道了謝,決定認真研究一下比賽細則。


    歐盟的文學投稿是有寫造分級的。


    一級是禁止寫造。也就是純文學,作品純粹作為一種精神糧食來享受。文章在作者的授權下可以用來製造影視作品、遊戲作品、舞台作品,但不可以用於造紙,包括作者本人。


    二級是作者寫造。也就是僅限作者本人寫造,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將文章用於造紙。


    三級是限製性授權寫造。這一類是目前作者選擇最多的,也是細分最廣的。


    首先是授權對象的限製,除了作者外,到底授權給哪些人寫造,授權最多多少人寫造;


    然後是授權內容的限製,文章中哪些部分是開放寫造,哪些角色是開放寫造;


    第三是改編權限限製,這是最複雜的部分。一般來說如果主角比例最多,則不存在改編必要。但是如果寫造的對象不是主角,或者文章本身是雙主角或多主角,又或者寫造的對象不是主角,那麽就存在改編的需要了。是還原性改編,還是半還原性改編,亦或是自由改編,作者都需要作聲明。


    四級是自由授權寫造。意思也就是,文章任讀者折騰。事實上,在歐盟開放自由授權寫造的作者翎毛鳳角。


    文章的分級在公開發表之際就必須選擇。根據歐盟的法律,文章作者和文章版權擁有者有權隨時修改,並且擁有最終解釋權。布萊克聽說過的文章版權官司就不下三個。一般情況都是作者過世後,繼承者和版權擁有者對簿公堂。


    如果讓布萊克來選,他肯定是選擇一級。反正他寫不了,誰也別想寫。


    早在他起不了床的時候,西蒙鎮身份登記處的人就上門給他進行了辨魂,第二天漢森醫生特地將診所關門一天去領迴了他的身份證。他問紙人是什麽意思。漢森醫生解釋給他聽時,他還覺得沒什麽。現在,他覺得真是沒勁透了。


    有什麽意思呢?


    不記得自己是誰也就算了?結果還發現真的除了自己,這個世界還真沒有誰和自己扯得上什麽關係。他什麽也沒有:沒有過去,也不知道將來,連一個名字都是假的。在這個世界,沒有人認識他,也沒有人等待他。他的過去是空白,未來也將是了無牽掛。


    如果有一個人,不論是誰,不論男女;如果有一個人,不論美醜,不論聰明還是愚笨,願意站在他的身邊,在這個孤孤單單的世界,他真願意傾其所有。


    可他連造紙都做不到。


    布萊克手下的筆胡亂地畫著,畫線跳躍,心情淒涼。


    太陽一點點移動,圖書館的光線越發明亮,提示著一天過半。他想起今天還有要做的事情,整理好要借的幾本書,然後拿起登記員給的他的雜誌,抿著嘴唇足足看了半分鍾,最後將它和這幾本書放在了一起。


    中午他選擇在一家頗受歡迎的老牌中餐館吃飯。餐館的創辦人據說是一名亞裔,傳到現在已經是第四代。布萊克不知道這裏的菜是否正宗,但是比起西十六區人的大眾口味,他還是比較喜歡這裏。


    當然,他也存了一分借這裏的菜式幫助迴憶過去的心思,可惜至今沒有起作用。


    點了四個菜,要了一大桶飯,布萊克和以往一樣,點了雙倍的分量,迴去的時候正好打包一餐。這裏的餐館的服務員已經熟識他,總是會多送一份例湯。


    “……泛亞政府還是一分錢賠償金都不肯出啊?嗬嗬,這都半年了,官司有的打呢。”領桌的是一家四口,父親看著手機上的新聞,一邊啃著手上的排骨。


    母親一邊給兩個孩子分碗筷,一邊道:“誰知道真相是怎麽樣的?泛亞的發言人說是我們這裏的貴族企圖控製他們三大局的,造成了重要人員的傷亡,還要追究相關貴族家族的責任。首相卻說是他們人為造成了b市的災難,不反省自己的罪過,還想推卸責任——嘖嘖,一百多條人命都沒了,一分錢沒有,連句道歉都沒有。”


    “泛亞那邊死得更多,一千多萬呢!整個城市都成墳墓了。死了這麽多人,什麽真相也都埋沒了!”父親將排骨扔在碟子裏,壓低了聲音,“你還真別說,也許兩邊都沒說錯……貴族沒安什麽好心思,而泛亞那邊死了大人物,報複性的使用了大規模武器,一不小心就收不了場——”


    母親臉一沉,筷子立刻敲到父親的手上,低聲罵道:“不要命了,胡說什麽!孩子還在這裏呢,萬一學去了怎麽辦?還不把手機放下,吃飯了看什麽手機!”


    父親訕訕地收起手機,然後熱情地招唿兩個孩子多吃點。


    母親摸摸坐在自己身邊更小的一個孩子的腦袋,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容:“我就願意他們兩個笨一點,安分一點,隻要過得安穩自在,比什麽都好。”


    布萊克吃完飯,打包了飯菜。然後順路給幾家漢森醫生的老病號送了藥,得到了他們迴贈的一瓶礦泉水、一個蘋果、一塊剛出爐的蛋糕,還有一本書。


    那本書隻是借給布萊克的。借給他書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特級造紙師,有一個做建築工程師的丈夫和一個十五歲的兒子。布萊克很少見到那男孩,不過每次那造紙師提起來,總是一臉的疼愛和自豪。那麽應該是個聰明又懂事的孩子吧,布萊克想。


    送完藥時間還走,布萊克想想,決定去百貨商場看看有沒有打折的褲子和鞋子。漢森醫生整理了很多自己不怎麽穿的衣服給他,冬裝也有,雖然對布萊克說有些大了一點,但是他隻當是寬鬆版穿了。但是褲子和鞋子卻沒法將就。


    快進百貨公司的時候又臨時檢查了一次,布萊克對此已經有些麻木:他一個亞裔是有些打眼,但是也沒有必要好奇心這麽重吧。來來去去那麽多人,就逮著他一個臨檢。


    對穿著不合身衣服的亞裔青年,售貨員雖然口頭上熱情依舊,但是臉上的表情不免冷淡了一些。


    布萊克很快買了兩條厚厚的褲子和兩雙冬鞋。都是最簡單的款式,但正好符合他的需求,百搭耐用又便宜,不過這就花去了他這幾個月存下來的錢的八成。漢森醫生的診所隻請的起兩三個護士,他這個助理本來就是多餘的,管吃管住外能給些零花錢已經是很不錯了。更何況,他其實還欠漢森醫生一筆巨額的救命錢——雖然漢森說給他打滿三年工就不必給了。


    看著錢包裏僅剩的一張大票,布萊克覺得自己決定參加《傳說》的新秀賽是正確的。並且他不能僅僅本著參與的精神,而且要有爭奪獎金的覺悟。


    迴到診所,漢森醫生正在做飯。他穿著一身淡藍色的圍裙從廚房裏探出頭,看見布萊克手中拎著的打包盒,笑道:“知道你每次迴來都會打包飯菜,所以沒有準備你的。不過今天我多做了奶油湯,你要不要來一碗?”


    說起來他不光在漢森醫生家白吃白住,連飯也沒做過。布萊克卻沒有尷尬,大概是因為已經習以為常,此刻再尷尬未免太過矯情了。


    “不用了。”奶油蘑菇湯不是漢森醫生常做的菜,想來是特地給他妹妹做的。兄妹長久沒有見,想必有很多悄悄話要說,自己也沒有必要去打攪了,布萊克很實誠地想,便將自己打包的飯菜放在微波爐裏熱了,然後迴了自己的房間。


    布萊克將碗碟放在電腦旁邊。電腦也是漢森醫生淘汰不用的舊筆記本,用來看看電影,玩點小遊戲還是可以的。不過布萊克最常做的事情不是以上兩樣,而是上了一個大型網站。


    這網站是一個歐盟造紙監察局的一個分支網站,名叫作者原創網,管理非常嚴格,不僅要求注冊用戶實名和身份證認證,還要到該網站設置在各個區的辦公點去登記,掃描指紋。它在整個歐盟都是赫赫有名,並且能量巨大。


    這個網站最主要功能之一便是輔助作者創作,並保存文稿。一旦在這個網站保存的文,便會被默認是該賬號所有者的原創作品。如果將來如果出現一篇文與這個網站中某篇文章完全一樣或高度相似,那麽在沒有非常有力的證據的情況下,法院便會判決文章著作權為網站賬戶所有者。


    她的另一個主要功能,便是對比進入造紙程序中的誕生紙原文與作者原創網中中的文章,看是否存在雷同。如果有雷同,而該作者並未開放該文章的寫造授權,又或者這篇原文的造紙師並未獲得作者的授權,那麽這張誕生紙哪怕已經造生,誕生紙也會被立即做逆化處理。而造紙師本人也將受到嚴重的處罰。


    因為這兩樣功能,歐盟巨大多數的作者都選擇在這個網站上創作或存儲文稿。這個網站也因此衍生出更多的作用,其中一個便是文章展示。因此說作者原創網是全歐盟最大的文學網站也不為過。


    布萊克沒事的時候便點開這個網站看小說。


    有目的寫文和單純自娛自樂寫文多少是有區別的,某些情況下,布萊克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來動筆,得稍稍顧忌一下主流的口味。不過,他此刻點開網站並不是為了尋找當下最受歡迎的題材和設定,隻是準備看最近追的幾篇文的更新。在這個網站浸泡了幾個月,什麽題材熱什麽題材冷,什麽設定流行什麽設定過了氣,他心裏早就有數了。


    幾篇更新看下來,他又下意識想去找新文,但目光一觸到那本《傳說》,隻得懨懨地收拾起早就冷了的碗筷,清理了放電腦的桌子。


    開始了,自失憶以來,他的第一篇文章。


    第238章 長袖善舞的漢森小姐


    漢森醫生的妹妹艾達和漢森醫生之間關係似乎並不那麽好。時不時從病房裏傳來的尖銳冷硬的女聲,還有他送飯進去的時候,兩人之間不說話甚至連一個溫情的眼神對視都沒有的尷尬氣氛,都向布萊克傳遞著這個信息。


    直到她來的一周後,才終於出現在病房以外的地方,看到正在等候廳拖地的布萊克便停下腳步,用那一雙漂亮的褐色眼睛半是審視半是評估的盯著他。


    布萊克側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專心檢查地上是否還有汙漬。在他看來,這就算是打過招唿了。


    但艾達顯然並不這麽認為。她本來走向廚房的腳調轉了方向,走到布萊克麵前,一隻穿著咖啡色棉拖鞋的腳正好踩在他的拖把布條上。


    “布萊克?”她的聲音是升調,代表著疑問。


    布萊克直起身,與艾達平視:“你有什麽事情嗎?”


    艾達以咖啡色棉拖鞋為中心,微微轉了轉身子,黑色的卷發在她的肩膀滑落,緊身的毛衣勾勒出良好的曲線,讓她看起來性感又有點調皮。


    “聽說,那天是你放倒約瑟夫的?”她不太穩重地晃了兩下身體,痞痞地像個女混混,“你的身手不錯?是天賦技能嗎?”


    “漢森醫生應該跟你說過我的事情。”布萊克迴答,“或許是,或許不是。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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