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達點點頭,又聳聳肩:“你,嗯,布萊克,能不能給我衝一杯咖啡?你知道的,我現在行動並不是很方便。”


    布萊克看看拖把:“你等一下。”


    艾達露出她的第一個微笑:“好的。”


    漢森醫生的咖啡非常講究,咖啡是什麽產地的,要手磨的不要機器磨,水溫多少,杯溫多少,布粉怎麽布……邊衝還要邊畫圈。但對於布萊克來說,不過是速溶咖啡條一撕,燒好的開水到進去,勺子攪兩下。


    人多的時候,比如艾達的那群不速之客的同伴來的時候,連攪拌的功夫都免了。


    所以,艾達看見他手中的咖啡時,布萊克覺得對方的眼角好像抽搐了一下:這是嫌棄他的咖啡太粗劣了?其實他也不能理解,為什麽有這麽多人會覺得這種像是燒糊了東西的味道好聞。不過,他沒有必要和一個傷病員計較,尤其這個人還是漢森醫生的妹妹。


    “呃,謝謝。”艾達輕巧地接過了杯子,碰在手心,讓蒸騰的熱氣撲在自己的臉上,臉上露出一點小幸福的感覺。


    布萊克繼續低頭拖地。


    “咖啡很好喝。”


    “雕牌。”


    “什麽?”


    “咖啡的牌子。”


    “咳咳——咳,你真是風趣。我說,”艾達褐色的眼珠凝視著他,“你在我哥哥這裏整日做這些無趣的事情,有沒有想過幹點別的?”


    “別的?”


    “你總不能一輩子做些整理東西和清潔衛生之類的工作吧?你就沒有什麽理想心願什麽的?”


    “沒有。”


    “不可能。每個人都會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吧,或者說,想要的東西。比如一個漂亮溫柔的女朋友,很多很多夠勁的朋友哥們,又比如豪車、名貴手表、海邊別墅,再比如去某個神秘的地方旅行,探險,見識一下大自然的奇跡,又或者你想成為一名領袖或者政客,然後去實現你的某種偉大的抱負——”


    布萊克停下拖地,抬起眼簾看著她。喋喋不休的艾達停下來,兩眼熱切地望著他的臉。


    “我想要我的記憶,漢森小姐。”他平靜又坦誠說,“我想迴家。”


    艾達的表情有些意外也有些尷尬,但她似乎很善於處理這種氣氛:“恩,我知道。我能理解,真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恢複記憶這種事情,並不是很容易的。而且有可能,我是說有可能,等你恢複記憶後,你會發現,那並不是一段美好的記憶。它並不能讓你快樂,而且,你當初受了那麽嚴重的傷,這說明,你那個時候可能處在某種複雜而且危險的環境中。”


    “但那也是我的記憶,那是屬於我的東西,是組成我這個人的必要部分。即便是再危險,我也不願意失去,並且隻要有機會,我一定會找迴它們。”布萊克注視著艾達的眼睛,像一個虔誠的傳道者一樣樣,“漢森小姐,沒有過去的記憶,你會變成今天這樣的人嗎?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忘記了一切,重新開始你的生活,然後某一天你又恢複了記憶,發現曾經生死相依的朋友變成了不死不休的敵人。你,願意嗎?”


    艾達沉默了。她捧著已經有些冷的咖啡,垂著眼簾,心不在焉地一口一口喝著,直到布萊克拖完地離開,也沒有挪動自己的位置。


    “我說過,布萊克不是一個好的發展對象。”漢森醫生難得失去了溫柔的表情,一臉嚴肅的看著他的妹妹。


    “他觀察和判斷能力很強,而且意誌堅定,性格冷靜。”艾達抱著手臂,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顯然並沒有把她哥哥的話放在心上,“約瑟夫雖然不是我們當中身手最好的,但是能夠輕易撂倒他的人並不多。這個亞裔青年隻是害怕,害怕危害過去,才畏懼前行,畏縮在一家小小的診所,做個無足輕重的小助理兼清潔工,過著庸庸碌碌的生活。這不應該是他應該過的生活。”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漢森醫生微微提高了音量強調,“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艾達,你不能總是強求別人選擇你看來正確的道路。”


    “我看來正確的道路?”艾達的聲音也提高了一些,歪頭斜著眼睛看他,嘴角露出半個諷刺的笑,“那你的正確道路又是什麽呢?用妹妹的畢業論文成就你的研究成果?”


    房間裏的空氣猛然沉寂了下來,牆上掛著的全家福上的微笑也無法掩飾這一刻的難堪。


    漢森醫生的臉色猛得變得蒼白,和他最喜歡穿的白襯衣一個顏色。


    艾達冷哼了一聲,從窗前直起身體:“我不想管你做什麽,但是你也別管我做什麽。”


    走出房門前,她停下腳步,神情冷淡:“布萊克可能已經發現了什麽,你最好小心一點。”


    這幾日,漢森醫生家熱鬧起來。


    因為領居們都得到消息,一直在外地工作的漢森小姐有了難得的假期,迴家來探望哥哥了。漢森小姐是個活潑漂亮又喜歡交朋友的人,附近的年輕人聽說她迴來了,陸陸續續上門來拜訪,約定周末開了一個狂歡派對。


    布萊克頭一次知道自己家附近住著這麽多年輕的男孩,他們打扮得比平常更加時髦帥氣,帶著鮮花或者巧克力之類的小禮物登門。


    漢森小姐很擅長應付這種場合,盡管向她獻殷勤的男孩不少,但是居然沒有讓在場的其他年輕女孩不高興。相反她們還很樂於和漢森小姐表現得很親近的模樣,似乎這樣才是值得驕傲的事情。


    派對一直持續到十二點才結束,客人們疲憊卻愉悅地告辭離開。而東道主漢森小姐也心滿意足地拿到了參加派對所有人的聯係方式,然後將他們寫在一個小本子上。本子上有關於他們每個人的性格、愛好、特長、職業甚至家庭重要成員們的記錄,詳細得令人驚歎。


    路過布萊克的房間時,漢森小姐發現燈還亮著。猶豫了一下,她伸手敲了敲房門。


    片刻之後,穿著藍格子睡衣的布萊克站在門口,臉上並沒有惺忪的神情,顯然也還沒有睡:“漢森小姐,有什麽事情嗎?”


    “你——還沒睡?”


    雖然是十二月,但是因為開著暖氣,漢森小姐隻穿著一件綴滿亮片的黑色貼身小禮服,披著銀灰色皮毛坎肩,看上去美麗又大方。


    然而這些並沒有吸引布萊克,他的目光直接落在她手中的小本子上。


    漢森小姐輕咳一聲,將本子藏在身後:“今天晚上家裏有些熱鬧,是不是吵到你了?”


    “沒有。”布萊克簡單地迴答。


    漢森小姐看著他一貫沒有波瀾的麵孔,忽然有些生氣。她把藏在身後的小本子拿出來,攤在他麵前:“你是不是覺得我這麽做很功利?”


    “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麽,無法評價。”布萊克平靜地看著她,“隻要你自己覺得好,那就不必在乎別人的評價。”


    漢森小姐剛要露出一個笑容,布萊克又繼續說:“更何況,這又與我無關,漢森小姐。”


    “你——你這個人怎麽,怎麽這樣?!”漢森小姐跺腳一甩本子,瞪眼看了他兩秒,忽然上前一步,雙手攔住布萊克的脖子,嘴唇差一點就要碰上他的嘴唇,“你就一點都不在意我嗎?”


    不等布萊克迴答,她又低聲道:“還有,叫我艾達。”


    布萊克皺皺眉頭,身體微微後仰,正要把她的胳膊拉下來,不遠處響起了漢森醫生不悅地聲音:“你們在做什麽?!”


    漢森小姐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慌亂,但是很快恢複如常。她鬆開布萊克,不以為然地撩了下頭發,側頭挑釁地看著漢森醫生:“做什麽?你覺得我們在做什麽?”


    漢森醫生拿他的妹妹沒轍,將目光投向布萊克,嘴角的線條冷硬:“布萊克,時間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


    布萊克身處哥哥發現妹妹與年輕男子親密,而他正好又是那個年輕男子的尷尬情形沒有絲毫不安或者慌亂。他仿佛隻是置身事外的一個路人,對漢森醫生的慍怒也沒有感覺到憋屈或者不滿,隻是以幾不可查的傾斜角度點了下頭,然後後退兩步關上房門。


    重新坐迴電腦前,他帶上耳機,輕移鼠標,點下發送。


    “克裏斯汀,你的眼藥水借我,謝謝!”強尼揉揉微微發紅的眼睛,脖子向後仰著,想要舒展一下僵硬地背部。


    “接著。”克裏斯汀一直維持著強尼之前的姿勢,眼睛盯著電腦,一目十行地掃描上麵的文字,手伸到電腦桌下麵一摸,然後將摸到的小瓶子扔給強尼。


    強尼一邊給自己點眼藥水,一邊抱怨:“我恨明日之星。每年這個時候我的眼睛都受到嚴峻的考驗。”


    點完眼藥水,他閉著眼睛轉動了一下眼球,一邊感受一下藥水的清涼,一邊又道:“當然,受到考驗不僅僅是我的眼睛,還有我的脆弱閱讀審美。真不知道這些人都是從哪裏來的自信,白開水一樣的東西也好意思發來參加明日之星必比賽啊。他們以為《傳說》的雜誌是那麽好上的嗎?比起這些文字平庸,情節套路,完全沒有一點可以欣賞的文章,我寧願去看沙漠先生那強硫酸一樣的文字,至少它不會讓我昏昏欲睡……”


    “如果這個時候主編過來宣布扣掉你這個月的獎金,你一定不會再昏昏欲睡。”強尼旁邊帶著黑色邊框眼鏡的年輕女孩板著臉警告,“強尼,每人每天要看完至少五十篇稿件,你如果覺得時間還很充裕的話,不防再多廢話幾句。”


    強尼哀嚎道:“傑西卡,你真是太殘忍了。我隻不過覺得這些參賽者太可憐了……每年都有三四萬份參賽稿件,我們最終隻能選出五十篇優秀文章,然後再從中挑選出七個成為獎項獲得者。”


    “因為他們選擇是《傳說》。”傑西卡毫不留情地說,“如果他們選擇某些小雜誌,自然會輕鬆很多。能在《傳說》上留名,是至少能讓一個人誇耀三年的成績。”


    “三年,不,至少是五年,甚至十年。”強尼立刻反駁,“我高中的時候——”


    這個時候一個穿著黑色羽絨服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眾編輯一看見他,立刻噤聲。


    傑西卡問:“主編,有什麽事情嗎?”


    “有件事情通知一下。”主編聲音不大,但是聲音卻充滿威嚴:“剛剛讚助商發過來一個要求。因為去年的事情,今年要嚴格控製紙人作者獲獎的比例。優秀作品名額不能超過十個,七個獎項名額——”


    他頓了一下:“最多隻能給一個。”


    第239章 伯頓夫人的擔憂


    “投了?”


    布萊克點點頭。


    “哇塞,太棒了!”登記員壓低了聲音高興地叫到,“我就說你能行!”


    “我隻是投了一篇文章,你沒有必要表現得好像我已經獲獎了一樣吧。”布萊克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我看見作者原創網上顯示參賽的有四萬多篇稿件,比往年都要多。”


    “那還是因為很多人投了不止一篇。”登記員一邊掃描布萊克還迴來的書,一邊道,“你完全可以多寫兩篇去投,這樣獲獎的可能性會更高。”


    “投稿又不是買彩票。能過的話,一篇足矣,不能過,十篇也沒有用。”布萊克說。


    登記員斜抬著眼睛看著他:“雖然我不讚同你的想法,但是不得不說,你這句話真是太帥了!”


    還完了圖書館的書,布萊克照例去漢森醫生診所的老病號那裏送藥,順便還還書給那位造紙師病人。


    那位總是微笑著接待他的女造紙師這次卻表現得心事重重,對他的道謝也有些心不在焉。本來布萊克這次還想向她借那本書的下冊,但是看見這種情況,也隻能按捺下心思。


    臨走前,他忍不住問了一句:“伯頓夫人,你是不是遇到什麽難事?”


    伯頓夫人本來強裝若無其事已經是極限,被布萊克這麽一問,頓時又紅了眼圈:“好孩子,別問了。這不關你的事情。”


    “我知道不關我的事情,或許我也不能幫上什麽忙。但是我還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當然如果這涉及您的隱私的話——”


    “不,這已經不是什麽隱私了,至少我們身邊的朋友都知道了。他們有的、有的居然還祝賀我,可我根本不知道這有什麽值得好祝賀的。”伯頓夫人別過頭,伸手擦了下眼睛,“我的兒子,被戴維斯先生看中了。”


    布萊克再怎麽孤陋寡聞,也聽說過這個名字。


    西十六區投資部部長,戴維斯先生。這是一個經常出現在新聞和報紙上的名字,從這個名字的口中,人們可以聽到本大區未來的發展走向,財富即將流入哪裏,在哪裏變多或者變少……布萊克對此並不是很懂,但是至少知道這是一個位高權重的人。作為一個小鎮私人診所裏的小助理,這個名字布萊克隻需要用耳朵聽,連用嘴提的必要都沒有。


    從正麵來說,能夠被戴維斯先生看重,本身就說明了伯頓夫人兒子的優秀。而有了西十六區的投資部部長的背景,前程則不可謂不遠大。但是,想要這份前程的前提是,成為戴維斯先生的人——即成為戴維斯先生的騎士。


    天底下優秀的人這麽多,你如果不是我的死忠,我為什麽要給你這份輝煌的前程?


    現在伯頓夫人的心情布萊克可以理解:讓兒子成為戴維斯的騎士,從此前程似錦,不可限量,代價就是從某種程度上失去自由。如果遇上個好的貴族,隻當是簽了一個終身製合同,好好出賣勞動力就行了;但如果遇上個不可言說的,殺人放火,為非作歹……不管多麽不符合自己的三觀,隻要主人下了命令,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的去做,否則下場淒慘。


    可如果不讓兒子成為戴維斯的騎士,那麻煩可能立刻接踵而至。這種級別的人物能夠看上你,就是你的運氣來了。如此不識抬舉,前程還有沒有不需在說,想要維持現在的平靜生活怕是也不能了。就算戴維斯先生本人不生氣,他身邊有的是有人為了討好他而給伯頓一家人小鞋穿。再嚴重一點,你不想成為戴維斯先生難道是有別的什麽想法,是有別的效忠對象,還是你對貴族這個群體有意見——總之不管是哪一種,後果都足夠伯頓一家吃不完兜著走。


    “曾經有人勸過我,如果不想班將來成為貴族的騎士就讓他收斂一些。”伯頓夫人抽泣著,“可是每每看著他因為受到表揚,或者贏了什麽獎項神采飛揚的樣子,我就不忍心束縛他。我見過太多優秀的孩子因為被迫藏拙最後對人生失去信心失去希望的模樣,我不想看見班變成那個樣子。”


    布萊克想起中餐館裏遇見的那對夫婦,那是一個處於社會中下層的小市民家庭,但是即便是這樣,在愛護孩子方麵也有著獨屬於他們的樸實智慧。


    “伯頓夫人,我確實不能給您什麽幫助。但是我覺得您的孩子既然這樣優秀,他對自己的人生,對他未來要走的路一定有自己的思考和規劃。您不防問問他自己意見,或許這會對您有所幫助。”


    伯頓夫人有些訝異地看著布萊克,臉上的神色有了些變化:“對,對,你說的對。我需要問問班自己意見。他已經是半個大人了,他或許對他的人生有自己安排也說不定。如果他願意……那便算了,如果他不願意,我,我就算拚盡全力……”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不好意思地看了布萊克一眼,不知道是不想讓他這個外人牽扯進伯頓家的家事,還是害怕他知道了什麽透露出去。


    “噢,差點忘記了。”伯頓夫人匆匆迴去,拿了一本書出來,“今天我的腦子全被這件事情占住了,完全沒有空餘去想別的事情。看完了下次再來換別的。親愛的,你是個好孩子。”


    布萊克接過書,很禮貌地向伯頓夫人道謝和道別。


    讓伯頓一家憂慮重重的罪魁禍首絲毫沒有擔憂一個不起眼的中產階級家庭的兒子是否會接受自己的邀請。邀請函是他的秘書小姐群發的,對象包括小伯頓在內的西十六區裏居住的五百多個對象。


    一個尚未成年的少年,即便是再優秀,也還不至於讓西十六區的經濟部部長會紆尊降貴親自收做騎士。即便是對秘書小姐自己來說,這樣一個前程看起來美好卻也有著很大不確定性的少年都沒有收做騎士的價值。邀請函上的說法,不過是一個美好卻虛妄的許諾,目的不過是讓這份邀請函看上去比較溫柔禮貌,至於照顧受邀人心理的作用反而是其次。


    發過邀請函的秘書小姐正心情不錯地坐在自己的男朋友的對麵,享受著格調高雅的餐廳中的音樂、鮮花、燭光和晚餐。


    “工作到這麽晚,很辛苦吧。”男朋友體貼地說,一邊為她切好牛排。


    秘書小姐品了一口紅酒,慢慢迴味著唇齒中蕩漾開來的香味,臉上流露出愉悅的表情:“是有些累。不過也很值得,我很想知道這次邀請函發出去後,又有多少家庭會找到我,想方設法把他們的親人從名單上抹掉。”


    “這次你發了少人?”男朋友把牛排盤子放迴她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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