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 正是初春好時節。

    言楚在書房作畫, 聽到蕭東弦來訪, 不做聲地歎了口氣。

    “請。”

    男人掀簾而入, 灌進一陣冷風。

    言楚抬起頭, 有些詫異。

    蕭東弦俊美的麵頰上有一道細細的傷痕, 還在滲血, 襯著白皙膚色,格外醒目。漂亮的桃花眼隱含陰鬱,整個人看上去無比頹靡, 完全不像那個無時無刻不麵帶笑意,風流而浪蕩的年輕王爺。

    看著言楚疑問的眼神,蕭東弦短促地笑了笑:“見笑了。”

    他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說出來你都不敢信……別看我母妃平時養尊處優, 真動起手來那架勢, 我躲都躲不過。”

    言楚心下了然,示意他落座, 坐在他對麵, 心平氣和道:“你又為什麽得罪賢娘娘了?”

    蕭東弦表情微微扭曲, 半晌才說:“……還不是為我那舅舅。”

    賢太妃本名姓杜, 家中隻得一個哥哥杜漸, 是個仗勢欺人之輩, 曾為爭個伎子初夜鬧出過人命。又偏愛良家,勾搭上手,春風一度就丟開, 惹出過不少禍端。

    言楚最不愛聽蕭東弦提到此人, 果然漸漸攏起秀致眉宇,冷聲:“他又怎麽了?”

    蕭東弦移開目光,含糊道:“不過就是那些混事。”

    言楚發了火,蕭東弦才細細與他講明原委,講著講著也氣起來:“……我就說,不能睡不能睡,旁的人也就罷了,戶部侍郎,正經京官的妹子,那麽好招惹的麽?他非要勾搭人家,睡完了又丟開手。現在人家小姐大著肚子在家裏鬧,今天要上吊明天要投井的,楊侍郎氣得恨不得活剝了他的皮!”

    “你舅舅他人呢?”

    “他?”蕭東弦冷笑一聲 ,“跑了!這會兒隻怕早離了京,跑出八百裏地了!”他低低罵了句髒話,“爽的時候是他,擦屁股就輪到老子……”

    言楚默不作聲地看了他一會兒。

    蕭東弦被他看的發毛:“阿楚,做什麽這樣看我?”

    白衣公子拉下臉,揚聲叫門外侍立的下人退下。接著,他冷聲問,“二殿下,您沒說實話吧。”

    蕭東弦與言楚年紀相仿,一道在宮學中讀書多年的同窗情誼,他深深知道,言楚叫他“二殿下”的時候,就是氣得狠了。

    俊美的青年不由正色,皺眉道:“你什麽意思?”

    言楚深深唿吸幾次開口,語氣平靜,目光卻很冷:“這樣的醃臢事,杜大人不是第一次做,他又膽大包天,什麽人都敢去招惹。漫說侍郎,吏部尚書的小女兒,他不也下了手?怎麽獨獨這次,他就嚇得要出逃。”

    他的目光移到蕭東弦微微發顫的手上,“況且,二殿下……與人有私、珠胎暗結的又不是你,你為何如此緊張?”

    蕭東弦一把攥緊拳頭,桃花眼中浮現出腥紅顏色,狠狠地瞪著他。

    言楚麵無表情地看迴去。

    終於,蕭東弦泄氣般鬆開手,撐在自己膝上,低聲呢喃,“我也沒想到……他們竟然貪了那麽多。”

    言楚一怔,隨即清淩淩眼眸中便湧出怒色。

    他早該想到的。

    他曾查閱記錄,發覺銀庫漸漸空虛是從碧貴妃入宮後。可碧貴妃為何如此貪財呢?她沒有娘家需要供養,自己又獨得帝王寵愛,要星星不給月亮。若說這世上有人對銀錢全無太多欲|望,碧貴妃一定就算一個,況且當日承鸞宮中也沒有搜出什麽錢財,不過是些珍貴的禦賜之物。

    而當林卿卿想起一些線索後,他替蕭懷璟調查銀庫案,發覺戶部上下幾乎皆有所牽連,唯有楊侍郎看上去幹幹淨淨,出淤泥而不染。

    言楚出神地想著,心裏越來越冷。先帝沉迷煉丹,虧了身子,從他單薄的子嗣上就看得出來。他又從來不是什麽知情識趣的性子,碧貴妃在宮裏天天麵對著這樣一個人,她所求的,能是什麽呢?

    她倒台的原因是被賢太妃發現與人有私,被揪出來的是一個英俊的侍衛。

    而除了侍衛太醫之類,能有機會常常光明正大進入後宮的男人,還有諸嬪妃的親人。

    與人有私——言楚想,他知道那“私”,究竟是誰了。

    像數九寒天被澆了盆冰水,言楚整個人都發起抖來。

    蕭東弦看著他的臉色,就知道他已經想明白一切。言楚那麽聰明,總是那麽聰明。

    “你們怎麽敢,”白衣公子牙齒都在打戰,白皙的臉頰上,隱隱浮凸出可怖的形狀,“你們怎麽敢——”

    “阿楚,阿楚!”蕭東弦本沒打算這麽快揭穿,但既然被發現,也早做好了萬全準備。真到了這一日,他發現自己比想象中平靜:“我也不讚同的,母妃和舅舅合起夥來瞞著我……消消氣,消消氣。”

    “你們侵吞國帑!西南形勢如此吃緊,就是因為你們,才遲遲無法發兵!還有,杜漸,”言楚咬牙切齒地,給了蕭東弦一拳,將他打翻在地。“——恬不知恥,勾引宮妃,按律當剮!”

    蕭東弦臉上本就有傷,撞到地磚,更擦出一片傷痕。他爬起來,伸手摸了摸,看著指尖鮮血,忽然笑了。

    言楚胸膛劇烈起伏著,看到蕭東弦近乎癲狂的笑臉:“阿楚,你要剮誰,再說一遍?”

    “你要,剮了卿卿的親生父親麽?”

    *

    言楚憤怒的表情僵在臉上。

    言家極重人倫。他明明看出皇帝的執念還多次冒死勸說蕭懷璟,除了他自己心頭那難言的情意,還有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兄妹合和的緣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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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卿卿生母慘死,兄長不再是兄長……言楚心裏一痛,質問自己,難道還要殺死她的父親,她唯一的親人嗎?

    在言家人看來,所謂親緣是斬不斷的聯係,即使林卿卿幾乎從未見過杜漸也一樣。更何況,他近乎恐懼地想,如果有一天,卿卿想起來了呢?那時候她會不會好奇自己的生父究竟是誰,那時候她就會知道,

    是他言楚稟告皇帝杜漸的存在,是因為他,她的父親才被千刀萬剮。

    可……他們言家是三朝重臣。杜漸罪大惡極,按律,按律……

    西南軍情,空虛國庫,卿卿……罪惡,律法,卿卿 ……

    卿卿,卿卿。

    胸口傳來無法迴避的糾結和痛楚,讓言楚忍不住伸手按住胸膛,微微彎下腰,像是在抵禦劇烈的疼痛。他從未想到,過去曾經避之唯恐不及的名字,如今卻如細絲纏繞心頭,令他隻是一想起,便痛徹肺腑。

    蕭東弦冷眼看著他,像是透過他的動作,看到了他的所思所想。

    真奇怪啊。曾經驕傲如牡丹的少女在失去一切後變成了一朵弱不禁風的小白蓮,卻讓曾經對她懷有惡意和冷漠的人,都忍不住要為她生,為她死。

    “我不逼你。我知道皇兄將此案交給你審查,如果你決意要捉拿我、母妃和舅舅,我絕無怨言。”

    不知過了多久,蕭東弦才聽到一句沙啞的聲音:“……讓我再想想。”

    短短幾個字,像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蕭東弦伸手按著他的肩膀,如同某種安慰,低聲道,“不必著急,卿卿她不會在宮裏待多久了。”

    言楚驀然抬頭:“什麽意思?”

    蕭東弦被他抬頭的力氣震開了手,無奈地笑著說:“你想什麽呢?我那皇兄不是要選妃嘛。我隻是選了個可人兒送給他,也被他留下了。那是我千挑萬選出來的,一定比什麽都不記得了的卿卿要勾人,等她勾住了皇兄,他可不就放過了卿卿?皇兄這個人你也知道,最是冷心冷情,他哪裏會真的對什麽人癡戀一世……”

    言楚已經學會了不再輕易相信他。

    他直起腰,觀察了蕭東弦很久,冷冷道:“最好如此。”

    蕭東弦沒有辯解,隻彎起眼笑了笑。

    他臉上還在淌血,漂亮的桃花眼中是一片近乎瘋狂的赤色,那抹笑意隻掛在唇角。

    *

    薛月薇著一襲嬌豔的鬆葉牡丹色衣裙,靜靜跪在地上。

    屋內通著地龍,不遠處還燃著薰籠,緩緩散發出淡白無味的輕煙,冷是肯定不冷的,但地麵堅硬,跪久了,膝蓋先是刺痛,隨後變得麻木冰冷,像是血液都停止流淌。

    薛月薇不知道自己已經等了多久。明明皇帝就在麵前暖閣裏,但隔著一道門,便是咫尺天涯、難以飛度的距離。

    實在難受得緊了,她忍不住想挪動一下膝蓋。旁邊麵白無須的公公——她已知道,這便是皇帝麵前最有臉麵的梁公公——本來正直視著前方 ,此時卻像下巴長了眼睛似的輕咳一聲,嚴厲地看向她。

    薛月薇渾身一個激靈,再不敢動。

    時間繼續一刻一刻地過去,膝蓋完全失去知覺,僵硬的地方蔓延到了她為了保持儀態一直挺得筆直的腰身,那裏現在像有一千根針在紮。

    直到她覺得堅持不住、下一刻就要摔倒在地,門卻突然開了。

    從門縫裏傳來一陣熟悉的氣味,薛月薇覺得有些像麝香混合著花香,卻又不確定。她自幼泡在藥材中長大,還是頭一次聞到這樣似麝非麝的味道,一時有些疑惑起來。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她用最後的力氣挺直身子,保持優雅儀態,隱約看到一角石蕊紅衣袍,布料輕盈,軟綿綿垂在地上。

    “看什麽看,不要命了!”

    她忙低下頭。

    漆紅木門關閉,玄色燙金雲龍紋的皂靴不緊不慢走到她麵前,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上。

    “就是她?”清寒低沉的聲音,如竹擊缶。

    “是。”方才還穩如雕塑的梁公公笑著迎了上去,低聲耳語。

    薛月薇豎起耳朵去聽,隱約隻聽到什麽“家中世代……藥……妃”之類的話。

    雖然聽不分明,也足夠她心髒狂跳起來。

    她麵前站著的,是年輕的皇帝,整個國朝最為尊貴的男子。

    以她的出身與姿色,她本不可能有幸麵聖的。

    薛月薇忐忑不安地等待,隻覺時間無限漫長。

    半晌,頭頂落下一聲低沉悅耳的輕笑:“那便留著吧。”

    梁公公應了一聲,又問:“那,位份 ……”

    “位份?”男人反問,像從沒想到似的。

    又是片刻令薛月薇窒息的沉默。

    皇帝頓了頓,才深思熟慮般說,“……先擱在圍房*裏吧。旁的事,都不急。”

    最末一句語音轉低,像是說給他自己聽。

    說完,他便大步離去。

    暗色衣袍在她眼前劃出一個弧度,沒有絲毫停留。

    皇上的衣服……不是石蕊紅色的。方才門中還有人。那氣味……

    薛月薇隱約明白了什麽,忍不住想,那就是她麽?——獨獲聖心的女子,與皇帝形影不離的……啊,那位大人告訴過她。她的名字是……

    “成了,起來吧。”梁公公叫了名嬤嬤過來,“帶她出去,教教規矩。”

    薛月薇微微驚了一下。參與遴選的十餘名女子,隻她一人進宮。她以為這便是開始,原來,還要再學規矩才能侍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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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中有些失望,謝過梁公公,跟那老嬤嬤一道離去,因為跪的時間太長,走路踉踉蹌蹌的。

    出去被春風一吹,迷了眼睛。薛月薇伸手揉了兩把,長長地出了口氣。

    *

    “我想從這裏搬出去。”

    話音剛落,正閑適地靠在她身邊看書的男子便倏然抬頭,黑眸中暗流湧動。

    “不是那個意思!”林卿卿連忙辯解,“我想去稍間住。”

    養華殿後殿是寢殿,備有稍間給帝後居住,東暖閣不過是平日裏見人休憩的地方。因為住著她,蕭懷璟現在見人都在外間了。

    今天在門裏見到那名跪著的女子,她才想起來這一茬。

    “怎麽,醋了?”聽她這樣一解釋,蕭懷璟鬆開眉宇,反而心情很好的樣子,微微笑著看她。

    林卿卿有點糾結,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要說真醋,沒有。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蕭懷璟的感情,那個女子跪在門外的時候,她正被他摁著這樣那樣表達愛欲。她很明白蕭懷璟叫此人入宮一定有他的打算,雖未必是什麽朝堂政務,但一定與男女之情無關;

    要說完全不介意嘛……那也不可能。自從上個世界見到羅嘉懿後,林卿卿就有些新奇地發現,對於他身邊出現的任何女性生物,無論他有沒有多看她們一眼,她,都看她們不順眼。

    少女臉上滿是糾結神色,好半天也沒思索出答案。

    蕭懷璟默不作聲地看著她,隻覺得心頭像被春潮脹滿。他懶得思考什麽情愛,但他知道,他想要她感受到和自己一樣的情緒。

    擁抱不夠,緊密無縫地凹嵌也不夠,她的眼睛隻看著他也不夠……

    “給我看看好嗎?”

    “什麽?”蕭懷璟一時沒反應過來。

    “那個女孩兒。”林卿卿小聲,方才驚鴻一瞥,迴想起來,看她有幾分眼熟。說不定多看看,能從原身的記憶裏扒拉出什麽有用的信息也說不定。

    蕭懷璟立刻黑了臉:“不準。”

    “……小心眼。”林卿卿小聲咕噥道,“就看一下……”

    蕭懷璟眸色一暗:“誰心眼小?”

    林卿卿不看他,重重地點頭,口型卻是個“你”字。

    “朕,心眼小?”帝王傾身過去,抬起她下巴讓她直視自己,一字一句重複。

    “朕的心有這樣高。”他伸手在她身前描摹,沿著秀美額頭一直到精致鎖骨,比劃出林卿卿的身長,

    “這樣寬,”

    長指延伸到兩肩,接著,似有似無地掠過她飽滿胸口:“這樣……大,哪裏小了,嗯?”

    蕭懷璟毫無自己在說情話的自覺。他胸口空洞的確隻夠裝滿一個她,就充實飽滿,再裝不下一粒芥子微塵。

    林卿卿忍不住心悸,臉紅的要滴血。

    男人專注地看著自己,他的眼睛很黑,深邃幽遠,最深處卻隱然一點動人的亮,像是亙古長夜,為她亮起一點星芒。

    他的手指從身上掠過,是途徑之地寸草不生的悍匪,也是溫熱柔和令她全身發軟的潮水……

    “……蕭懷璟。”

    年輕的帝王下意識應了一聲:“嗯?”

    林卿卿小聲,“你壞死了!”

    她從他懷裏鑽出來,給要燒起來的臉頰扇了扇風,去夠小幾上的一碟鬆子百合酥吃。

    蕭懷璟是懷裏一冷才反應過來,腦海中還迴蕩著那三個字。

    從他出生至今,即使是父皇母後,也未這樣叫過他的名字。

    “你方才叫朕什麽?”

    林卿卿捂住嘴,百合酥都掉了,像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蕭懷璟卻低低笑起來,心情很好似的,伸手撿起那精致的小點心,舉到她麵前。

    男人低眉看她,眼中笑意傾瀉出來,如一層歡喜的雲霧籠罩了他。

    “卿卿乖……”他聲音低沉溫柔,猶如誘哄:“再叫一聲就給你。”

    *

    “新進宮那位,調|教得如何了?”

    梁康同老嬤嬤一道走,一道問她。

    “公公放心,一切都好。”老嬤嬤賠笑迴答,看著他臉色,小聲問,“梁公公,老奴這樣教下去,心裏也沒底。陛下心意到底如何,還請公公指點一二。”

    心意如何?

    蕭懷璟思謀莫測,又慣常的喜怒不行於色。

    “帝心深遠,豈是我等能揣摩的。”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語速極快:“你隻要記著,這養華殿裏隻有一位值得上心的,就是如今東暖閣那位……旁的什麽人,都不打緊。”

    老嬤嬤卻不死心,看了看四下無人,仗著自己與梁康相識多年、多少有幾分香火情的份上,大著膽子又問了一句:“公公,若是如此,又為何叫薛姑娘留在養華殿?”

    蠢材就是蠢材。梁康心裏冷笑一聲,並不答話,揮手將人趕走。

    快到用膳時分,他背著手,往東暖閣去。

    新帝登基一段時間,後宮始終空虛,朝中頗有微詞。有個別消息靈通的又深得信任的,私下麵聖時也說,請皇帝不拘怎樣,先立後,或者封妃——有了名分,才好光明正大誕育龍種,皇朝也就後繼有人。

    心腹臣僚的建議,一一被皇帝駁迴。梁公公看得清楚,皇帝比誰都想要迎娶他的皇妹,卻又不肯鬆口。依他看來,竟是存著要姑娘自己開口的心思。

    隻是姑娘一片天真爛漫,怕是考慮不到這些。改日還得找紫秋談談。

    皇帝接薛姑娘入宮也是為了這個吧?又要留人在眼前刺激卿卿姑娘,又不肯給她名分和臉麵,還特特地叫人去教她規矩,唯恐她衝撞了卿卿姑娘,也真可謂殫精竭慮、用心良苦了。

    梁公公一路走,越想越覺得自己想的對,不由唏噓。

    走到暖閣門口,他聽見一道軟綿綿嬌聲:“蕭懷璟,我要吃那個。”

    “唔。”立刻就有應答,和窸窸窣窣拿東西的聲音。

    梁公公頓住腳,差點摔倒。

    他、他聽見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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