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礦脈多在高峰峻嶺重複幽僻處, 賈琰一行人從茂山延綿處, 馬不停歇地足足趕了兩日多,往深山裏又走了大約四十餘裏地,跋涉嶺澗, 行至極罕極深處, 拐過一道彎。才見高樹灌木漸漸稀少, 道路愈寬。

    再往前走,兩山穀之間赫然有一懸橋, 賈琰等人棄馬, 過了懸橋, 崔驍扒開纏繞交錯的灌木, 竟露出一石洞來,洞口狹小,裏麵積水如淵,還需要行舟方可前行,在黑漆漆的石洞洞裏行了數十丈,方見前方露出微光。

    等出了石洞, 豁然開朗。

    展現在賈琰眼前的是一副古代采礦全景實錄。

    隻見原本山石壁立處, 已經闊如平地, 架起了韝鼓扇, 掌砂, 風櫃, 冶煉爐等采礦器具, 三四百穿著粗馬褂的民夫, 或拿著大石錘開鑿礦石的,或推著獨木輪小車推運礦土的,皆是大汗淋漓,忙碌非常。

    這還僅僅是在地麵上能看見的人,在礦井裏肯定還有,加上做飯的,運糧的,伐木的,粗算下來大概得七八百人。

    賈琰往前走了走,站在一個民夫前麵,這個民夫將剛開挖出來的灰色礦石放在了一個大大的石槽裏麵,拿著類似於搗藥形狀的一個鐵杵使勁向下砸。

    “這是在做什麽?”

    旁邊都是跟他一樣在拿著鐵杵砸礦石的民夫,“咚咚”嘈雜聲響成一片,民夫根本聽不清賈琰在說什麽,見到個錦衣公子站在身邊,慌得手上一鬆勁,鐵杵立馬砸偏了。

    賈琰衝他招了招手,民夫眼神畏縮地瞟了一下遠處的官衙。

    與山外穿著普通衣服的看守的士兵不同,這裏看守的官衙都穿著公服,整個礦場每隔百米,都有配著刀劍的官衙把守。

    民夫見他們沒反應,就跟在賈琰後麵往旁邊走去。他五十左右的年紀,頭發半邊都了,黑黃麵,幹瘦幹瘦的,老實巴交的模樣,穿著統一的灰粗馬褂,馬褂上還寫著字,叄肆。

    賈琰往四周看了看,發現每個民夫後背的馬褂上,都寫了數字。

    這是他們的編號,每日早上,分飯的時候民夫要按著號的大小依次排,有看守人挨個檢查,這樣萬一有民夫跑了,他們也能及時知道。

    還有一條規定,如果有跑了的,那麽挨著跑了那個號的,前後五個號的人立時就要被打死,比如假如是三十四號跑了,那麽二十九到三十九這幾個人,都要受到懲罰。

    這樣隻要一個人跑,其他人為了自己的生死也會看住他。除非他們一起跑,但一起跑的話目標太大,根本不易實現。並且其中若有檢舉逃跑的,可以立一功,做些輕省的活計。

    這些人本來就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對朝廷的畏懼與是與生俱來的,沒多少人會反抗。

    比如眼前這位頭發半白的老漢,見賈琰問話溫和,他不由扯了扯嘴,幹瘦的麵皮上夾出層層皺紋,甚至露出點笑,“在這幹一年給一兩銀,銀子當時就給了,大人還說了,幹滿了三年還讓迴去哩。”

    賈琰立即問,“哪個大人說的?”

    老漢道:“俺不知道,鄉裏都是這麽說的。”

    “你看見官府公告了嗎?”

    “俺不識字,”老漢一愣,搖了搖頭,又呐呐道:“這是好差事。”

    賈琰心裏有些明了,官府征用民夫匠人作工,屬於徭役,隻管飯不給錢,遇到年景好的時候,也就發幾擔糧食,如今還給銀,自然是好差事,這些農民哪懂得那麽多,見著穿著衙役公服的便以為是官府征用。

    給一兩銀,那麽都是自願來的,也不會有人去上麵官府告狀,招來的人也便於管理,再者朝廷每年都征招好幾批民夫工匠,修城牆的,挖運河的,甚至蓋個寺廟千層塔,名目五花八門,很正常的事,農民不懂區分,估計都是找的急缺錢的,一見銀子就來了,哪還管那麽多,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給誰幹活,更別說家裏人了。

    老漢趁著說話的功夫將腰鬆動了一下,覺得又活了過來,他躬著腰,像棵被風霜壓彎了的老樹,咧出一個笑,“這是好差事,等過了三年,俺還迴家種地去。”

    賈琰望著他衣服上那個大大的黑色叁肆編號,喉嚨微動,他別過眼,轉了話題,“剛剛你們拿著的,那個砸礦石的東西叫什麽?”

    老漢還是搖頭,他哪懂這些,都是別人讓怎麽幹就怎麽幹,他們一夥晚上睡覺的時候都在猜,這是朝廷要挖金子呢。

    “你是新來的?”

    一道嘲諷不屑的聲音傳了過來。

    賈琰轉身,見崔驍還有五六個他不認識的人站在身後。

    被簇擁在中間的人,著深色蟠蟾紋古香緞,華貴奪目,貌俊如峰,五官似是大刀闊斧劈出來的,輪廓比常人都要深,更像是胡人,年齡雖小,卻氣勢強盛,他斜眉上挑,盯著人時,眼如黑黢黢的蝙蝠珠,直攝人心。

    郎屺。

    賈琰瞬間知道了這人是誰。

    “你是榮國府的?”郎屺透出幾分乖張放恣,他斜瞥了他一眼,眉間攢起怒氣道:“連春碓都不認識,我等了一個月,等來一個廢物?”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瞪了一眼旁邊的崔驍。

    並不是所有礦石都能用的,礦石開挖出來後,要篩選出精礦,再送進冶煉爐冶煉出銀,如何篩選呢?就是先用春碓將礦石砸碎成粉末狀的礦末,再用“淘洗法”選出精礦。

    剛剛老漢正在幹的就是用春碓將礦石磨成末這一步驟,賈琰是來幹采礦的,竟然連春碓都不認識。

    崔驍早知道郎屺說話難聽,隻是沒想到郎屺一見麵就這麽火大,他笑著打圓場,“賈大人是文人······”

    “那就別來。”

    郎屺一句話頂了迴去,他見過的世家子弟很多,不是不學無術玩戲子玩女人,就是苦讀十年滿口之乎者也的,根本就沒人知道采礦,他自動把賈琰也劃到了這兩類,因此對周曠就派了這麽個人來,十分不滿意。

    賈琰上輩子稱得上一句天之驕子,這輩子雖是庶子,但除了賈赦,兩世以來,還從來沒有人這麽直接地把廢物罵到他臉上,因此他的臉色一下冷了下來。

    “我馬不停蹄的趕了一個月,沒想到等著我的也是個廢物。”

    賈琰指向不遠處的深坑,那裏堆放著這些日子開采出來的礦石,“這麽長時間,就開采出來這麽點,連三天都不夠我用。”

    郎屺本來肅著臉,聽到他說三天,立馬哈哈笑起來,隻不過才笑了兩聲,立馬止住了,他沉著臉,不耐道:“我沒功夫聽你開玩笑。”

    古代冶煉技術並不發達,金屬冶煉是為極為費時的工作,主要是因為古人都是憑著經驗在辦事,爐溫高低,什麽時候吹氧,什麽時候放還原劑,都是工匠們在摸索,十次裏有一次成功的就不錯了,效率極低,冶煉出銀來至少需要半個月,三天內把這些礦石都冶煉完,根本是天方夜譚。

    賈琰道:“我跟你打個賭,如果我做到了,冶煉這塊你不能再插手,以後都要聽我的,如果我說的是空話,”

    “我就把你扔到冶煉爐裏。”

    郎屺冷著臉接口,蝙珠似的眸子盯了他一眼,又嗤笑道:“三天內,你隻要煉出銀來,我就算你贏。”

    說完這句郎屺就不在多言,直接抬腿略過了他,賈琰的話隻讓郎屺愈發覺得他的無知,感覺和他多說一句都是浪費時間。

    賈琰瞥了一眼,隻見走到遠處的郎屺蹲下身,用工匠淘洗礦末的水隨意洗了洗手,就帶著一幫人提著架子燈,往礦井裏走。

    崔驍對賈琰帶了點抱歉道,“雲英剛剛問我怎麽來這麽慢,我說走的水路,雲英可能因為這個有些著急,他說的話大人別往心裏去。”

    賈琰擺擺手示意無妨,他看著郎屺的背影有點走神兒。

    郎屺這個人,崔驍提過很多次,說他脾氣不好嬌生慣養,但人好相處,也很特別。如今一見,脾氣不好看出來了,但嬌生慣養沒看出來。

    雖然他在山腳下建了一處富麗堂皇雕梁畫棟的園子,賈琰當時也覺得他太過驕奢,以為他是貪於玩樂之人,可是今日到礦場一見,他用淘洗水洗手,居然還親自帶著人下礦井……

    郎屺竟然是世族子弟裏罕見的實幹派。

    能將這麽大的礦場迅速組建起來,並且短時間內出土了這麽多礦石,不僅需要對采礦之事知之甚深,更需要雷霆魄力。無論哪一點,都很難得。

    賈琰問一旁的崔驍,“郎屺的父親是滇南總督?”見崔驍點頭,賈琰心裏有些明白,滇南是銅料的盛產地,郎屺從小耳濡目染,自然懂得不少。

    “大人,您真能三天內出銀?”崔驍忍不住問了句。

    賈琰沒迴複,隻說自己要用二十人,崔驍問賈琰有什麽要求,賈琰搖了搖頭,眼角一瞥,把剛剛那個老漢叫了過來,帶著他先往冶煉爐那邊的屋子走去。

    老漢姓田,不曉得這位公子叫自己幹嘛,戰戰兢兢的大氣也不敢出,賈琰一開口,他就叫了句,“大人!”

    “你別怕,我就是想問問你,如果”賈琰眼睛望向遠方,看著礦山卷起的黃土塵煙,問道,“如果三年後你迴不去呢?”

    “迴不去才是正常哩。”

    田老漢這次不但迅速知道了他問的意思,還很樂觀,那張幹瘦的臉皮上又褶起了深深的皺紋,他笑道,“征夫能活著迴去幾個,更別說俺都這把年紀了,有那一兩銀俺那丫頭就不用賣了,多好。”

    “這是好差事,”田老漢說了三遍這話,每說一次笑容就更加的深,笑得臉像老樹皮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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